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

我正在看一些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我的博客文章。

我认为我有资格且有充足的理由给出这些文章的症结所在:自我表达欲望过剩却观点浅薄。这些文章字里行间似乎都张大了嘴说着几句悄悄话:「你看,我知道这个,你不知道」;「我喜欢这个没多少人喜欢的东西,我厌恶这个很多人喜欢的东西,我能看见其中可悲与可笑」;「我和别人不一样」。以上提到的问题迄今依然没有消失。(也就是说,你依然可能在这篇文章中发现它们。)

这不是个不正常的事情。当时,对于一个平日中不常与他人交流内心想法的人来说,写这样的文章往往是表达内心观点的唯一途径。又由于平日中没有对所述问题深入思考、阅历欠缺,表达出的观点显得浅薄也不是那么特别的事情。

但对于我来说,这本不该持续这么久。回想过去的这么多年,我几乎一直是在依赖他人的观点。这种观点上的依赖,以我看来,与我所接受的教育有莫大的关系。从小学,到初中、高中,我都是以一种无主动目的的形式在学习。老师,以及学长们,都乐此不疲地告诉我各种解题技巧、学习方法、学习态度、学习目标,却没人问我为什么要学习。这种学习上的无意识接受是观点上的无意识接受的一个侧面,但又由于我的生活基本只局限于学习,学习上的无意识接受对于我的观点依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然而,归根结底,这依然是我自己的问题。无意识地接受他人的观点是件非常轻松而且安全的事情,而产生自己的观点则是一件让人精疲力竭而且有几分危险的事情。当时的我却连这个选择都没意识到,就选择了前者。

在无意识接受的阶段之后,是开始有意识拿取他人观点之阶段。我一直有一个习惯:在看完电影或者书籍后,立即去网上查看影评或书评(我相信不只是我有这个习惯)。这是有意识拿取别人观点的绝佳实例。看完电影,或者读完书之后,我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感受,而将这些感受描述清楚的代价足够大,大到我没有去描述,而是敏捷地打开豆瓣,逐个翻阅评论,然后指着其中一篇文章,笑眯眯地对别人说:「你看,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种廉价的观点取之便捷,效率之高,让人上瘾。

然后知乎就捧着一大堆热腾腾的观点迎了上来。发现知乎之后,我在两年多的时间内,每日近乎疯狂地翻看着时间流上的每个问题。如今回想,知乎于我来说,必是利大于弊。初进入知乎时,里面的观点繁多却不嘈杂,数量并没现在这么多,质量却足以令当时的我惊讶。在这样高强度的有意识拿用观点之后,我得以在一片迷茫与混沌中建立了一些观点的地基,而且以我现在看来,这些地基虽然脆弱,却是真与善的。

我现在已经极少再进入知乎了。一是因为知乎用户数量的突增,导致其中的观点如同菜市场一般杂乱,且不乏人身攻击;二是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这些观点足够对,且能经得起许多事实的验证。我现在对于知乎的需求在于对事实的需求,这类似于新闻,所以我依然很喜欢知乎日报。知乎是一个足够好的网站,但它本该更好的。

关于知乎的这个弊端,半年前是有人在最后提醒过我的。我当时觉得荒谬,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出不了国,去知乎工作也挺不错的。」

最近我看了一本书,叫做《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其作者是北大的一位学生,书中的内容主要关于他的大学生活与思考,也写于大学时期。很不幸,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刚读了王小波的杂文。通过两本书的对比,我发现这本书简直不堪一读。书中到处泛滥着一个大学青年无处宣泄的情感,而旁征博引的丰富,映衬出的则是些许卖弄、书中观点的单薄与理性的欠缺。这和我多像。这足以说明,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来说,经历是多么的匮乏。

若要做一个总结,我认为我生命中的前二十年于观点上是未启蒙的,所以我觉得,我失去了这二十年。如果「失去」这种说法显得有几分矫情,那么或许可以说,这段时期本该更短一些。

从头开始

观点的巨变,需要经历的巨变。

进入大学前的一段时期,我对变化充满了渴望。进入大学后,我发现变化比想象中多了一些。学习方面,一个形式上显著的变化是:以前是我去上课,现在则是我来选课。这种形式上的变化比我想象中的深刻,它意味着学生角色地位的提升,即更平等,也意味着学生角色具有了主动性,即更自由。这是大学教育与中学教育不同的冰山一角。

