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霜与火》 by 雷·布雷德伯里

漫漫长夜中,西姆出世了,躺在山洞冰凉的石头上,嗷嗷大哭,浑身血液奔流,脉搏每分钟一千跳。他不停地长大。
妈妈用发烫的双手喂西姆吃东西。人生的梦魔开场了。一来到世间,他的眼睛就闪烁着警觉的光芒;而后又令人费解地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恐怖神色。西姆的喉咙让食物给噎住了,呛得哇哇大哭。他茫然四顾。
浓雾散开,山洞的外景展现。一个面如死灰的男人冉冉隐现。他疯狂,野蛮,面目狰狞。他老态龙钟,风吹日晒显得干瘪,像一块炙脆了的砖坯。他蜷缩在山洞深处的角落里,翻着白眼,双目斜视;倾听远处风声呼啸,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星球的夜空回荡。
妈妈喂西姆吃山谷里采来的青草、洞口敲下的冰珠和长在鹅卵石缝里的浆果。同时,她紧盯着那个男人,不时颤颤发抖。西姆吃,消化,再吃。他越长越大。
山洞角落里的那个人是西姆的父亲。他面如死灰,只有两只眼睛里还闪耀着一丝生气。他下巴肌肉松弛,感觉迟钝;两手虚弱无力,握着一把原始的石刀。
西姆放眼望去,瞧见老年人都坐在一条雨道里,远离这个生意盎然的角落。此刻,他们正开始走向死亡。
山洞里弥漫着垂死挣扎的痛苦。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人们牙齿凸出,瘦骨嶙峋的面孔内部溃烂,就像蜡人一样融化了。这一分钟,他们的面孔还生机勃勃,肤色光洁,呈现着壮年的风采;下一分钟,就形容枯槁,萎缩得不成人样儿了。
西姆在妈妈的怀里辗转反侧。她抱住他,轻声哄着:“别闹!别闹”同时,她紧张地睁大眼睛,看看是不是又惊动了她的丈夫。
随着一阵赤脚疾走的脚步声,父亲跑步横穿洞窟。妈妈一声尖叫。西姆感到妈妈的手一松,自己摔到了石头上。他打着滚儿,脆嫩的肺部一张一翕,尖声大叫:西姆的父亲拔出刀子,猛地朝西姆凑过脸来。他的脸皱缩得就像是一张蜘蛛网。在母腹中,西姆曾经做过许多噩梦。现在,好像就是其中的一场!在疾如电闪、短得不可思议的一刹那之间,一系列问题闪过西姆的脑海。刀子高举,西姆命在旦夕。然而整个山洞里的人们(那些垂死、衰老、疯狂的人)的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却在幼小的心灵里汹涌澎湃、激荡不已。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孩怎么可能懂得这一切?一个初生的婴孩能够观察、思考、理解并阐述吗?不,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西姆身上,一切却奇迹般地发生①到现在为止,他才活了一个小时;而且,一刹那之后,可能就要死去。
①这个星球的剧烈温差变化,加速了人体的新陈代谢,人只能活八天,生下来就懂事,西姆是个救世主般的人物,比别的孩子懂事更早。
妈妈用力猛撞父亲的脊背,打落了他的刀子。他俩互不让步,恐怖的余波感染了西姆。“让我杀死他!”父亲高声大叫,气喘吁吁地说,“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行,绝对不行!”妈妈寸步不让,用自己老弱的身体挡住大个子的父亲,抢夺着他的刀子,“他一定要活下去!他也许会有锦绣前程,也许,他会比咱们活得更长,变得年轻。”
父亲仰天倒在一张石头小床的边上,躺在地上,双眼直愣愣地闪闪发光。西姆看到石头小床里还躺着一个女孩子,她伸出娇嫩的手寻找食物。她是西姆的姐姐达克。
妈妈从父亲手里夺下石刀,站起身来,理了理又灰又硬的散发,呜呜地哭了。“我要杀掉你!”她抖着哆哆嗦嗦的嘴唇,瞪着躺在地上的丈夫说,“不许靠近我的孩子!
老头子吐了口唾沫,疲乏而又酸楚;他瞧着躺在小床里的女孩儿,茫然若失地说:“对她来说生命的八分之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喘了口气,“而她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西姆眼睛里的妈妈好像变了样。她四肢扭曲,受着痛苦的煎熬;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绽开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她痛苦地颤颤发抖,不得不坐在西姆的旁边,把刀子紧紧地贴在干瘪的胸前。她像甬道里的老人们一样,正在变老,走向死亡。
西姆不停地大哭大叫。他环视四周,到处都是恐怖。他本能地朝石床投去一瞥,姐弟俩心心相印,就像有谁的手指轻轻地搔弄着他们的心房。西姆与达克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学习。
父亲的眼睛发绿,叹了口气,合上眼皮。“喂西姆吃东西吧!”他身心交瘁地说,“快点儿,喂!天快亮了。今天,是咱们生命的最后一天。喂西姆吃东西,让他长大吧!”
西姆默不作声,消除了恐惧。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浮动。
这是太阳边上的一个星球。夜晚寒流摧毁万物,白天烈日炙死一切。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狂暴世界。人们生活在峭壁峻岩里面,躲避无法形容的严冰和烈日。只有黎明和黄昏,才有空气芬芳,花朵怒放。山洞里的人们带着孩子出来,走进岩石高低不平的荒芜的山谷。清晨,冰块消融,化为小溪和河流;傍晚,白天的烈焰熄灭,温度冷却。短暂的黄昏,气温宜人。人们走出山洞,自由自在地生活、奔跑、玩耍、恋爱。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欢蹦乱跳,奔向生活。一刹那之间,万物生长。鸟儿犹如出膛的子弹,展翅飞翔,掠过长空。小动物在岩石丛中,拔腿狂奔。万物都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
这是一个令人忍无可忍的星球,西姆出生几小时之后,就懂得了这一点。“家族的记忆①”在他的心灵里开花结果。他将在这山洞里度过一生,每天只有两个小时可以外出。他将待在这条通风透气的石头甬道里,不停地与别人交谈,永远也不睡觉。思索,思索,仰躺在地面上做梦,但是永远也不睡觉。
他只能够活整整八个昼夜。
① “家族的记忆”,作者的一种幻想。这个星球上,人只能活八天,来不及认识周围的世界。“家族的记忆”把上一代或者几代人的知识留给后代,使他们一出生(甚至在母腹中)就能思考,就了解各种事物。


这个念头震撼人的心灵!八天,短短的八天!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如此。甚至西姆还在母腹中躁动的时候,一个遥远、奇特、野蛮的声音,就向他传授了关于“家族”的知识。这个声音告诉他:你正在飞快地结胎成形,马上就要出生。
诞生快得像钢刀的利刃;孩提好似白驹过隙;青春就像电光石火;壮年犹如南柯一梦;中年时代无异是荒诞的神话;风烛残年不可抗拒,转瞬即至;死亡临头是命中注定的必然归宿。
八天之后,父亲现在的那副模样就是他的榜样:半瞎地站着,死到临头,干瘪枯槁,无可奈何地瞪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天一天就相当于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须抓紧分分秒秒,尽情寻欢。他必须从父母的大脑里汲取知识。
因为几个小时内,父母就会死去。
世界是如此不公平,那么不可思议!难道这就是全部的生活吗?难道西姆在娘胎里没有做过长寿的梦吗?难道他没有梦见过绿草如茵的山谷(而不是那种遍地乱石的山谷)和气候宜人的乐土吗?不!一切都梦见过了;并且,只要他梦寐以求,这一切一定能够实现!他怎样才能找到长寿的秘诀?到哪里去寻找?短暂即逝的八天之内,他又将如何去完成人生巨大而沉重的使命?
人类是怎样陷入今天这个困境的?
像是有谁按了一下电钮,西姆看见一幅画面——几颗“金属种子”从遥远的绿色世界里飞来,它们在烈焰中挣扎着划过长空,坠落到这个寂寞荒凉的星球上。男人和妇女从四分五裂的“金属种子”里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什么时候?很久,很久!大概三十年以前吧!“金属种子”失事之后,幸存的人们躲到悬崖峻岩之下,逃避烈日的烘烤。火焰、冰川和洪水把硕大的“金属种子”的残骸消灭殆尽。就像钢铁在洪炉中熔炼,人们脱胎换骨,被打造成为另外的一副模式。太阳能以辐射渗透人的全身;他们的脉搏越跳越快,先是一分钟两百次,然后五百次,最后一千次!皮肤增厚,血液变质,一转眼工夫,人就变老了。孩子们在山洞里出生,长大,长大,飞快地长大!世界的全部生活都乱了套。不幸坠落到这里的人们只能活一个星期,就要死去;然后,撇下他们的孩子再去重蹈覆辙。
西姆想:原来,这就叫做生活!现在他不是用语言在思维,因为他还不懂得语言。他只晓得画面;画面反映了“家族的记忆”。他的意识活动是心灵感应术,它能够穿透肉体、岩石和金属。人们在种族繁衍的过程中,逐步获得了心灵感应术和“家族的记忆”。这是得天独厚的资质,恐怖四伏中的惟一希望!西姆在想:难道我真的是人类的第五千个没有出息的子孙吗?我该怎么办才能救出自己,而不在八天之内死去?到底有没有生路呢?
他双目圆睁,又一幅画面映入眼帘——
峭壁林立的山谷外面,有座低矮的山丘,一粒完好无损的“金属种子”躺在山顶上。这艘被遗弃的飞船外形完整,未受创伤。它是所有失事的飞船中惟一完整可用的一艘,但是它太遥远了。船内空无一人,没法帮助他们。远方山上的这艘飞船,寄托着西姆长大以后面临的使命。那是逃离这个可怕星球的惟一希望!
他的心收紧了。
巉岩的深处,荒凉的山洞边缘,有一小群科学家在工作。当这些人老谋深算、明察万物的时候,他们就死了。他们也梦想逃走,梦想长寿,梦想绿草如茵的山谷与温和宜人的气候。他们也睁大眼睛,翘首盼望遥远山顶上的那艘飞船。飞船的金属十分坚固,既没有生锈,也没有老化。
悬崖下的人们开始呻吟了。
父亲扬起皱缩干瘪的脸,面无人色。
“天快亮了。”他说。


