引言
本文来源于网络,作者已不可考.本人喜欢这种淡淡的书香气息,和这种气息所带来的感动.感动夭夭和哲野的相濡以沫,感动他们之间无声胜有声的那份真情.他们都很聪明,但他们同时也很可怜.女子的心思细腻,和男人的理智冷静,面对世俗伦理的约束,至终都没有能够坦白,相守.但我想,他们也许是幸福的.哲野满足于他的付出,欣慰于夭夭的陪伴,即使面对死亡,他也很坦然;夭夭的聪慧善良,接受着他的那份关爱,默默无声的陪伴他,一直走到人生的尽头.这本是一个故事,不去想它在生活中的原型——那个夭夭是否还在,是否已结婚生子.我想,那个小女孩,心里总会有一个地方,装着他的那个"叔叔"!
原文
我是一个孤儿,也许是重男轻女的结果,也许是男欢女爱又不能负责的产物.是哲野把我拣回家的.
那年他落实政策自农村回城,在车站的垃圾堆边看见了我,一个漂亮的,安静的小女婴,许多人围着,他上前,那女婴对他璨然一笑.他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陶夭.后来他说,我当初那一笑,称得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哲野的一生极其悲凄,他的父母都是归国的学者,却没有逃过那场文化浩劫,愤懑中双双弃世,哲野自然也不能幸免,发配农村,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劳燕分飞.他从此孑然一身,直到35岁回城时拣到我.
我管哲野叫叔叔.
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不愉快.只除掉一件事.
上学时,班上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骂我”野种”,我哭着回家,告诉哲野.第二天哲野特意接我放学,问那几个男生:谁说她是野种的?小男生一见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敢出声,哲野冷笑:下次谁再这么说,让我听见的话,我揍扁他!有人嘀咕,她又不是你生的,就是野种.哲野牵着我的手回头笑:可是我比亲生女儿还宝贝她.不信哪个站出来给我看看,谁的衣服有她的漂亮?谁的鞋子书包比她的好看?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面包,你们吃什么?小孩子们顿时气馁.
自此,再没有人骂我过是野种.大了以后,想起这事,我总是失笑.
我的生活较之一般孤儿,要幸运得多.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书房.满屋子的书,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书桌,有太阳的时候,他专注工作的轩昂侧影似一副逆光的画.我总是自己找书看,找到了就窝在沙发上.隔一会,哲野会回头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冬日窗外的阳光更和煦.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静静的看他画图撰文.
他笑:长大了也做我这行?
我撇嘴:才不要,晒得那么黑,脏也脏死了.
啊,我忘了说,哲野是个建筑工程师.但风吹日晒一点也无损他的外表.他永远温雅整洁,风度翩翩.
断断续续的,不是没有女人想进入哲野的生活.
我八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哲野差点要和一个女人谈婚论嫁.那女人是老师,精明而漂亮.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她,总觉得她那脸上的笑象贴上去的,哲野在,她对我笑得又甜又温柔,不在,那笑就变戏法似的不见.我怕她.有天我在阳台上看图画书,她问我:你的亲爹妈呢?一次也没来看过你?我呆了,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啧啧了两声,又说,这孩子,傻,难怪他们不要你.我怔住,忽然哲野铁青着脸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就回房间.
晚上我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哲野走进来,抱着我说,不怕,夭夭不哭.
后来就不再见那女的上我们家来了.
再后来我听见哲野的好朋友邱非问他,怎么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说,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夭夭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邱非说,你还是忘不了叶兰.八岁的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大了后我知道,叶兰就是哲野当年的女朋友.
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哲野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包括让我顺利健康的度过青春期.
我考上大学后,因学校离家很远,就住校,周末才回家.
哲野有时会问我:有男朋友了吗?我总是笑笑不作声.学校里倒是有几个还算出色的男生总喜欢围着我转,但我一个也看不顺眼:甲倒是高大英俊,无奈成绩三流;乙功课不错,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实在普通;丙功课相貌都好,气质却似个莽夫……
我很少和男同学说话.在我眼里,他们都幼稚肤浅,一在人前就来不及的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太着痕迹,失之稳重.
二十岁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礼物是一枚红宝石的戒指.这类零星首饰,哲野早就开始帮我买了,他的说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几件象样的东西装饰.吃完饭他陪我逛商场,我喜欢什么,马上买下.
回校后,敏感的我发现同学们喜欢在背后议论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为自己的身世,已经习惯人家议论了.直到有天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私下把我拉住:他们说你有个年纪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谁说的?她说:据说有好几个人看见的,你跟他逛商场,亲热得很呢!说你难怪看不上这些穷小子了,原来是傍了孔方兄!我略一思索,脸慢慢红起来,过一会笑道:他们误会了.
我并没有解释.静静的坐着看书,脸上的热久久不褪.
周末回家,照例大扫除.哲野的房间很干净,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件米咖啡色的,樽领,买的时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鸡心领的,我挑了这件.当时哲野笑着说,好,就依你,看来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轻点呢.