自由,对于一个拥有健全人格的人来说,是极为有益且需要的事物;而对于一个还没有形成自己独立观点的人来说,更容易带来迷茫。但我一般不会让这种迷茫与无控制感持续下去,我寻求了一些帮助,或者说,我获得了一些帮助。

现在回想进入大学直至今日的一段时间内,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事情几乎都与人有关,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一本书。这些人与书给予了我大量的观点,这些观点比我以前所知的最深刻的观点还要深刻。如果只是这样,则这与之前所说的有意识拿取观点无异。但这回不一样,这种观点上的反复革新让我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以前深信不疑的观点,将以较大的概率发生一个事件:错。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为他人的观点于己,有着根本上的缺陷:我无法完全得知提出这个观点的人的思路全过程,我只能得知此人思考良久后的出的结果;这种信息量上的损失起初难以察觉,但当自己陷入困惑与动摇时,这种损失会放大地暴露出来——根基是烂的。

于是,该怎么做已经非常清楚了,只有一条路:从头开始。

当在实践中发现某个已有的观点存在问题,那么循着这条裂缝下去,合理地抛弃一些现有的成见,保留一些已经确认的原理,从本初开始做一些朴素的思考,推敲其中与之相关的定义、事实、原因、动机、方法,然后不断地用经历的事实验证、否定、验证、否定,随着裂缝的增大,原有的观点会逐渐瓦解,一条隐秘的线逐渐显露出来,自己的观点开始逐渐浮现。是的,这就是「亲身经历才会明白」,只有自己经历,而后自主提出的观点,自己才可能真正理解。

成见多得数不过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类就是成语、俗语、古话。一句一两千年前的文言抛出来,且不说这句话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正确,也不说上下文语境缺失带来的误解,仅是完全理解其含义,就有很多人没法做到。这是一类本身就不带有客观性的语言,将其作为一个事实去研究将会是个有趣的事情,但如果无意识地接受并大量使用它们,这一定是件不太好的事情。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提出一些观点上的假设,在经过事实的验证之后,这个假设相对于事实有两种可能:符合,或不符合。这样的结果分布并不是全然无规律的。提出一个一开始就更有可能正确的观点的能力,我称之为天赋,现在看起来,比我之前想象的重要得多。智商极难改变,但我们可以认识到自己的智商,并以其为根据,对自己的观点正确的概率做出合理的评估,以期能尽早找到那些有问题的观点。这种分布的规律性还体现在领域的差异上。同一个人,在不同的领域提出的观点,观点正确的概率不同,而这种概率上的不同在时间上有连续性,依此我们同样可以评估观点正确的可能性(如果我没理解错,这就是贝叶斯原理)。

当验证连续地出现符合时,我们会觉得越想越对,这往往是因为我们已经在一些最根基的部分想对了。而当一开始觉得很对,后来发现在一些情况下还有缺陷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之前的观点是对真实的一种近似描述(就如同经典力学的推广)。但一开始深信不疑,但后来觉得越想越有问题的时候,一般是因为的最根基的地方有一些致命的错误。

从头开始的思考是完全必要的,有意义的,但却是极为耗费时间的。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前二十年是失去的。如果我从头就从头开始,也没必要在二十年后,再从头开始。

认同的欲望

要让自我感觉到自己的观点是对的,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途径,就是认同。

在目前我的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我一直在以最大的努力去追求他人的认同。这种行为可以显性地见诸以前那些想让人看懂又想让人看不懂的签名上,当然也可以见诸这个博客。

这种行为称为自我表达,而自我表达的目的之一,就是获得认同。这种认同一开始无显性的目的,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这种认同的意义在于让我确信自己的观点更有可能是正确的,并开始将这作为认同的目的。

但很显然,我在一开始并没有获得太多的理解与认同。一方面的原因在于,我的表达方式存在问题。这是一件很显然的事情——一个与你几无瓜葛的人,为什么要来关心你那莫名其妙的自我表达?