早晨的热量,舒展了花岗岩石冻僵的肌肉筋骨,现在已经到了冰融雪崩的时候。
甬道里传来赤脚跑步的回声。大人和小孩儿推推搡搡,注视着破晓的山谷,如饥似渴,急不可待。西姆听到远处岩石隆隆崩落,继而传来尖叫,接着又是沉默。山谷里冰雪崩落。百万年来迟迟未掉落过的岩石终于大块大块地跌落下来。过去,它们一小块一小块地崛起于山峦之间;今天,又散落成上千块碎石和磨擦发热的小石弹,重新铺回到谷底。
每天早上都不止一次横遭石雨之灾。
山洞里的人们不怕雪崩。雪崩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几分兴奋的色彩。其实,即使没有雪崩,他们的生命就已经够短促、够不值钱、够危险的了。
西姆发现自己被父亲捆了起来,沿着甬道被蛮不讲理地拖出一千多码,来到洞口日光照耀的地方。父亲的眼睛里闪耀着疯狂的光焰,西姆意识到了即将面临的危险,但却动弹不得。妈妈抱着达克,急急忙忙地追赶父亲。“等一等,小心!”她冲着父亲大叫。
西姆感到父亲蹲伏在地上,侧耳在听着什么。
悬崖顶上的冰雪颤颤抖动。
“啊,来了!”父亲在下面大叫一声,跳了出去。
雪崩凌空落下,犹如泰山压顶。
巨石、尘土、杂物从天而降,西姆眼花缭乱,心里怕极了。妈妈一声尖叫。西姆感到好像有谁猛地推了他一下。
父亲抢上一步,把他推出山洞。西姆的背后雪崩如雷。妈妈抱着达克退后一步,洞日被两块重达一百磅的砾石和一大堆碎石堵住了。
雷鸣般的雪崩过去了,化为涓涓泥沙的细流。父亲忍不住哈哈大笑:“胜利了!成功了!这是上帝安排的命运!”他瞧着悬崖峭壁上“噼噼啪啪”落下的碎石,轻蔑地哼了一声。
妈妈抱着达克从巨石的夹缝中拼命地钻了出来。她骂父亲:“笨蛋!你差点儿送了西姆的命!”
“也许,我已经把他送上西天了。”父亲回答说。
西姆没有在听他们的谈话,他呆呆地瞧着堆在隔壁一条甬道口的凌乱的残石。血,从一块高高翘起的巨大砾石的底下像小溪一样流出来,染红了大地。除了血,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是谁死于非命。
达克光着身子,迈开两条灵巧柔软的小腿朝前跑去。
谷地里的空气就像浓厚的醇酒,荡漾在悬崖壁立的群山之间。天空蓝得出奇,令人不安。它既不是白天大气燃烧时的苍白色调,也不是夜晚空气膨胀、群星乱飞时那种艳丽而又惨淡的深浅不一的青紫光。
这儿,像是一个潮汐的渊薮。变幻无常、狂暴猛烈的温波,犹如海潮,时涨时落。此刻,这个渊薮里气候阴凉,波澜不惊,风平浪静。
西姆听到一声远方传来的欢笑。怎么回事儿?这当儿,谁还有这份儿闲工夫去笑!也许,再过一会儿,西姆就能理解这笑声的原因了。
黎明陡然降落,整个山谷一下子红光笼罩,令人眼花缭乱。万物苏醒,遍地破土而出。举目望去,花儿朵朵盛开。浅绿色的青草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冒出尖儿来。几秒钟之后,成熟的浆果在树梢上晃荡。这是一场转瞬即逝、机会难得的果子丰收。父亲把西姆交给妈妈,自己腰里绑上一只毛皮口袋,去采集果品。各种浆果五色缤纷,绯红,纯蓝,鹅黄。妈妈使劲拔着湿嫩的青草,给西姆尝新。
西姆的感官逐步敏锐了起来。他如饥似渴地接受知识,填补空白。他懂得了爱情、婚姻、习俗、愤怒、遗憾、热情、自私、哀愁和狡诈、真情与假意。每一个概念都帮助他形成另一个概念。绿色植被的景象就像一架自转旋翼飞机,在他的脑海里急速飞旋。这个世界缺乏时间来解释一切,心灵只能从自身寻求解释和平衡。几餐饭的时间,他就
懂得了宇宙、能量和运动。他的内心是一个独立王国,无所不知,完美无缺。他就像是飞鸟第一次展翅出巢,冲向云天。遗传因子和心灵感应哺育了这儿的每一个人,也武装了西姆。他感到自己神通广大,十分兴奋。


爸爸妈妈带着西姆和达克一块儿散步,呼吸新鲜空气,瞧着鸟儿在悬崖的石壁间来回跳跃,像是一块块飞旋的鹅卵石。突然,父亲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西姆躺在摇篮里想:他们只活了七天;七天之内的事情,难道还需要动脑筋去回忆吗?
“那不是发生在三天以前吗?”妈妈浑身发抖,闭上眼睛回忆地说,“那太不公道了!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她双手蒙住面孔,咬紧干枯的嘴唇,呜呜啜泣。风儿抚弄着她灰白的头发,“一个钟头以前,你放声大哭,现在可该轮到我了。”
“一个小时,就等于半世人生。”
“来吧!”她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让咱们来瞧瞧周围的一切,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要不了几分钟,太阳就要出来了。”父亲说,“咱们得马上回去!”
“再等一分钟吧!就一分钟!”妈妈恳求着。
“太阳会烤死咱们的!”
“那就让它烤死我好啦!”
“你是在赌气!这不过是气话!”
“什么气话不气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妈妈又哭又叫。
太阳很快地升起。山谷里绿色的植物化为灰烬。悬崖外面刮来的风,吹枯了万物。远方,太阳的毒焰直射峭壁竣岩,巨大岩石的内部都给炙酥了。刚才雪崩没有坍塌的巨石,此刻像降雨一样,漫天而下。
“达克!”父亲叫她。达克应了一声,沿着烘热的谷地,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她的一头黑发就像是面旗帜,迎风飘扬。她双手捧着浆果,跑到父母身边。
太阳在地平线上镶了一条火红的花边。空气一阵骚动,似乎遇到了危机,发出咝咝的声音。
人们大声狂呼,狼狈逃窜。他们抱起孩子,背上沉甸甸的浆果和青草,奔回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一转眼工夫,山谷里就空无一人了。只有一个被人遗忘的小孩,远远地朝山洞奔来:可是他的力气太小了,才跑到半路,热浪就已经越过了峭壁巉岩,席卷了山谷。
花朵烧成了影子,青草像响尾蛇一样缩进了岩石缝中。热风突如其来,吹散花种,落进石缝和溪谷中。今天黄昏,花儿将再度开放,接着是传种,然后又死亡。
父亲瞧着那个独自在谷地里狂奔的孩子。这时候,他和自己的妻子儿女早已经安全地躲进了山洞。
“他逃不回来了。”父亲说,“喂,别再看着他了!那幅情景是惨不忍睹的。”
他们都转过了脸儿,惟独西姆没动。远方金属的闪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视线模糊,心头狂跳。远方低山的顶上有一颗“金属种子”在阳光下反射出闪闪的光波!这就是他在娘胎里曾经梦寐以求的“宇宙金属种子”!一颗完好无缺的“金属种子”搁浅在山顶上!那儿,孕育着他的前程,寄托着求生的希望!几天之后,等他长大成人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就要到那里去!
太阳像熔化的岩浆,泻入山谷。
飞跑的小孩一声惨叫。太阳在燃烧,惨叫停止了。
妈妈顿显老态,痛苦地走下甬道,躺下,又站起来伸手掰断昨晚冻成的最后两根冰柱。她递给父亲一根,自己留下另一根。“让咱们为你,也为孩子们,干这最后的一杯!”
“为你!”他点点头,“也为孩子们!”他们俩举起冰柱。体温把
冰柱化成水滴,流入他们干渴的喉咙。


太阳似乎终日不断地朝山谷里喷射火焰,熊熊燃烧。西姆自己看不见这一切;但是父母脑海里的记忆犹新的画面,强有力地证实了太阳火焰的存在。日光如水银泻地,烤炙着山洞,哧哧有声。太阳射进洞来,但永远照不到洞底。阳光照亮山洞,把洞壁烤得暖洋洋的。
西姆心里拼命祈祷,向画面恳求,想使自己的父母保持年轻。但是,眼前的父母还是越变越老,变得和木乃伊差不多。父母变得衰老,接近死亡。“过不了多久,我也会走上同样的道路。”西姆心里想。
西姆渐渐长大。他感觉到自己体内消化和排泄器官的蠕动。他每时每刻都在吃东西,不断地狼吞虎咽。他开始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画面和周围变化着的万物了:比如说“爱”这个词儿吧,它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活生生的生活现实。轻微的呼吸,清晨芬芳的空气,心房的颤动,妈妈皱缩的脸上慈祥的目光和搂住他的双臂——他看见了这一切,然后从妈妈皱缩的面孔背后寻求答案,就得出了“爱”这个词。他清了清嗓子,刚想要说话,生活却又匆匆地推他前进,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他感觉到自己的指甲在变长,细胞在裂变;头发越来越浓密,骨架和肌肉越长越粗壮,白蜡一样软绵绵的脑沟在加深。刚生下来的时候,他的脑子像冰块似的清澈无瑕,没打上任何烙印;然而过了一会儿,就像被一块飞石击中一样,千百条思想和发现的裂缝绽满了他的脑海。
达克与温室里其他的孩子们一道奔出奔进,没完没了地大吃特吃。妈妈朝她俯下身来,颤颤发抖。她吃不下东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太阳落山了。”父亲最后说。
白天过去了,暮色苍茫,风声呼啸。
妈妈硬撑着站起来。“我想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只看一眼就行了……”她浑身哆嗦,瞪大已经瞎了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父亲靠墙躺下,双目紧闭。
“我站不起来了。”他虚弱无力,轻轻地说,“我不行了。”
“达克!”妈妈声嘶力竭地喊。达克闻声跑了过来。“来!”妈妈把西姆的小手交给达克。“达克!搀住他,喂他东西,照顾好他。”她伸手最后一次抚爱地摸了摸西姆。
达克拉住西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淡绿晶莹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好了,去吧!”妈妈说,“带他出去,去领略美妙的黄昏,尽情地享受生活的乐趣吧!去找东西吃,去玩耍吧!”
达克头也没回,走开了。西姆拼命挣脱姐姐的怀抱,睁大眼睛越过她的肩头朝后望去。他痛不欲生,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大叫一声,不知不觉地喊出了有生以来的头一句话: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的身体变得僵硬了。“这孩子会讲话了!”妈妈说。
“是啊!”父亲说,“你听见了他说的是什么吗?”
“听到了。”妈妈轻轻地回答。
妈妈虚弱无力,一摆一摆地慢慢爬着穿过山洞,躺到了丈夫的身边。这是西姆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父母还活着,会走动。


