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流行“国学热”,这个“热”表示以前有一段时间相当“冷”;有人说它是“文艺复兴”,这个“复兴”也意味以前有过“沉沦”。国学属传统文化,国人一向自诩重视传统文化,我倒是觉得多数人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很是复杂、矛盾:飞黄腾达时,抢着将传统视为传家宝;落难困顿时,就又马上“子嫌母丑”,毫不留情地怪罪、诋毁传统,甚至想完全抛弃、消灭它们。
这种对传统的忽冷忽热、反复无常,换个说法是中国人对传统的看法很灵活,非常有弹性。台湾有所谓“外省人”,也就是1949年随国民党到台湾的内地人。我小时候邻居有不少外省人,当时有件事让我极感纳闷,就是“他们”从不烧香拜拜,不拜佛祖、妈祖、关公、土地公,也不拜祖先,客厅里都没有神龛和祖先牌位,有一段时间,我还误以为“他们”是“信基督教”的。后来才慢慢了解,“他们”在家乡原也是有传统信仰和习俗的,但在颠沛流离、客居他乡后,就抛弃了那些传统和习俗。又后来,发现移民到美国的台湾人也如出一辙,没多久就抛弃了很多在台湾的传统习俗。这种弹性和灵活,其实意味着中国人对传统的抛弃要远多于眷恋。到日本和韩国看看就知道,中国人抛弃了多少“汉家旧物”。
近代华人花果飘零,散布世界各地,有人喜欢拿犹太人来和华人相比,但我总觉得这种比喻不太恰当。众所周知,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是个犹太人,我从他的传记资料得知:他在1856年5月6日出生,一个礼拜后举行犹太人传统的割礼;他父亲在其犹太教专用的家庭圣经里,以犹太历记载弗洛伊德诞生及接受割礼的日子、主持割礼的犹太祭司是谁,并且为弗洛伊德取了一个犹太名字。这是犹太人的传统习俗,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这个家族不是在近二三十年才移民欧洲的,其祖先寄居欧洲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为了避免迫害还在欧陆迁徙了数千公里。弗洛伊德的父亲在祖先离开故土一千年后,仍谨守犹太人的传统习俗,这使得弗洛伊德终生牢记他是一个犹太人,连他的最后著作《摩西与一神教》也是在探讨犹太民族的历史与终极存在问题。
反观在海外的华人,在儿子诞生时,他们会举行中国人传统的诞生仪式吗?会在家谱里以传统汉历记载这件事吗?会郑重其事地祭告祖先吗?恐怕连家谱、祖先神位都没有吧?
当然,中国有太多传统,且良莠不齐,无法照单全收。好坏的标准在哪?要如何去芜存菁?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也不是谁说的算数,但首先恐怕要诚实直面大家究竟是怎么看待传统的。个人以为中国人对传统的基本态度太过“功利”──传统是随着社会变迁与个人际遇而被热情歌颂或冷酷抛弃的,但就在这忽冷忽热的过程中,有些传统一旦被抛弃,就再也回不来了。(本文原載《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