当我发现这个方法上的问题之后,我开始尝试与他人真诚地沟通。第一次尝试以彻底的失败告终,因为我并没有真正认识到真诚的定义,而将其看做是全然的天性流露,这当然会招致别人的反感。

修正了对真诚的定义后,我开始尝试与他人在聊天时直接说出内心的想法,同时考虑对方的感受。这个方法在一开始极为成功,我收获了许多观点上的认同。但当时间推移、交流不断深入,一些问题开始浮出水面,不认同逐渐多过了认同。

事后归因时,我发现这个事实的原因可能有如下几个:他人的观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很有可能发生变化;随着接触的增多与认识的加深,不认同的概率增加似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我的社交方法依然是不成熟的。但这些在我看来,都不是那么根本性的原因,根本性的原因在于:完全的认同根本不存在。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我并没有那么快地意识到这一点。这个事实曾让我绝望。它让我发现,任何人本质上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在心理学上有系统的理论解释,而到了哲学与艺术上,就成了《孤独得像一颗星球》、《灵魂只能独行》、EVA。

这就像是这个世界系统设定的一个参数,将人类间的交流死死地限定。这是人类的一个极限,就如同动画版 Matrix 中的人类运动员永远无法打破世界纪录,除非离开 Matrix。

化解这样的绝望的根本方法在于,想清楚我为什么需要认同。如前所述,我最近的观点是:认同的目的在于让自己的观点看起来更有可能是对的。这个观点当然是存在问题的,但在目前阶段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好。明白需要认同的动机之后,我就会发现,让自己观点看起来更有可能是对的这一目的,其根本的方法不是认同。当观点被反对、动摇、怀疑、否定的最后,我才发现,所谓「正确」的观点,其唯一的衡量标准,只有事实。

在明白这一点后,我才得以逐渐从他人的不认同中摆脱出来。并将他人的认同视作可遇不可求的珍贵事物,而不是努力追求的事物。更进一步的是,我发现,任何人都可以表达观点,可以反对他人的观点;但如果只是单纯地反对,那只能是浅薄的认知,只能永远与他人的观点停留在同一层级上。更高层级的做法在于,保留反对的态度,而后将他人的观点作为事实来理解,批判地探究其中的内容、动机、意义,如此才能摆脱认同与不认同之争,进入更高的认知水平。

真的很感谢王垠。

观点的涌现与构建

说了这么多,我还没提到一个极为重要的东西:观点的定义。既然观点这一概念能涉及到如此多的事物,那么这一定是一个非常上层的概念,也就是说这个概念更偏本质。在我看来,观点是指对存在给出的命题判断。所谓命题,是语言中完整表意的最小单位。也就是说,所有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自我的看法,都可以界于观点之内。

所以,观点的重构,意味着对世界与自我的重新认知,这种认知以思考为方法。对于思考,我则有了一套完整的解决方案,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是记录的工具,而目前我已经有了一个非常好的工具——印象笔记。

在思考的记录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当我积累了在一个领域的许多笔记之后,会有一个瞬间,我突然顿悟了什么东西,然后就可以将这个领域的所有笔记全部通过某种逻辑结构优美地组织起来。我将这种现象称为观点的涌现,涌现后的观点集合称为理论。

这种涌现是自下而上的。在各个细分领域的零散观点积累到一定数量之后,量变就会发生质变,观点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在此时会忽然清晰起来,一个新的、系统化的理论就会浮现出来。这就如同,当磁场内的铁屑数量增多时,磁场线的优美形状就会通过铁屑显露出来。这种时刻最能让我感受到思考的乐趣。

在这种自下而上的涌现中,我才发现,自己在下层的知识有多么的不足。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实例是,我现在更需要大量的编程实践,而不是长久地对其上层领域空泛地思考。虽然有了上层的知识,下层知识的获得只是时间问题,但问题就在于我没多少时间,生命短暂。

我曾在科学松鼠会上看到一篇文章,其中给出了一个有趣的定理:任何一个新观点,都在过去被其他人提出过,包括这个定理。这个幽默的定理当然不是严谨的,但若去掉「任何」这一限定词而改为「大部分」,那这个定理一定成立。因此,往往在观点的涌现之后,我就能找到这个系统的理论所对应的领域,而且往往这个领域已经有了很成熟的理论。此时去理解现有的理论就会是一件极为轻松的事情,因为我已经从头开始地理解了其本质。而且,对于现有的理论,我就很容易发现其中的缺陷与待改进之处,所以创新也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实际上,我认为各种科学研究的理论成果就是这么获得的。

这种应用是自上而下的。自己的观点足够深刻,就足够上层,足够本质,应用范围就足够广,就更容易做得更好。于是就可以解释这个做法的合理性:在理解他人理论时,先粗浅理解几遍,而后将其忘掉,在另一个场景下重新发明这个理论,这样才能彻底理解,且根本不会忘记。

posted @ 2016-05-11 22:17  zhou23  阅读(176)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