黑夜,黎明,第二天开始了。
夜里死去的人的尸体被抬进了出殡的行列。尸体很多。送殡的人排成长队,朝山顶走去
达克走在出殡的行列中,手里搀着西姆。天亮之前的一个小时,西姆刚刚学会走路。
站在山顶上,西姆又看到远方的“金属种子”。谁也不瞧飞船一眼,也没有人谈起它。怎么回事儿?难道有某种特殊的原因吗?它只是一座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人们为什么不朝它奔去?为什么不向它顶礼膜拜?为什么不想办法钻进船舱,驶入宇宙?
悼词致完了。尸体堆在地上。几分钟之后,太阳就要焚化他们。
出殡的行列转过方向,飞奔下山。人们在芬芳的空气中奔跑、玩耍、欢笑,急不可待地享受那转瞬即逝的自由自在的时光。
达克和西姆在岩石堆里找东西吃,像两只小鸟吱吱喳喳地讲个不停,交流着关于生活的知识。今天,对西姆来说,是生命的第二天,对达克来说,是第三天。生活节奏一如既往,就好像水银泻地,驱使他们迅速成长。
生活的另外一面开阔地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五个小伙子粗壮的手里握着棱石和石刀冲下峭壁,大声吼叫着朝远处一列低矮黝黑的悬崖冲去
“——打仗喽!”
“战争!”——这个念头萦回在西姆的脑际,使他震动,受到刺激。在那些黝黑的悬崖巉岩里,住着另外一群人。小伙子们冲到那里去械斗,去杀人。
为什么要这样?即使没有战争和杀戮,生命也经够短促了!
他听到远方传来搏斗的声音,心都凉了。“为什么?达克!这到底为了什么?!”
达克也不知道。也许,明天他们就会懂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吃东西,维持生命。达克看上去像一只蜥蜴,老是顺着红红的舌头吃东西,又老是吃不饱。
面色苍白的孩子们跑来把他们团团围住,其中有个男孩儿,长得活像一只金丝雀。他急步跳上岩石把西姆撞到一边,夺下西姆正想吃的那颗甘美非凡的红浆果。这颗浆果是西姆从一块岩石下面采到的。
西姆还来不及抬腿,那个男孩儿已经三下五除二把浆果吞下肚去。西姆扑上去,一脚没站稳,两人一起倒在地上打滚,滑稽可笑地扭作一团。达克大声尖叫,用力把他俩拉扯开。
西姆身上流血了,他的身体好像分成了几部分。西姆感到自己身体的一个部分似乎像上帝一样,开口说道:“这是不对的!小孩子不应该这样!抢东西是不对的!”
达克把那个捣蛋的小男孩儿推开。“走开!”她叫着,“坏蛋,你叫什么名字!”
“契恩!”男孩儿哈哈大笑,“契恩!契恩!契恩!”
西姆瞪着契恩,天真无邪的小脸蛋上也腾起了一股杀气。他气得差点儿晕了过去。契恩是他的冤家对头。如今他的敌人不仅仅是自然,而且还有人。他已经领略了雪崩、烈日、严寒和短促的生活的滋味;不过,这些由地心吸力和日光射线引起的反常情形,只是无生命的自然现象。而现在,从这个呱呱乱叫的契恩身上,他找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仇敌。
契恩急忙逃窜,跑出一段路之后,又停下来转身嘲笑西姆:
“明天等我长大了,就要杀掉你!”
他绕过一块大岩石,消失不见了。
很多孩子围住西姆,哈哈傻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在如此短暂的生命中,又怎么可能形成敌友呢?人们既无暇交友,也没空结仇。难道不是这样吗?
达克看出西姆的心思,把他拉走了。他们一起找东西吃。突然,达克凑着西姆的耳朵轻轻地说:“抢夺食物结下冤仇,互赠草叶交成朋友。思想和观点不同,也会结下仇人。五分钟还不到,你就结下了一个死敌。生命短促,仇人也就势必会很快结成!”她放声大笑,笑声中带有一种奇怪的冷嘲。达克很早熟,她的嘲讽带有一副成人腔,“你必须为了生存而战。别人(那批迷信的人)会千方百计杀掉你!有一种荒谬的偏见:谁杀了别人,他就能分享死者的生命,延长自己一天的寿命。你懂了吗?只要人们还在信奉这种迷信,你的生命就不会安全。”
西姆并没有在听她唠叨,他瞧着周围一群女孩子,明天,她们将会长高,更加温柔;后天,她们体格定型,发育成熟;大后天,就要找男孩子结婚。西姆突然看见一个小姑娘从人群中间冲出来,她的头发闪耀着紫罗兰色的光泽。
她擦着西姆,飞快地跑过。他俩的身体接触了一下。她的眼睛像两枚光芒四射的银币,注视着西姆。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朋友、情人和妻子。七天之后,他俩将并肩躺在山顶上的尸堆中,任凭太阳烧烤,直到骨肉分离,一同化为灰烬。
就这么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俩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西姆在背后大声问。
“我叫莱特。”她一面笑,一面回答。
“我叫西姆。”他大声地喊,迷迷糊糊,神魂颠倒。
“西姆!”她重复了一遍,明眸一闪,“我记住了!”
达克用手肘捣了捣神思恍惚的西姆的肚子,说:“吃东西吧!不然,你就不会长大成人,也不会赢得她。”
突然,契恩又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从他们的身边跑过。“莱特!”他存心一路恶作剧地踏着舞步,一面学嘴学舌,“莱特!我也要记住你这个名字!
达克身材苗条,亭亭玉立,把黑亮像乌檀木似的头发往后一甩,悲哀地说:“小西姆,我已经看到了你的前途;用不了多久,你就得武装起来为莱特去厮杀了!噢,快!太阳升起来了!”
他们跑回山洞。


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童年已经结束,现在他是少年了!黄昏的山谷,急雨瓢泼。西姆眼睁睁地瞧着一条条新涨成的小河横切山谷,绕过“金属种子”搁浅的那个山头,朝外流去。他积累知识,以备未来之需。每个晚上,山谷里都会涨出一条新的小河和一道水流新切割的河床。
“山谷的外面是什么地方?”西姆想知道个究竟。
“从来没有人走出过山谷。”达克告诉他,“有人曾经想穿过山谷到达平原;但他们不是让冰雪冻死,就是给太阳烧死,没有一个幸免。清晨和黄昏十分短暂,各只有一个小时。人们最多朝外面跑半个小时,就必须返回,否则就会死于非命;因此,人类对世界的了解,也就局限于这半小时路程的范围。”
“这么说,从来没有人到达过那颗‘金属种子’吗?”
“科学家——”达克话里带刺地说,“他们在做着尝试。这伙笨蛋!他们不知进退,不肯罢手,这种尝试是毫无意义的。‘金属种子’太遥远了。”
科学家!这个词儿使西姆浑身一震。他出生前后曾经看见过这幅画面,不提倒差点儿忘了哩!他急不可待地问:“科学家们在哪里?!”
达克朝他瞥了一眼说:“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们会把你当作试验品弄死的。我不希望你与他们为伍。好好过日子吧!别为了山上的那颗该死的‘金属种子’送掉性命。”
“我去问别人,我要找到那些科学家。”
“没有人会告诉你!人们痛恨科学家。你只得独自去找他们。即使给你找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能够拯救我们大家吗?嗯,能够吗?你
这个傻小子!”她面露愠色。她的一半儿生命已经过完了。
“咱们不能光空谈、吃饭,坐着等死!”他跳了起来。
“去找他们吧!”她刻薄地反唇相讥,“他们会使你忘记一切。忘记,忘记一切!”她愤愤然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忘记你的生命在几天之内就要结束!


西姆跑步穿过甬道,到处寻找。他不时仅凭着似是而非的猜测,摸索通往科学家们居住地的道路。他只要一问起科学家住在哪里,周围的人们就怒火上升,惊慌和不满像潮水般倾泻出来。他们之所以来到这个可怖的世界,归根到底,是由于科学家的过错。西姆在连珠炮式的谩骂攻击下,望而却步。
他悄悄来到山洞的中厅,坐在孩子们中间,倾听成年人的谈话。这就是谈话和传播知识的时光。尽管他急躁难挨,生怕耽误时间;尽管生命悄悄溜走,死亡的迫近疾如流星―他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头脑需要知识来武装,而今天晚上这里就是一所学校。但是,他仍然禁不住坐立不安,神思恍惚——整个生命只剩下五天时间了!
契恩坐在西姆的对面。他的两片嘴唇薄薄的,傲气十足。
莱特出现在他们两人中间。几小时不见,她长高了,变得更加温柔可爱,步态也稳重了。她那紫罗兰色的头发更加耀眼。莱特理也不理契恩,径直坐到西姆身边,嫣然一笑。契恩面色尴尬,停止了吃东西。
人们开始谈话,声音充满洞穴。人们讲话的速度快得像脉搏——每分钟要吐出一两千个字。西姆学习着,脑子渐渐充实了。他虽然睁大着眼睛,却坠入了一场幻梦。胎儿时期的幻象又在他的面前时隐时现;山洞里人们的谈话声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梦幻和现实,共同编织成一幅知识的壮锦。
他梦见一片牧场,绿草如茵,没有乱七八糟的砾石。黎明时分,草儿悠然随风起伏,既没有严霜酷寒的侵袭,也闻不到烤焦的岩石或者被焚毁的东西的怪味儿。他信步穿过一片青绿的牧场。前方,那颗“金属种子”驶入太空。那儿的气候温和宜人。万物都在放慢节奏,放慢,再放慢。
鸟儿在树林中欢跃。这些大树可以活一百天,二百天,五千天!万物各得其所。旭日东升之际,飞鸟不再张皇失措,扑拍着翅膀乱飞;阳光射来,树木也不再朝后枯萎倒下惊恐万状。
梦中:人类心脏的节奏舒缓平稳,不再疯狂地乱跳;他们徐徐漫步,极少狂奔。青草安然无恙,不再被大火烧个精光。人们谈起明天,总是意味着生活,而不是一谈起明天,就等于死亡。一切都是如此的亲切真实!以至当有人突然握住他的手时,他反倒误以为是做梦哩!
莱特握住了西姆的手。“你在做梦吗?”她问。
“嗯。”
“万物都是平衡的。咱们的心灵需要维持平衡。生活中充满了丑恶和不公平,咱们需要追求美好,来自我安慰。”
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猛击石板地。“我恨这一切,那是不公平的!我憧憬一个更好的世界,那个失去了的世界!为什么咱们要有知觉?!为什么咱们不能懵懵懂懂地去死,而非要看到这种畸形的世界?”他嘴巴半张,肌肉紧绷,气喘吁吁。
“万物都有自己的价值。”莱特说,“咱们也有人生的目标。它推动咱们去工作、去筹划、去探索前进的道路。”
他的眼睛像是两颗火热的绿宝石。“我慢慢地爬上了一座绿草茂密的山峰,爬得很缓慢。”他说。
“就是一个小时以前,我爬过的那座山峰吗?”莱特问。
“也许是吧!至少是相差不远的。幻梦总归比现实更加美好!”他眨眨睫毛,眯起了眼睛,“我观察着人们,他们并不在吃东西。”
“也不谈话吗?”
“对了,也不谈话。咱们一天到晚地吃,没完没了地谈;而梦里的人们却有时候闭上眼睛,摊开四肢,一动也不动。”
莱特盯住他的面孔,仔细端详。突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沉入了遐想:她的面孔变老发黑,爬满了老年的皱纹;双鬓的白发像雪花一样随风飘落,两只眼睛像是一线微光照耀的暗淡的硬币;牙齿脱落,嘴唇瘪了进去;手腕枯萎,纤纤十指像一根根发黑的芦柴,朝下垂着。西姆凝视着她,只见她的美貌正在渐渐消蚀。他直愣愣地看着她,内心充满了恐怖。忽然,他幻见自己的手也枯缩了。他一下子感到窒息,禁不住大叫一声。
“西姆,你怎么啦?!
他的唾液干枯了,只吐出几个字来:
“只有五天……”
“科学家……”
西姆抬起头来。谁在说话?昏暗中,一个高个子在说话:
“……科学家把咱们带到这个星球。到现在为止,他们浪费了成千上万条生命和无穷无尽的时间,但却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啊!算了,饶了他们吧!但是,别再为科学而献身了!请记住,你只能生活这么一次!”
那些受人厌恶的科学家到底住在哪里?经过一番学习和交谈,现在他已经做好准备去寻找他们。至少,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自由、为那颗“金属种子”而奋斗!
“西姆,你上哪儿去?”
说时迟,那时快,西姆已经走了。他奔跑的回声在光滑的石板地上消失了。


