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是推理的规格;但若步步以逻辑为先,非逻辑不行,思考就会受到压制。
不依逻辑的推理当然是矛盾丛生,不知所谓;但非经逻辑就想也不想的思考方法,往往把预感抹煞了,以致甚么也想不到。
逻辑学——尤其是数学逻辑——是一门湛深的学问,但若以逻辑先入为主,就会弄巧反拙。
在念书时我拜读过爱因斯坦与逻辑学高手波普尔(学术理论家、哲学家)辩论的书信。他们争论的是科学方法论的问题。在这辩论中,我以为朴柏是胜了一筹;但在科学上的贡献,他却是藉藉无名的。
逻辑是可以帮助推理的正确性,却不是思想或见解的根源。
科学方法论是用以证实理论的存在,但它本身对解释现象毫无用处。那些坚持非以正确方法推断出来的思想是犯了规,不能被科学接受的观点,只不过是某些难有大贡献的人的自我安慰。
这种人我遇过了不少。他们都胸有实学,思想快捷--缺少了的就是想象力。
纯以预感而起,加上想象力去多方推敲,有了大概,再反覆以逻辑证实,是最有效的思考方法。只要得到的理论或见解是合乎逻辑及方法论的规格,是怎样想出来的无关重要。
那些主张“演绎法”或“归纳法”的纷争,不宜尽听。苹果掉到牛顿的头上(或牛顿午夜做梦),万有引力的理论就悟了出来。又有谁敢去管他的思考方法是否正确。
有一些独具卓见的学者,其逻辑推理的能力实在是平平无奇;他们的重要科学贡献是经后人修改而成的。
英国早期的经济学家马尔萨斯(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英国教士、人口学家、政治经济学家),推理的能力比不上一般大学生!近代获诺贝尔奖的哈耶克(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及舒尔茨(西奥多·舒尔茨,美国著名经济学家、芝加哥经济学派成员),推理也没有过人之处。
这可见思想见解是首要,逻辑次之。
得到了一个稍有创见的预感,就不要因为未有逻辑的支持而放弃。在我所认识的学者中,善用预感的要首推科斯(诺贝尔经济学家得主,新制度经济学的鼻祖,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芝加哥经济学派代表人物之一)。
无论我向他提出任何比较特殊的意见,他就立即回答:“好像是对了”或“好像是不对的”。先有了一个假定的答案,然后再慢慢地将预感从头分析。
有一次,在一个会议上,有人提议大地主的农产品售价会是专利权的市价,缺乏市场竞争,对社会是有浪费的,我冲口而出:“怎么会呢?假若全世界可以种麦的地都属我所有,我就一定要将地分开租给不同的农民耕种;麦收成后农民就会在市场上竞争发售,那么麦价是竞争下的市价。”
科斯在旁就立刻对我说:“你好像是对了。”三天之后,我再遇科斯时,他又说:“你好像是对了。”我问他我对了甚么?他说“麦的市价”。
几个月后,在闲谈中,科斯旧事重提:“我认为在麦的价格上你是对了的。”
在1974年(他死前一年)我有幸跟他相聚几个月,能欣赏到他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预感。
罗素有一条座右铭:“无论一个预感是怎样的不成理,它总要比一点意见也没有为佳。”他又强调:“若无半点见解在手,那你就甚么辩驳也赢不了。”
预感是每个重要发现都缺少不了的——从那里来没有一定的规格,有时究竟是甚么也不大清楚。
在思考上,预感是一条路的开端——可走多远,到那里去,难以预先知道——但是非试走一下不可的。
走这路时逻辑就在路上画上界线,将可行及不可行的分开。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可能较为清楚。好的预感的特征,就是路可以越走越远,越走越清楚,到后来就豁然贯通。
“没出息”的预感的特征正相反。
不要以为我强调预感的重要,是有贬低逻辑及科学方法论之意。我曾经是加纳的学生,怎会轻视这些学问?我要指出的是逻辑是用以辅助预感的发展,用错了是可将预感抹煞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