我慢慢叠着那件衣服,微笑着想一些零碎的琐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发现哲野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走路步履轻捷生风,偶尔还听见他哼一些歌,倒有点象当年我考上大学时的样子.我纳闷.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电话,要我早点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饭.
他刮胡子换衣服.我狐疑:有人帮你介绍女朋友?哲野笑:我都老头子了,还谈什么女朋友,是你邱叔叔,还有一个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会你叫她叶阿姨就行.
我知道,那一定是叶兰.
路上哲野告诉我,前段时间通过邱非,他和叶兰联系上了,她丈夫几年前去世了,这次重见,感觉都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准备结婚.
我不经心的应着,渐渐觉得脚冷起来,慢慢往上蔓延.
到了饭店,我很客观的打量着叶兰:微胖,但并不臃肿,眉宇间尚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和同年龄的女人相比,她无疑还是有优势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
她对我很好,很亲切,一副爱屋及乌的样子.
到了家哲野问我:你觉得叶阿姨怎么样?我说:你们都计划结婚了,我当然说好了.
我睁眼至凌晨才睡着.
回到学校我就病了.发烧,撑着不肯拉课,只觉头重脚轻,终于栽倒在教室.
醒来我躺在医院里,在挂吊瓶,哲野坐在旁边看书.
我疲倦的笑:我这是在哪?哲野紧张的来摸我的头:总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转肺炎,你这孩子,总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么办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医院.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立即搜寻他的人,要马上看见,才能安心.我听见他和叶兰通电话:夭夭病了,我这几天都没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联系.我凄凉的笑,如果我病,能让他天天守着我,那么我何妨长病不起.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门口摆了张沙发,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动静他就爬起来探视.
我想起更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间里,半夜我要上卫生间,就自己摸索着起来,但哲野总是很快就听见了,帮我开灯,说: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学,才自己睡.
叶兰买了大捧鲜花和水果来探望我.我礼貌的谢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的就回房间躺下了.
我做梦.梦见哲野和叶兰终于结婚了,他们都很年轻,叶兰穿着白纱的样子非常美丽,而我这么大的个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的微笑着,却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我清晰的闻到新娘花束上飘来的百合清香……我猛的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绝望的闭上眼.
黑暗中我听见哲野走进来,接着床头的小灯开了.他叹息: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厉害.我装睡,然而眼泪就象漏水的龙头,顺着眼角滴向耳边.哲野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去划那些泪,却怎么也停不了.
这一病,缠绵了十几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说:还是回家来住吧,学校那么多人一个宿舍,空气不好.
他天天开摩托车接送我.
脸贴着他的背,心里总是忽喜忽悲的.
以后叶兰再也没来过我们家.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确信,叶兰也和那女老师一样,是过去式了.
我顺利的毕业,就职.
我愉快的,安详的过着,没有旁骛,只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么也不能说,那么就这样维持现状也是好的.
但上天却不肯给我这样长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晕到.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却仍然知道很冷静的问医生:还有多少日子?医生说:一年,或许更长一点.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并没有卧床,白天我上班,请一个钟点看护,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顾他.
哲野笑着说:看,都让我拖累了,本来应该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呢.
我也笑:男朋友?那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
每天吃过晚饭,我和哲野出门散步.我挽着他的臂.除掉比过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里,这何尝不是一幅天伦图,只有我,在美丽的表象下看得见残酷的真实.我清醒的悲伤着,我清晰的看得见我和哲野最后的日子一天天在飞快的消失.
哲野很平静的照常生活.看书,设计图纸.钟点工说,每天他有大半时间是耽在书房的.
我越来越喜欢书房.饭后总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对而坐,下盘棋,打一局扑克.然后帮哲野整理他的资料.他规定有一叠东西不准我动.我好奇.终于一日趁他不在时偷看.
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
“夭夭长了两颗门牙,下班去接她,摇晃着扑上来要我抱.”
“夭夭十岁生日,许愿说要哲野叔叔永远年轻.我开怀,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语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学报到,她事事自己抢先,我才惊觉她已经长成一个美丽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象我一样孤苦.”
“邱非告诉我叶兰近况,然而见面并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驰.她老了很多,虽然年轻时的优雅没变.她没有掩饰对我尚有剩余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来却只会对我流眼泪.我震惊.我没想到要和叶兰结婚对她的影响这样大.”
“送夭夭上学回来,觉得背上凉嗖嗖的,脱下衣服检视,才发现湿了好大一片.唉,这孩子.”
“医生宣布我的生命还剩一年.我无惧,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后,如何让她健康快乐的生活,是我首要考虑的问题.”
……
我捧着日记本子,眼泪簌簌的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
再过几天,那叠本子就不见了.我知道哲野已经处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临终,他握着我的手说:本来想把你亲手交到一个好男孩手里,眼看着他帮你戴上戒指才走的,来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岁时他就帮我买了.
书桌抽屉里有他一封信,简短的几句:夭夭,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以我为念,你能安详平和的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半夜醒来,我似乎还能听到他说:夭夭小心啊.
在书房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很古朴趣致,我拿出来,洗干净,呆了,那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四句颜体: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