看来,他又虚度了半个晚上的光阴。有一伙儿发疯的年轻人,不断地对他发起进攻;他屡次落入死的深渊。他们想杀死他,延长自己的生命。他们迷信的胡言乱语在他耳边回荡;他们拼命乱抓,使他遍体鳞伤。
然而,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悬崖底下的矿脉中有一处玄武岩小山洞,六个人聚集在那里。他们的面前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些西姆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器械。它们发出悦耳的乐音。
科学家们成群地工作。老人干重要的活儿,青年人学习、提问。他们膝下有三个小孩儿,是未来的接班人。每八天就要换一批新的科学家来研究各种问题。他们的科研成果是远远不够使用的,往往刚刚达到创造力旺盛的黄金时代,死亡就随之来临了,一个人最富于创造力的时期,在他的整个生活中大概只占十二个小时。人的四分之三的生命用于学习;接着,经历一个短暂的创造时期;然后就老态龙钟,神经错乱;最后,离开人世。
西姆走进山洞,人们回转身来。
“我们得到了一个帮手,难道这是真的吗?”年纪最大的科学家说。
“我可不信。”一位年轻的科学家说,“把他赶走!他也许是来寻衅开仗的。”
“不,慢着!”老科学家不同意,拖着赤脚一步一步朝西姆走来,“进来,小伙子。进来吧!”他那对眼睛是灰色的,迟钝,友好,充满平静。这对眼睛与上面山洞里急如星火的人们的眼睛截然不同,“你想干什么?!”
西姆话到嘴边,又犹豫不决,低下头去避开老人平静温和的目光。
“我想活下去。”他喃喃自语。
老人轻声笑了。他拍了拍西姆的肩膀。“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你有毛病吗?”他怀疑地看着西姆,故作严肃地说,“你为什么不去玩耍,不找时间去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明天晚上,你就要进入成年;一不小心,你就会葬送青春。难道你不懂得这一点吗?”他不再往下说了。
西姆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双方都带有质询的含意。西姆眨了眨眼睛,瞧着桌上的那堆器械。“我能留在这儿,参加你们的工作吗?”他问。
“当然可以!”老人大叫一声,话音斩钉截铁,“你真是一个奇迹!一千天以来,大伙儿没有一个人肯自愿上这儿来!我们只好培养自己的后代当科学家,建立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团体。数数吧,六个!六个!我们只有六个人,加上三个孩子!我们一筹莫展!”老人猛地一拍石板地,“我们请人们帮忙,人们却回答说:‘去找别人吧!我们没有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西姆怯生生地说。
“因为他们是自私的。他们想活得长一些。哼,他们认为科学不能延长人的寿命!科学也许可以延长他们子孙的寿命;但是他们舍不得爱情,舍不得短暂的青春,舍不得一个个黎明和黄昏的美妙时光!
西姆斜靠在旁边,诚恳地说:“我什么都懂了!”
“真的懂了吗?”老人茫然凝视着他,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口气说,“对,当然,你会懂的。我不敢期望别人也能懂得这一点。我不敢对任何别的人寄予期望!你确实是个凤毛麟角的人物。”
其余的人围住他们俩。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我将要死去,由科特来接替我的职位;后天晚上,科特的职位又将由别的人来接替;然后,就轮到你了——如果你相信科学,为我们工作的话。噢,等一等!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只要你愿意,还是回到你玩耍的伙伴中去吧。你有情人吗?回到她身边去吧!生命是短促的。你为什么要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呢?!你应该有一个要求生活权利的青年!只要你愿意,现在就走吧!因为,留在这儿,你就会失去一切;只有工作,工作到老,工作到死!当然,这个工作是有意义的,不是吗?”
西姆瞧了一眼山洞里的甬道。远处风声呼啸,饭菜的香味飘来;赤脚的跑步声夹杂着年轻人的欢笑声,越来越使人心驰神往。西姆慢慢地摇了一下头,他的眼眶湿润了。
“我决定留在这儿。”他说。


三个日夜过去了,现在是第四天的晚上。西姆卷入了科学家的生活。他学习关于远方山顶的“金属种子”的学问。人们告诉他,“金属种子”应该叫做“飞船”。他们还告诉他:当初,飞船坠毁了,劫后余生的人们躲藏到悬崖之下,安身立命。人们迅速变老,相互争斗,只想活得长一些,却把科学知识忘记得一干二净。对每个人来说,只有“现在”才是高于一切的;在这种野蛮文明的统治之下,科技知识是不会有立足之地的!
昨天是微不足道的,但明天正在注视着人们的脸庞哩!日光的射线使人们陡然苍老,同时,却也带来了一种印象和观念混合的心灵感应术。这种心灵感应,刚生下来的儿童就能接受。“家族的记忆”本能地发展起来,保存了上一代的记忆。
“咱们为什么不能爬上山顶,走到飞船跟前去?”
“它是遥不可及的!咱们得防备太阳把咱们烤死。”迪恩克解释说。
“你们尝试采用过防热措施吗?”
“当然试过。从油膏和止痛膏,到石头的衣服和鸟儿的翅膀,都尝试过了。最近,又试用了天然的金属.不过都不能解决问题。再过一万余代以后,也许他们能够造出一种内部可以灌冷水的金属衣服来保护自己,向飞船进军。然而我们的工作进展缓慢,方向盲目。今天早晨,我刚刚壮年,着手工作;明天,我就得把一切都搁在一边,走向死亡。任何人的一日之功都是微不足道的。要是我们有一万名科学家,问题也许就可以迎刃而解……”
“我将设法登上飞船。”
“这么干,你会送命的。”老科学家说。西姆话音刚落,全洞一片沉默。人们盯住他看,都说:“你真是个自私的小子!”
“自私?”西姆大叫一声,愤愤不平。
老人伸手朝空中一挥。“我倒喜欢他的这种自私。你想长寿,要努力接近飞船,为此不惜赴汤蹈火。但是,我告诉你吧:那是劳而无功的!当然,如果你打定了主意,我也不便阻拦。我们中间的人为了多活几天,去和别人厮杀;至少,你也逃不脱和他们一样的下场——死亡。”
“厮杀?”西姆问,“这儿怎么会有厮杀?”
他不禁浑身一阵痉挛。
“明天,我就会有足够的时间教你明白了。”迪恩克说,“现在,听我的话!”
一个夜晚,又过去了。


早晨。莱特又哭又喊跑下台阶,冲进山洞,扑到西姆的怀里。她又变了,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美丽。她抱住他,浑身发抖,说:“西姆,他们正在追踪你!”
有人打着赤脚,奔下台阶,冲进洞来。契恩站在那儿,龇牙咧嘴地笑了。他也长高了,手里捏着棱角锐利的石头。“啊,西姆,你原来在这儿?!”
“滚开!”莱特狂怒地大叫一声,朝契恩冲去。
“我会滚的,但是得先让我们把西姆带走!”契恩嘻皮笑脸地向她保证,说完又转过来对西姆微微一笑,“只要我们带走了他,他就得和我们一起战斗。”
迪恩克拖着脚步走上前来,眼睛焦急地一眨一眨,伸出干瘪得像鸟爪一样的手朝空中乱挥。“走开!”他尖叫一声,十分恼怒,“这小伙子现在是个科学家了,他和我们一起工作。”
契恩收起了笑容,“我们有更重要的工作需要他。我们要去和住在最远的山洞里的人们打一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咄咄逼人,“毫无疑问,你是会跟我们走的。西姆,对吗?”
“别去,别听他的!”莱特一把抓住西姆的胳膊。
西姆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向契恩:“咱们为啥要去打他们?”
“谁跟我们去打仗,他就可以多活三天!”
“多活三天?”
契恩肯定地点点头。“如果打赢了,我们就能活十一天,而不是八天!对方居住的悬崖的山洞里有一种矿物质,能够抵消日光的放射线,考虑考虑吧!三天!二天欢乐的漫长时光!你到底跟不跟我们一起去?”
迪恩克插话了:“你走你的!西姆得留下,他是我的学生。”
契恩轻蔑地哼了一声:“去等死吧,老家伙。今天黄昏太阳落山的时候,你就变成一堆烧焦的骨灰啦!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指挥我们!我们是青年,我们要长寿。”
十一天,十一天!西姆简直不敢相信这个词儿。现在,他懂得了人们为什么要互相残杀;要是能几乎延长一半寿命,谁还会不愿意去打仗呢?能够多活这么长的时间!对了,真的,为什么不去打仗呢?!
“延长三天寿命!”迪恩克刺耳地说,“如果你赢得了这三天时间,当然不错;但要是你在战斗中送了命呢?如果,如果输了,你们怎么办?事实上,你们向来都是输的,从来没有打赢过!”
“但是这次,”契恩针锋相对地说。“我们会赢的!”
西姆犹疑不决:“咱们都是人类的后裔,为什么就不能一起住到那座神奇的悬崖之下,共同生活呢?”
契恩哈哈大笑,掂了掂手里那块棱角锐利的石块。“他们自以为比我们优越。人们一旦地位优越,总是目空一切。再说,那座悬崖的山洞很小,只能容纳三百来个人。”
额外的三天寿命!
“我跟你走!”西姆对契恩说,他决心已下。
“好极了!”契恩听到这句话喜出望外,十分高兴。
迪恩克长叹一声。
西姆转过身来对迪恩克和莱特说:“如果打赢了,我离飞船的距离就近了半英里;此外,又争取到了额外的三天,来试图接近飞船。看来,去打仗是我的惟一选择。”
迪恩克难过地点点头。“这确实是惟一的选择。我相信你,去吧!”
“后会有期。”西姆说。
老科学家看上去像是一副吃惊的样子,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好像是自我解嘲:“对了——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不!我们永别了!”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契恩、西姆和莱特一道走出山洞,其余的人也跟了出去。所有的孩子都飞快地长大,变成战士。契恩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居心叵测的光芒。


莱特紧跟着西姆,为他寻找石块作武器。尽管他苦苦恳求,她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太阳还没有升出地平线,他们跑步穿过了山谷。
“莱特,我请求你回去!”
“回去等着契恩转回来吗?”她说,“他希望你死掉,娶我做妻子。”她把头发一甩,抗议说。她的一头天蓝色的鬈发,闪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但是,我要跟着你,同生共死。”
西姆脸色一沉,他身材顽长,发育成熟了;整个世界在一夜之间似乎变小了。小孩子们边寻食,边聚集在一块儿狂欢大叫。他瞧着他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四天之前,难道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吗?奇怪!他感到自己好像已经活了几千天一样,无数事件和思想涌入脑海,展现出一幅深邃遥远、五彩缤纷的世界的图画。简直不敢想像,短暂的生命居然会如此绚丽多彩。
打仗的人们三三两两,朝前奔去。西姆望着远处那座平地矗起的不大的悬崖。它是暗黑色的。他心中暗想;这已经是我生命的第四天了,却连一步也没有走近飞船。这时候,他听到身旁的莱特的轻轻脚步声,莱特为他背武器,采浆果;而他甚至还没有找到时间好好与她亲热过哩!
半生或者甚至是四分之三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除非他能打赢!打不赢他就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他毫不费力地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前狂奔。现在正是青春觉醒的时期。西姆一边跑,一边吃,一边长大;一边长大,一边转过脸来瞧着莱特,恍惚而陶醉。莱特也连送秋波,频传柔情。西姆想:今天,我们正好青春烂漫;此刻,我们不是正在浪费青春吗?我为了一个虚幻的梦境,牺牲了一切;这难道不是个傻瓜吗?
他听到远处传来笑声。小时候,他曾经问过“人为什么要笑”。现在他可早就懂得了。人们爬上巨石,采摘碧绿的青草,品尝晨雪化成的浓烈佳酿,或者顺着舌头吮吸岩石间的浆果——这种时刻,他们就会发出与众不同的由衷笑声。
他们逼近了敌人居住的那座悬崖。


他瞧着莱特。她亭亭玉立,身姿婀娜,细嫩的脖子上可以看到胀起的血管里血液的搏动……
莱特猛地转过头来。“快看前面!”她大叫一声,“看看前面是谁来了!”
他意识到他们是在拼命狂奔,沿途轻易地抛掷着宝贵的青春,义无反顾。
“前方是一片乱石头,我看不见别的。”他边跑边说。
“瞧瞧有没有异乎寻常的石头?”
“我只看见石块……”西姆的手被莱特握住了。他的声音变得低柔,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往下沉,万物像是一团舒适的和风,吹来美妙的梦境,“我看见一个浓荫遍地、气候温凉的山谷,里面浆果饱满,一颗颗赛似珍珠。你只要抛上一块石头,它们就会像是一阵红雨,纷纷落下。青草长得又嫩又肥……”
“我怎么没看见?!”她转过头去,加快步伐。
她脖子上有着柔软得像地衣一样的绒毛,银光闪闪,光洁得就像背阴的鹅卵石。只要吹一口气,它们就会抖动。他欣赏着这些绒毛,又看了看自己。他的手上青筋暴露,青春的力量已经开始衰退;双手捏紧,正在走向死亡。
莱特递上东西给他吃。
“我不饿。”他说。
“吃吧,你得填饱肚子。”她毫不客气地命令着,“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上帝啊!”他极度痛苦,大声吼叫,“谁喜欢战争啊!”
前方,石块像冰雹一般飞将下来,只听见“砰”的一声,有个人被砸得脑浆迸裂,倒在地上。战斗打响了。
莱特把石块传给西姆,作为武器。他俩立即冲进战场。
敌人的悬崖上,各种各样的砾石像山崩一样滚滚而下。


这时,他心里惟一的念头就是杀人,杀死别人来延长自己的生命,以便取得一个立足之地和足够的时间,伺机登上飞船。他左手握一张石盾,遮挡飞来的砾石“流弹”,一面东躲西闪找机会抓起石头回敬敌人。周围砾石如雨,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莱特跟着西姆一起朝前冲去,给了他勇气和力量。两个战士在他俩的前面倒下死去了,死者的胸口皮开肉绽,露出骨头,血如泉涌。
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西姆猛地意识,自己拿生命来开这场玩笑是多么的愚蠢。他们决不可能攻下这座悬崖。矢石如雨,就像一堵不透风的墙,把他们挡在外面。有十几个人被砸得脑壳碎裂,还有七八个人手臂折断。突然飞来两块花岗石,砸中一个战士的大腿,一大块肉顿时撕掉。他痛得尖声大叫,大家跌作一团,一个个绊倒在地。
西姆脸上肌肉绷紧,开始后悔前来打仗。他东窜西跳,抬起眼睛在悬崖的周围寻找栖身之所。他非常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活下去。他明白自己必须干到底,但是勇气和信心却逐渐地离开了他。
莱特尖叫一声,西姆的心猛地一收,惊惶失措。他一眼看见莱特的手腕受伤了,伤口骇人地翻开,鲜血渗出指缝,往外直流。她把手夹在胳肢窝里,稍微减轻一点儿疼痛。西姆怒火中烧,按捺不住,猛地冲上前去,举起石头,一块块扔去,弹无虚发。他眼看一个个敌人中弹倒下,从山洞的高处滚到低处。西姆大声吼叫,喉咙生疼,肺部一起一伏;他疾步飞奔,只觉得两腿生风,大地在脚下飞旋。
一块流石猛然砸中西姆的头部。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连连倒退。他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沙泥。宇宙似乎融化了,化成了一座紫晶色的转轮。他躺在地上,心里明白;自己的末日已经临头了。周围的人们苦战方酣。西姆迷迷糊糊地感到莱特朝他俯下身来,用冰凉的手抚摸着他发烫的前额。她奋力想把他拖出战场,然而他躺着不动,长叹一声,叫她一个人逃命。
“别打了!”有人大叫一声。整个战场似乎一下子静了下来。“撤退!”又是这个声音,疾速下了命令。西姆侧身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们转过身来,往回飞跑,快似漏网之鱼。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西姆注视着同伴们肌肉绷紧的背影。他们飞快地甩开双腿,一起一落往回狂奔。战场上弃尸遍地,伤兵们大叫救命。然而,人们已经没有时间来营救他们了。酷热的空气刺痛着人们的两肺,他们拼命朝山洞跑去,不然就会被太阳烧成灰烬。
太阳!
西姆看见另外有个人朝他奔来。那是契恩。莱特帮助西姆站起来。一面轻声鼓励他:“你能走吗?”
他呻吟一声:“我想可以吧!”
“那么,走吧。”她说,“先慢慢走,再逐步加快。咱们能够走回去,一定能够走回去。”
西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时候,契恩已经跑到了他的面前。契恩眼射凶光,表情反常。他出其不意地猛然把莱特推到一边,抓起一块石头朝西姆的脚踝上用力一击,顿时掀去一大块肉。他干完了,闷声不响。
契恩后退一步,还是一句话不讲;龇牙咧嘴,眼露凶光,活像晚上从深山里钻出来的一头野兽。他的胸脯一起一伏,瞧瞧西姆的伤口,又瞧瞧莱特,再回过头来瞧瞧西姆的伤口。他松了一口气,说:“这一来,他可永远也回不了家了。”说罢,朝西姆点点头,“我们只好把他撇在这儿了吧,莱特!”
莱特像一头发怒的猫扑向契恩,盯住他的双眼;然后咬紧牙关,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尖叫。她伸手朝契恩的手臂、头颈上乱抓,抓出道道血印。契恩骂了句脏话,跳将开来。她举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契恩叫了一声,又跳开几码远,躲开了石块。“傻瓜!笨蛋!”他轻蔑地看莱特一眼,叫着:“跟我走!要不了几分钟,西姆就得见阎王了。走吧!”
莱特转过身来,脊背对着契恩说:“除非你肯背我,我才走。”
契恩脸色一变,眼睛里兴奋的光焰熄灭了。“时间来不及了。背了你,咱们两个都会死掉。”
莱特彻底看透了他,说:“就算是为了满足我的愿望,你背我走吧!”
契恩恐惧地看了一眼太阳,二话不说,一溜烟似的逃走了。他的脚步远去,渐渐消失。“但愿他摔断脖子!”莱特愤怒地注视着契恩的背影,轻轻地说。契恩正沿着深谷的边缘飞跑。她转向西姆:“你能走吗?”
西姆受伤的脚踝极为疼痛,整条腿都抬不起来了。他点点头,自我解嘲地说:“不消两个小时,咱们就能走回山洞啦!我倒有个主意。莱特,你背我走。怎么样?”他露出一丝打趣的苦笑。
她挽住他的臂膀。“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得走。走吧!”
“不!”他说,“咱们待在这儿。”
“为什么?"
“这儿就是咱们的家。走也是一死,还不如死在这儿。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他们俩同时抬头望着太阳,计算时间。“还有几分钟。”她回答,声音呆滞平板。她把他挽得紧紧的。
阳光洒向大地,把悬崖峭壁上黑色的巉岩染成了深沉的棕紫色。
他是多么愚蠢啊!真应该留在迪恩克身边工作、沉思和幻想。
他站在悬崖脚边,敌人的山洞下面。他鼓起腮帮,大声挑战:
“谁敢来与我对打!”
一片沉默,只有峭壁传来嗡嗡的回声。空气变得热乎乎的。
“别白费力气了。”莱特劝他说,“他们根本不会理你。”
“你们没有听见我的话吗?!”他又喊了起来。那条受伤的腿痛得直抖,他只好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来支撑全身。他挥了挥拳头,“派个有种的来吧!我不会转身逃回家去的!我要打个漂亮仗!派一个下来,为你们全洞的光荣而战!我一定能够杀死他!”
没有回音,比刚才更加寂静。一股热浪汹涌扑来,席卷大地,旋即又退去。
“毫无疑问,哈哈!”西姆双手反背,光着身子,张开嘴巴,抬起头来,嘲弄敌人说,“毫无疑问,你们当中想必一定能找出一个不怕跛子的人来吧!?”又是一片沉默,“难道连一个也找不到吗?!”还是一片沉默,“那么是我错了。我太抬举你们了。我将站在这儿,直到太阳炙于皮肉,烤碎筋骨。我要痛骂你们这群懦夫!懦夫,你们真是无愧于这个称号!”
有人答腔了。
“我可不允许别人叫我懦夫!”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西姆探过身去,连腿上的伤痛也忘记得一干二净。
悬崖第三层上的一个山洞口,出现了一个男人。
“下来!”西姆催他,“下来,胖小子,来杀死我吧!”
那人怒容满面,瞪了西姆一两秒钟。他手无寸铁,慢慢地走下山径。顿时,悬崖上每一个洞口都挤满了看热闹的脑袋。他们是这幕话剧的观众。
那人走向西姆。“咱们将恪守决斗的规则。你懂得这些规则吗?”
“我将边打边学。”西姆回答。
这话使那人笑逐颜开。他气势汹汹地瞧着西姆,但是不带恶意。“我就告诉你这一点,”他慷慨大度,毫不保守地说,“如果你死了,我会给你的未婚妻找一个地方住。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因为她是你的妻子,你是个好小伙子。”
西姆立即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他说。
“规则很简单。我们用石头作武器,不用拳头打。岩石和太阳总会叫咱们中间的一个离开人世的。现在,就开始吧——”


地平线上,太阳微微露了露脸。“我的名字叫W。”西姆的对手自我介绍,同时漫不经心地拾来一把石块和卵石,掂了掂分量。西姆也拾起一把石头,照葫芦画瓢。他已经好多分钟没有吃东西了,感到很饿。在这个星球上,饥饿是人类的灾星;他们的肚子老是饥肠辘辘,永远需要没完没了的食物。他的血液无力地流动着;血管发热、舒张,带来阵阵刺痛。他的胸部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起一伏。
“打呀!”悬崖上三百观众一起大吼,“快打呀!”男人、妇女和小孩儿列成一排,站在悬崖的岩石上,骚动喧嚷,“快打,快打呀!”
像是受了人们的召唤,太阳跃出了地平线。两个敌手像被一块扁平滚烫、哧哧作响的石块砸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连连摇晃。热焰逼人他们赤裸的大腿和上身顿时渗出汗珠。他们的脸和手都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
W 瞧了太阳一眼,换了换身体的重心,好像不忙于开战。然而他招呼也不打,悄悄地用拇指和食指猛然把一块卵石弹了出来,打中了西姆的面颊。西姆摇摇晃晃,朝后退去,受伤的腿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胸口也感到一阵连锁的痛楚。
W 悄悄地几步滑过来。他的魔术师般的手里又发出几把看上去不能伤人的小石子。它们“吱吱”地擦过天空,每一块都命中目标,打中了西姆的神经中枢。有一块击中胃部,十来个小时里吃的东西差点儿全都吐出来;第二块打中额头;第三块打中脖子。西姆跌倒在滚烫的沙地上,双膝“噗”的一声跪倒在坚硬的地上。他面无人色,双眼发直,眼皮直眨,热泪盈眶。然而,就在倒下之前的一刹那,他猛力甩出一把石子。
石块呼呼作响,擦过大气;只有其中的一块击中了W,但是这块石头打中了眉心。W 一声惨叫,双手立刻捧住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西姆想悲叹,又想苦笑,但是忍住了。真是出乎意外的转败为胜!对方的眼睛!那会使他赢得时间。“啊!上帝!”他这样想,“在这个世界上,时间就是一切!”他顿觉胃里作呕,喘不出气来,“上帝,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吧!只要一点儿就够了!”
W 睁着一只眼睛痛苦地摇摇晃晃抓起石块,朝西姆扔去。西姆打了个滚儿,躲开飞来的石块。这回W 的命中率可不高了:石头全部飞到了一边去。即使有几块打着西姆,也只是强弩之末,失去了分量。
西姆用力半抬起身来,瞧了一眼莱特。莱特也正在瞧着他,嘴里咕咕哝哝为他祝福,给予他勇气。西姆汗流侠背,像是刚刚淋了一场雨。
太阳已经跳出了地平线。可以闻到一股热气。石块晶亮反光,就像是一面面镜子。沙粒沸腾翻滚,一幅幅幻影浮动,遍布山谷。W 不再是一个,他分身为十二个幻象,笔直地站着,准备再一次投掷石块。白昼的威胁来了。十二个形体各异的斗士闪闪发光,又像一面面鸣响的铜锣在西姆的眼前跳跃。
西姆气喘吁吁,满心绝望。他张开鼻孔呼吸,感到空气仿佛在燃烧;他嘴唇干裂,吸进的不是氧气,而是火焰;肺里像无数的火把在燃烧。他显得非常枯槁衰弱,毛孔里渗出的汗珠,立刻就被蒸发。他愈感体力不支。幻觉中看到自己变得跟死去的父亲一模一样——老迈,瘦小,萎缩!沙地在哪里?他还能动吗?啊!整个世界在他的脚下旋转,移动!现在,他站起来了。
悬崖上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声音。悬崖上观众们的脸被太阳烤得通红。他们张大嘴巴,略带嘲弄,为W 打气:“站起来,W!节省你的力气!直起身子来!出一身汗!”他们催促W,W 站了起来,轻轻地慢慢摇晃。天边射来一道灿烂炽热的阳光,掩映着他摇来晃去的身影。“W,别动!节省你的力气,鼓起你的勇气!”
“考验!考验!”悬崖上的人们乱叫,“啊,太阳的考验!”
这是最艰苦的战斗。西姆满怀痛苦,斜了一眼自己出生的那座悬崖,它已经在幻觉中变了形。他似乎看见了爸爸和妈妈。父亲面容颓丧,绿色的眼珠闪烁发光。妈妈的头发像一团灰色的烟云在滚烫的热风中飘荡。他得站起来去找他们,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尽尽儿子的孝心。
西姆听见莱特在后面呜呜啜泣,她已经倒在沙地上了。她的肉体在沙地上滚动,发出一种“哧哧”声。他不敢转身。一转身,他也许就会支持不住,猛然倒下,永远堕入黑暗和痛苦之中。
他双膝一软,心想:如果倒下去,我就会躺在这儿直到化为灰烬。W 在哪里?离开他几码远的前方,W 浑身是汗,弯着腰灵巧地朝前走着,似乎有谁用一把能砸毁一切的锤子不断地往他的脊背上敲打。
“倒下去,W,倒下去!”西姆暗中祈祷,“倒下,倒下去!你倒下了,我就可以走到你前面去!”
但是,W 并没有倒下。他的左手一半松开,一块块卵石滑落到滚烫的沙地上。他的嘴唇龟裂,唾液干枯,两眼通红。但是,他没有倒下,求生的欲望给他以支持的力量;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吊住他的身体,不让他倒下,
西姆单膝跪倒了。
“啊,好啊!”悬崖上传来熟悉的喊声。他们等着看他死去,西姆抬起头来,机械地报以一种精神病人式的微笑,就好像他是一个扮演白痴的演员。“不行,不能就这样完了!”他晕头转向,但还是坚持着站了起来。他疼痛过了头,感到浑身麻木。嗖嗖声、吱吱声、嗡嗡声,充斥大地。一股热浪像是舞台的帷幕,无声无息,从天而降。万籁俱寂,只有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营营声。西姆的眼前出现了五十个W 的幻象——他浑身是汗,眼睛肿大,面颊下陷,嘴唇枯皱,就像是风干的果皮。然而,吊住他的那根线还是没有断。
“现在,”西姆烘干的舌头舔了舔发光的牙齿,呆呆地说,“我要倒下,躺着做梦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慢悠悠的沉思的喜悦。他什么都准备好了。他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他抬起头,想看看是不是还有观众在瞧着他。
他们全都走了。
除了一两名勇敢分子,太阳把所有的人都赶回了山洞。他哈哈大笑,像个醉汉,瞧着汗水从干枯的手上一滴一滴落到沙地上,立刻被酷热蒸发了。
W 倒下了。
那根吊住W 的线断了。他俯身倒下,嘴巴里喷出一口鲜血,神经错乱,眼珠翻白。
W 倒下了,他的五十个幻象也随之消失了。
风声如歌如诉,吹遍山谷,西姆瞧见一个蓝色的湖泊,湖旁有条淡蓝色的小河流,来供给水源。河边是几幢低矮的白色房子,人们进进出出。房子周围绿树参天,幻觉中河旁的大树比七个人还高。
“现在,”西姆对自己说道,“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倒下死去了。死——在——这——个——湖——泊——里。”
他朝前倒下去。
突然,有一双手猛地在空中抱住了他。西姆不由得浑身一震。那双手把他高高地举到干燥的空中,像是挥动一只闪亮的火把。


“死是多么奇怪啊!”他想。一片黑暗遮住了他的双眼。


有人朝西姆的脸上泼凉水,他苏醒了过来。
他恐怖地张开眼睛。他的头枕在莱特的大腿上,她正往他的嘴巴里喂食物。他感到极度饥饿和疲劳,但是恐惧驱散了饥饿和疲劳。他竭力探起身来,看见前面是一座陌生山洞的轮廓。
“今天是几号?”他问。
“安静些,别说话。今天就是你打仗的同一天。”她说。
“同一天?!”
她滑稽地点了点头。“你没有死,这是W 的山洞。咱们现在住到了黑色悬崖的下面,可以多活只天。你这下满意了吗?躺下吧!”
“W 死了吗?”他气喘吁吁地躺下了,心脏噗噗地跳动。他慢慢地松了一口气,“我赢了,我赢了!”他喘息着。
“W 死了,咱们也差点儿完蛋,他们及时把咱们抬进了山洞。”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咱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咱们必须恢复体力。我的腿……”他瞧着自己的腿,又试了试。他腿上裹着一团黄色的草,已经不再作痛了。同时,他心跳加快,恢复正常。裹着绷带的伤口也不再化脓了。他想,黄昏之前,我必须变得身强力壮!必须这样!
他站起身来,一拐一拐绕洞而行,活像一头陷入囚笼的野兽。他感觉到莱特在看着他。他不敢和她的目光相遇。最后,他艰难地转过身来。


她柔声插话问:“你不是想登上那艘飞船吗?今天晚上就出发吗?太阳落山就走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回答:“对了!”
“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再走吗?”
“不!”
“那么,我跟你一起去。”
“那可不行!”
“如果我跟不上趟,也不要你管!这儿,不是我待的地方。”
他俩对视良久。他疲倦地耸了耸肩。
“好。”他终于同意了,“既然我没办法阻止你,那咱们就一块儿去吧!”


他们守候在新的山洞洞口。太阳落山了,岩石冷却,人可以行走了。远山顶上,飞船闪闪发光。现在是时候了。他们应该跃出洞口,奔向飞船了。


天色欲雨。西姆回忆起一个个大雨瓢泼的夜晚——他眼看着雨水涨成小溪,小溪汇成河流,河流切割谷地。河流的方向是有规律变换的:今天流向北方,明天流向东北,后天就会流向西方。洪水不断切割着山谷。地震和雪崩填满了旧河床,第二天洪水又把谷地重新切成一块一块。河流?河的流向?这个问题在西姆的脑海里久久徘徊。也许,有可能……好吧,他准备拭目以待。
西姆意识到了自己的脉搏在减缓。在新的悬崖之下,万物的生活节奏都减慢了。这是矿物质的神通,阻止了太阳射线的渗透。生活仍然节奏飞快,但是毕竟比以前要慢得多了。
“跑吧!西姆!”莱特叫着说。
他们俩冒着不是烧死就是冻死的危险,飞跑出洞,奔向远方的飞船。飞船,在召唤!
他们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跑得像现在这么快,脚步“得得”地踏在椭圆形的巨大的卵石上,踩得震天价响。他们跑下谷底。沿山脊而上,又继续沿谷地前进。他们尽自己的肺活量,拼命呼吸。那座黑色的悬崖逐渐看不见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光跑步,不吃东西。他们在山洞里预先已经撑饱了肚子。现在,跑就是一切。他们双腿起落,两臂摆动,肌肉颤抖。野外温度下降,空气温馨宜人。
“他们在瞧着咱们吗?”


西姆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但他还是听见了莱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话。
是谁在瞧着他们?西姆心里当然明白——那是悬崖上的人们。古往今来,多久才能看到这么一场与时间争长短的竞赛?一千天,一万天?多久才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试图飞奔越出深谷,穿过凉爽的平原?情侣们会不会停止欢笑,注视这一对像小不点儿似的男女青年奔赴命运?大嚼新鲜浆果的孩子们会不会停止玩耍,瞧着他们反抗时间,向前狂奔?迪恩克是不是还活着?他会不会蹙紧双眉,闭上眼睛,软弱无力,声调粗鲁地朝他们呼唤、向他们摆手?人们会不会骂他们是傻瓜白痴?一片谩骂声中,会不会有人为他们祈祷,祝愿他们成功地到达那艘飞船?
西姆飞快地瞥了一眼天空。夜幕将临,暮色渐深,乌云从天外飞来在他们前方约两百码的地方,一道闪电划过山谷,照亮远山,一股臭氧的味道弥漫长空。
“还有一半路程。”西姆气喘吁吁。他瞧见莱特侧过头去,瞧着她生活过的地方,流露出无限的向往。“现在是抉择的紧要关头,如果返回还来得及!错过了机会,那就……”
雷鸣响彻群山。风暴刮起来了,愈来愈大,愈来愈猛,天空像是裂开了一条又深又宽的裂缝。雨点夹着闪电,打在莱特白嫩的肌肤上,霎时间,她的头发全给雨淋湿了,闪闪发亮。
“现在已经太晚了!”她一声大喊,盖过了“得得”的跑步声,“咱们只好一心前进了。”
确实,太晚了!西姆估摸着距离,心里明白:现在,再也不可能退回去了!
他伤腿作痛,只好放慢脚步。风刮得很紧,吹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风是从背后的悬崖那里吹来的,反而能对他们的前进助一臂之力。他希望这是个好兆头,但事实不然!
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步显示了他在时间的估计上犯了极大的错误。时间越来越少,而离飞船却还有一大段不可逾越的即离。西姆跑步的速度越来越慢,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他心里暗暗恨自己,痛苦的热泪夺眶而出。
他知道莱特也有同感,不过她还是跑得飞快,几乎脚不着地,就像是一只白鸟。他听到她呼呼喘气,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刀在刀鞘中呼啸作响。
天,已经半黑了。初升的明星透过厚厚的云层,闪烁夜空。闪电一耀,照亮了面前的小路;一场迅猛异常的暴风雨夹着雷电,倾盆而下。
他们脚下打滑,踏在溜滑的鹅卵石上继续前进。莱特摔了一跤,她爬起来,愤怒地咒骂着。她摔伤了,浑身都是泥浆。倾盆大雨把她淋得浑身湿透。
大雨瓢泼,声如雷震。雨迷住了西姆的双眼,沿着他的脊背淌下,流成一条条小河。西姆难过得直想哭。
莱特又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她胸脯一起一伏,拼命喘气。
他搀扶着她说:“跑吧,莱特,咱们一起跑吧!”
“西姆,离开我,奔你的前程吧!”雨水灌满了她的嘴巴,到处都是雨水,“别管我了,跑吧!”
他浑身冰凉地站着,四肢无力,精神萎顿;希望的火焰闪烁了几下,终于熄灭了。冷雨倾盆,笼罩一切。世界一片黑暗和绝望。
“咱们一道前进吧!”他说,“走一会儿,休息一会儿。”
他们像幼儿学步,朝前走了五十来码,前面有个深谷,涨满了大水。水势汹涌,声如雷震,朝地平线滚滚冲去。
西姆拖着莱特拼命朝前走;突然,他大叫一声:“一条新的河道!”他手指前方,“河流每天切割出一条新的河道。莱特,快看!”他朝着洪水俯下身去。
他抱住她,跳入水中。
他俩挣扎着浮出水面,像两块小木片在洪水中随波逐流。水灌满了他们的嘴巴和耳朵。西姆死命抓住莱特的手指,河水冲得他俩站不住脚,连连翻滚。河的两岸,急速倒退。西姆看见高空闪耀着星光,一股新的求生欲望又强烈地在他的心里萌发了。不错,他们本人确实是再也跑不动了,但是洪水会把他们送到前方。
激流把他们冲向一堆巉岩。他们的身体撞击着岩石,双肩像裂开了一样,腿也擦伤了。这条新形成的小河卷带着他们前进。“瞧,这儿!”西姆大叫起来,声音盖过了接二连三的雷电声。他欣喜若狂,把稳方向,朝深谷的对岸游去。飞船就停靠在眼前的那座山峰上,他们必须及时登岸,可不能擦着山脊被洪水带走。激流滚滚向前,他们拼命挣扎,翻到了岸边。西姆一跃而起,抱住一块突出的岩石,伸出双腿,挡住莱特;然后,一步一步往上爬。
他们刚刚爬上岸,突然大雨骤收,风暴停止,乌云散开,天空澄清。万籁俱寂中,风声像是什么人在絮絮耳语。
“飞船!”莱特躺在地上叫着说,“西姆,飞船!这就是那座山峰,那艘飞船!”
这时候,寒流袭来了。那是致人死命的寒流。
他俩硬撑着,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去。寒冷像一种化学气体透过肌肤,进入血液。他们冻僵了。
飞船就在他们前面,刚刚受过大雨的冲刷,闪闪发光。那是一场梦吧?西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他们真的到了飞船的前面!距离它,只有两百码!不,一百七十码!
地上开始结冰。他们连连滑跤,背后的那条河流冻成了一条暗白色的冰龙。天外几滴残雨飞来,硬得像小石块儿。
西姆刚走到飞船的舱前,又跌倒了。他真的摸到了它!摸到了飞船!他听见莱特声音嘶哑,呜呜哭泣。这就是那艘飞船!古往今来,有谁曾经来到过它的身边?今天,他和莱特实现了这个伟大的创举!这时候,他的脉管也变得冰凉,凉得就跟空气一模一样。
飞船的舱门在哪里?
他们飞奔,搏击洪水,差点儿淹死;他们流汗,诅咒,拼命干;他们到了山上,爬到了飞船前面,摸着它的外壳,他们高兴得狂呼大叫——然而,到头来,他们居然找不到舱门,不能进去!
他竭力控制自己。“绕着船休摸摸看,慢慢地仔细摸索。”他告诫自己,“不过,也不能太慢了!”他的手摸着冰凉的船壳,一点儿一点儿摸过去,手上出的汗几乎都冻成了冰块。莱特也从船的另一头一点儿一点儿摸过来。寒冷像一只拳头,把他俩捏在掌心。现在,这只拳头开始收紧了。
舱门!
金属,冷冰冰、永远不朽的金属!密封的船体上有一条小小的缝儿!西姆不顾一切,猛力推门。他感到肠胃结冰,手指麻木,眼睛也一半儿被冻住了。他猛撞,他大叫,他摸索着那扇金属的门。“开门!开门!”他努力摸索着,突然听见“咔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他撞开了……
只听见全属脱开橡皮塾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空气密封门“呀”地一声被轻轻推开,而前是一片漆黑。
西姆瞧见莱特冲进舱门,倒进一间发亮的小卧舱里,他拖着脚步,跟着她茫然走了进去。
那扇封了铅的密封门,在他们的背后自动关上了。他突然感到一口气也透不过来,心脏跳动急剧减慢,几乎停止不动了。


现在,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们被禁闭了。他跪倒在地,简直要闷死了。
他希望能从中得到拯救的那艘飞船现在正在减慢他的脉搏,破坏他的思维,置他于死命。一股对死亡的恐惧,朦朦胧胧地袭上西姆的心头。他心里明白,自己死到临头了!
一片黑暗。


在思索和挣扎中,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时光在流逝。他竭力想使自己的眼睛能够重见光明,心跳重新加快;但是,他血管里的血液流得很慢。他听到自己的心脏跳一下,停一会儿;再跳一下,又停一会儿;再跳一下,又停一会儿,然后再跳一下——心脏像是被麻痹了,每跳一下就有一次间隔。
他全身麻木,手、脚、指头都不能动。他想抬一抬睫毛,也好像重如千钧。他甚至没有力气转过脸来,看一眼躺在身边的莱特。
传来她有节奏的呼吸。那声音,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儿拍打着它干燥的翅膀。她躺得非常近,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然而,咫尺天涯,她又好像躺在遥远的地方。
“我的全身越来越凉。”他想,“这就叫死亡吗——减速的心脏,发凉的躯体,缓慢的血液,迷惘的思想?”
他双眼盯住飞船的舱顶,来回扫视那些由复杂的机器和软管组成的控制系统。关于飞船的知识——飞船的作用和它的原理——一点儿一点儿渗进西姆的脑海。他瞧着这一切,疲乏涌上了心头。一切都慢了下来,慢了下来……
舱里有架机器,上面装着一只白光闪闪的刻度盘。
它是派什么用处的?
他苦苦思索,就像是人在水下挣扎一样。
人类曾使用过这个刻度盘。人们需要它,曾经触摸过它。人类安装了这个刻度盘,修理过它。建造、安装、修理、接触和使用之前,人类就在它的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梦想。这块刻度盘上有制造的数据,用途的介绍。它的形状就好像是梦中曾见过一样,告诉了西姆它的作用。只要时间充裕,把它上下左右看个遍,西姆就能弄懂一切。他忽然开了窍,仔细抚摸机器的各个部分,进行分析。
这个刻度盘是计算时间的!
刻度上标着几百万个小时!
真是不可思议!西姆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血丝,闪闪发光。人类哪里会用得着这么一台仪器呢?
西姆血液奔流,眼皮乱跳,他闭上眼睛。
恐惧占据了他的身心。一天过去了。“我躺在这儿,”他想,“一动也不能动,生命却悄悄地溜走了,青年时代马上就要结束。还要过多久,我才能自由行动?”
透过飞船的舷窗,他看见黑夜过去,白昼来临;白天过去,又是黑夜。天空中,星星在冷冰冰地闪烁跳跃。
“我将在这里躺上四五天,萎缩衰老。”他想,“在这艘飞船里,我一动都动不了。要是现在我在家里,待在悬崖巉岩之中,享受短暂生命的欢乐时光,那该有多好啊!到这儿来,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失去了一个个美妙的黎明和黄昏。尽管莱特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却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亲近她了!
他神志恍惚,心旌飘摇。他的思想在金属的飞船里乱撞,他从船体的结合部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他听见船壳夜里缩小,白天胀大,发出“嘎嘎”的声音。
黎明!
啊,又是一个黎明!
今天,我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了。”他想到这一点便咬紧牙关,命令自己,“我一定要站起来,我一定要动弹一下!我一定得享受享受生活的欢乐!”
但是,他还是动不了。他感到血液从一个心室流到另一个心室,慵倦地流动着,流遍他那麻木的躯体;他的肺部一起一伏。
飞船越来越暖和了。不晓得哪一台机器发出“咔嚓”一声响,温度又自动地下降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了全舱。
夜幕降临,接着又迎来了黎明。
他躺着,眼睁睁地又看着四天的生命溜走了。
他并不想挣扎,那绝对无济于事。生命,快要完了。
现在,他再也不想回过头去了。他不想看到莱特的面孔变得和他那受尽折磨的母亲一样——眼睫毛成了灰色的尘土,眼睛像是压扁的黄沙色的金属,两颊好比腐烂的石块。他不想看见她的脖子成了烤焦的黄草绳,纤手化作火上缭绕的轻烟,胸脯好像枯焦的果皮,头发犹如带茬的潮湿的灰草!
他自己变得怎么样了?看上去像个什么样儿?下巴凹下,眼窝深陷,额头遍布深深的皱纹——是不是这么一副模样呢?
西姆的体力开始恢复。他的心跳很慢,慢得简直不可思议,每分钟才一百来跳。西姆自己也感到好笑。他浑身凉飕飕的,思想活跃,舒服极了。
他把脑袋歪向一边,一眼瞥见莱特,不由得两眼发直,大吃一惊。他发出一声狂欢般的大叫!
她年轻貌美,不减当年!
她也在瞧着他,但是浑身无力,说不出话来。莱特的眼睛像是两颗银白的纪念章,脖子柔软得像孩子的手臂,头发像一团蓝色的火焰。她的身子充满活力,头发闪闪发光。
四天过去了,她依然年轻……不,应该说:比他们登上飞船的时候还要更加年轻。她青春常在,风华正茂!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
他问的第一句话是:“咱们到底在这儿待了几天?!”
她谨慎地回答:“我不清楚。”
“咱们还是那么年轻!”
“那是飞船救了咱们。它的金属外壳挡住了太阳,隔离了太阳的催人变老的射线。它保护了咱们。”
她把眼睛移开,若有所思:“如果咱们待在这儿……”
“咱们将永远年轻,青春常在!”
“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也许,还要更长!”
莱特躺在那儿,一声不响;过了好长一会儿,她说:“西姆!”
“怎么?”
“咱们留在这儿吧!再也不要回去了!一回去,你很清楚将会有什么样的祸事临头……”
“清楚?那倒不一定。”
“咱们立刻又要变老了,不对吗?”
他避开她的目光,瞪着天花板,瞧着时钟正在转动的指针。“你说得对,咱们会变老。”
“这样的后果,不堪设想!咱们只要一走下飞船,马上就会受不了!”
“也许会吧!”
又是沉默。他试着活动四肢,舒展筋骨。他饿极了。
“人们正在翘首盼望,等待咱们回去!”他说。
“咱们认识的人都己经死光了。”她说。这句话使西姆深受刺激,差点儿透不过气来。莱特又说:“或者几小时之内就会死去。咱们知道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
西姆的脑海里浮现了一幅画面,只见达克弯腰曲背,老态龙钟。西姆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这幅令人不快的幻象。“他们也许是已经死了。”他说,“但是,还有别的人才刚刚生下来哩!”
“可是,咱们连认也不认识他们!”
“尽管不认识,但他们总还是我们人类的后裔吧?”他说,“如果咱们不去帮助他们,他们活上八天或者十二天之后,就都要死去。”
“你管不了这么多!西姆,咱们是年轻的;只要咱们自己永远年轻,别的管他呢!”
他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待在飞船里,永远年轻——那个念头实在太诱人了:“我已经比别的人活得长多了。”他说,“我需要工人,需要他们来修理好这艘飞船。现在,咱们俩去寻找食物吧!看看这艘飞船是不是能够启动。我一个人恐怕没办法使它启动。它太庞大了,我需要人帮助。”
“但是,回去就意味着重新跑那么长的一段路。”
“这我明白。”他虚弱地站起身来,“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回去!”
“你用什么办法把人们带到这儿来呢?”
“咱们可以利用那条河流。”
“要是河流改变了方向呢?”
“我可以等待,一直等到它流向这里为止。莱特,我不得不回山洞去!迪恩克的儿子正在引颈盼望,盼我归去;我的姐姐,你的弟弟,都老了,就要死去,他们也在等待希望能和咱们作最后的诀别……”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莱特动了动身子,拖着脚步走过来了。她把头贴在西姆的胸前,闭上眼睛,抚摸着他的胳膊说:“原谅我吧,我错了。你是应该回去,我太自私了。”
他笨拙地摸了摸她的面颊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因为你也是人。咱们之间还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他们找到了吃的东西,从飞船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飞船里空无一人,只是在控制室里,他们找到了仅有的一具尸体。这人一定是机长。当其他人跳上“宇宙救生飞艇”驶入太空逃命的时候,机长单枪匹马驾驶着飞船迫降着陆。迫降的时候,飞船的航空器撞坏了;飞船落到了一个山头上,与其他坠毁的飞船残骸遥遥相对。然而,飞船刚刚着陆,机长就死了(也许是因为心力衰竭的缘故)。飞船留在山头上,免遭了洪水之灾;人类对它可望而不可即。它像一只鸡蛋一样完整,但是寂然没有一点儿声响。那艘飞船就这样躺了不知道几千个日日夜夜!要是那个机长当时没有死去,西姆和莱特的祖先的生活就会大为改观。西姆浮想联翩,仿佛真的听到了遥远的不祥的战云震荡。那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谁打赢了,还是两败俱伤,谁也不管那些战士了!哪一方是正义的?谁又是敌人?西姆所属的一方是有罪的,还是无辜的?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
西姆观察着飞船,心情十分急迫。他对飞船的性能一无所知;但是当走到舱门前面,摆弄了那些机器一番之后,他开始懂得了其中的奥妙。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缺船员”了。一个人是没办法使整个飞船启动的。他伸出手去搁在一台形似猪嘴的圆桶状的机器上面。突然,他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就像是给火烫着了似的。
“莱特!”
“怎么回事?”
他又用手碰了碰那台机器,兴高采烈地摸来摸去。他的手剧烈地颤抖,嘴巴一张一闭,眼泪夺眶而出。他瞧着机器,抚爱地摸着;然后又瞧了瞧莱特。
“有了这台机器……”他大喜过望,简直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似的轻声说,“有了,有了这台机器,我就可以……”
“可以怎么样,西姆?”
那台机器里有个形状像杯子一样的玩意儿,里面有一根杠杆。西姆把手伸进那只杯子。他们从舱顶望出去,可以看见远方的悬崖巉岩连绵不断。“咱们刚才还在发愁,恐怕河水不流过这座山岭,对吗?”他一面问,一面压制不住狂喜的心情。
“是的,西姆,不过……”
“河水一定会流到这儿来。今天晚上,我肯定可以回来!我将把五百个人统统带来!因为用这台机器,我可以在谷地劈出一条河床,一直通到咱们住的悬崖前面。然后,黄昏水涨的时候,河水就会把我和别的人一道飞快地送回来!”他抚摸着机器圆形的外壳,“刚才,我伸手一摸的时候,灵感顿时降临。我一下子就了解了它的功能和用途。你瞧!”他放低了那根杠杆。
一道白光射出飞船,尖啸一声,划破长空。
西姆在地上一点一点割出河床,毫厘不差,通往归途。傍晚只要暴风雨一来,河床里马上就会灌满洪水。这时候,夜晚已经将尽,白天就要来临。日光开始向黑夜发动蚕食进攻。


西姆决定一个人回去,莱特待在飞船里,以防备意外的情况发生。乍一看来,西姆是不可能跑回去的。早晨,没有河水来缩短他的旅程,送他到目的地——他不得不凭借短暂的黎明跑步穿过整个山谷。这样的话,他就决不可能安全抵达目的地,因为太阳在半路就会把他烧成灰烬。
“惟一的办法就是赶在拂晓以前出发!”
“这样一来,你又会被冻死了,西姆!”
“瞧!”他调整了一下机器。这台机器已经帮助西姆在谷地里划出了一条新的河床。他抬起机器光滑的枪口,按了一下杠杆,又把它放了下来。一团烈火朝悬崖的方向射去。西姆的手指按住一排控制按钮,使火焰的喷射保持三英里的距离。一切干完之后,他转过身来,瞧着莱特。“可是,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莱特说。
他推开密封门。“现在离黎明还有半个小时,外面严寒刺骨。但是,如果紧靠着这束火光平行跑步的话,我就能从中获得热量,保住性命了!”
“不过,那似乎并不很保险。”莱特反对说。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保险’两个字!”他朝前走了几步,
“我在黎明前半个小时起跑,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到达悬崖了。”
“然而,要是你在跑的时候,机器突然坏了呢?那怎么办?”
“咱们最好还是别去转这种不占利的念头吧!”他说。
一眨眼工夫,他走了出去。他拖着脚步,胸口像是给谁踢了一脚。他的心脏几乎要炸开来了。周围的世界又一次迫使他进入了快节奏的生活。他感到脉搏加快,血液奔流。
夜,寒冷死寂。飞船射出来的热光划过斧地,营营作响,十分暖和、实在。西姆紧靠这束白光,朝前跑去。要是在奔跑中,他一脚踏空,那就会……
“我会回来的!”他大声地对莱特叫着。
西姆沿着热光,向前跑去。


清晨,山洞里的人们看见一个长长的橙黄色人影,伴随着一道奇异的白光,凌空而来。人们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惊恐万状,呻吟啜泣。
终于,西姆到达了他度过童年时代的那座悬崖,只看见许多人聚集在那里。这些都是陌生人,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时,他猛地意识到了想在这儿遇到熟人的念头,本身就是多么的荒诞可笑!有个老头儿站在悬崖上盯住他审视。“你是什么人?”老头儿大声地问,“你是从敌人的悬崖那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西姆,老西姆的儿子!”
“西姆!”
悬崖上有个老太婆尖叫一声,一跛一跛地从石头路上跑下来。“西姆,西姆,真是你吗?!”
西姆瞧着她,十分困惑。“我可不认识你呀!”他咕哝着说。
“西姆,你真认不出我了吗?啊,西姆!我是达克呀!”
“啊,达克!”
他感到一阵心悸。她扑到他的怀里。这个浑身发抖、老态龙钟、眼睛半瞎的老太婆,原来就是他的姐姐!
悬崖上又出现了另一张面孔。它冷酷而又狰狞。这个人瞪着西姆,大声狂叫:“把他赶出去!”老头儿大叫一声道,“他是从敌人的悬崖里来的。他住在那儿,居然还是那么年轻!投过敌的人,决不能让他再回到咱们中间。你这个叛变的畜生!”说罢,他扔了一块大石头下来。
西姆拉着达克,跳到一边。
人群骚动。他们举起拳头,奔向西姆,群情汹汹。“杀死他,杀死他!”老人咆哮。西姆弄不明白,这人究竟是谁?
“站住!”西姆对大家举起双手,“我是从飞船上来的!”
“飞船?”大伙儿一听,放慢了脚步。达克紧紧地依偎着西姆,抬头望着他那张年轻光洁的面孔,也不禁迷惘不解。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老头儿哇哇乱叫,又举起另一块岩石。
“我可以让你们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伙儿站住了,嘴巴张得老大,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三十天?”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那是怎么回事儿?”
“跟着我回到飞船里去。进入飞船,咱们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老头儿高高举起一大块岩石,正要砸下来。突然,他一口气接不上来,猝然中风倒下了。他和石块一起滚下来,滚到西姆的脚边,死去了。
西姆俯身仔细观察那具尸体。老头儿的眼神凶蛮,死气沉沉;嘴唇松弛,挂着一丝讥讽的笑容;身体皮开肉绽,一动不动。
“啊,这是契恩!”
“对了。”站在背后的达克用一种嘶哑奇特的口吻说,“这就是你的死敌——契恩。”
入夜,两百来个人开始向飞船进军。洪水流进了新划成的河道,途中大约近百个人不是淹死就是在严寒中掉队失踪了;但是,剩下的人都跟着西姆跨过重重艰险,到达了飞船。
莱特正在翘首以待,她立刻大开舱门。
几个星期过去了。悬崖下,又是几代人死去了。飞船里,科学家和工人却在紧张地工作。他们熟悉了飞船的功能,研究了它的零件。
最后一天,二十多个操作人员各就各位,开始启动飞船。一场命运攸关的宇航,即将开始。
西姆的手指放到了控制电钮上。
莱特走过来,坐到他身旁的地上。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睛眨了眨,神思恍惚。“我刚刚做了一场梦。”她凝视着远方说,“梦见我自己待在一个寒热两极分化的星球上,在一座悬崖的山洞里生活。那里,人们迅速衰老;从出生到死亡,不超过八天。”
“多么荒诞不经的一场噩梦啊!”西姆说,“人类决不能在这种梦魇中生活下去!现在,你已经醒来了。”
他轻轻一按电钮。飞船启动,驶入太空。
西姆的话是对的。
噩梦终于结束了。

posted @ 2017-08-14 13:33  巫谢  阅读(11737)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