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鞘剑(终)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睁开双眼。稍微清醒之后,他的右手摸着地面胡乱拍了拍,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忽然一支长矛狠狠地扎进他的胸膛,他费力地扭过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和那人身上的黑色铠甲——曹军的铠甲。
黑甲士兵面无表情地拔出长矛,再次扎下。
直到确认地上刘备军的士兵已经彻底死亡,他才收起长矛,朝前走去,继续打扫战场。
这里是长坂坡。
就在黑甲士兵经过巷口之时,巷道中递出一杆银枪,刺穿了他的喉咙。
他张了张嘴,想向前方的袍泽求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就是长坂坡。
赵云将黑甲士兵拖进巷中。回头向甘夫人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甘夫人紧了紧抱着阿斗的手,用力的点了点头。
待另外几名曹军士兵渐行渐远,赵云小心翼翼地摸出巷口,护着甘夫人与向南走去。
行不多时,赵云脸色一变,叫道:“小心!”
伴随着赵云的警示,旁边的矮墙后跃出一人,身披曹军甲胄,似乎是一名都伯。
赵云有些心惊,此人离他不过十步,他竟毫无察觉。但他无暇思考更多,因为那人手中长剑已近甘夫人肩头。
电光火石间,赵云倒提长枪,枪尖上挑,企图拨开这惊魂一剑。
枪尖甫一接触到剑身,赵云便觉有异。他虽是匆忙出手,却也毫无保留,结果剑身仅仅偏移了两寸。
赵云终于意识到,能近身十步而不为所察,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都伯!
他当然不是都伯,他是史阿。
许都之中,若单论剑术,王越第一,史阿第二。
赵云心中诧异,殊不知史阿已是心头大震。
他早已发现赵云,并推断出赵云与甘夫人的身份。他这一剑,本是志在必得的一剑,却仍被赵云破去。
但史阿并非孤身一人。
左耳传来一声剑鸣,赵云余光瞥去,只见又一个黑影,夹着一道剑芒袭来。
赵云有些手足无措,他若回枪格挡这一剑,史阿变刺为劈,必伤甘夫人右肩,定然无法抱住阿斗。
他也不能躲闪,因为他身后就是甘夫人。
交手不过两招,赵云便陷入绝境!
曹丕对自己这一剑很满意,他自幼学剑,颇有所得,只可惜没有骄人的战绩正名。
直到今天,赵云赵子龙将败于自己剑下。
他甚至诗意大发,想即兴赋诗一首。
然后他看到了一柄剑,一柄很熟悉的剑。这柄剑属于他的父亲曹操,通常由剑侍夏侯恩保管。
青釭剑!
曹丕已来不及思索青釭剑为何会在赵云手中,因为他发现他的剑被挡住了。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赵云腾出左手,反手拔剑,堪堪挡住曹丕这致命一击。
好一招反手剑!好一个赵子龙!
即使身为对手,史阿也忍不住在心底为之叫好。
赵云右手握枪,左手持剑,虽身处下风,却宛如天神下凡,无懈可击。
连御两剑,赵云反守为攻。以剑荡开曹丕,顺势横斩史阿。
史阿撤剑,作势欲挡。赵云却不再理会史阿,抽枪回刺曹丕。
不过片刻,赵云便掌握了主动。
双方起初还有些难解难分,可十几个回合过去,曹丕的剑招渐渐失了章法。赵云乘势猛攻,史阿不得不对曹丕多加照料,一来二去,败势已成。若不是赵云也需要看护甘夫人,只怕早已分出胜负。
曹丕有些懊恼。离开许都不久,他便心生悔意,只是木已成舟,加之史阿一心南下,曹丕只好相随。
但他南下也是为了一鸣惊人,建立奇功。哪里想到曹军刚到荆州,刘琮便开城投降,并没有给他机会。
就在他心灰意冷间,他发现了深陷重围的赵云。虽然他不知道赵云护送的人是谁,但对于刘备一定至关重要,否则也不会舍得让他的心腹爱将孤身犯险。
于是他配合史阿出手,力求一击而中。
可惜他失算了,他没想到赵云竟厉害如斯,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剑术竟如此不堪一击。
一念及此,曹丕有些失神。
在和赵云交手的时候失神,是需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的。
待曹丕回过神来,只见赵云的枪尖已经触到自己的胸口。
避无可避,他只得剑劈枪身,企图避开要害。
银枪攻势不减,一往无前。
史阿奋力挥剑,却也于事无补。
生死之间,曹丕想了很多,史阿也想了很多。最后,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人。
如果有人能在这般情形下破局,恐怕只有那位“剑圣”了。
他们祈祷着一柄剑,期待着一柄剑。
他们看到了那柄剑。
不!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看到,因为那柄剑太快。他们只是感受到了那凌厉的剑意。
只有“剑圣”的剑才有这般凌厉的剑意。
赵云的枪尖已经刺进曹丕的胸膛,忽然枪身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几乎握不住枪。
然后他听见“叮”的一声——那是剑尖与枪身碰撞的声音。
赵云脚底发力,稳住身形,好歹握紧了枪身。可去势已尽,银枪再难刺进半分。
“童渊是你什么人?”
王越护住曹丕,看着赵云问道。
赵云瞥了一眼史阿,见他已退到一旁,便收了银枪,傲然而立,答道:“童师曾指点过在下枪法。”
王越想起年初和童渊相聚时,他对一个后生赞誉有加,便道:“你就是赵云?”
赵云道:“正是在下。阁下可是剑圣王越?”
王越道:“不错。”
赵云道:“剑圣阁下若想取在下性命,只管动手便是。还请剑圣阁下看在童师的情面上,不要伤害我家主母。”
史阿听见这话,立刻叫道:“不可!若那女子是刘备发妻,她怀中的孩子定是刘备骨肉...”
不及他说完,王越向他投来一个冷冷的眼神。史阿只觉得背脊发凉,不再言语。
王越看向赵云,说道:“我考你一个问题,你若答得上来,便是把你们都放了也无妨。”
赵云眼神一动,说道:“王师请赐教。”
王越顿了顿,凝视着赵云的双眸,缓缓开口:“剑在鞘中,如何离鞘?”
赵云不假思索,朗声答道:“剑本无鞘,何需离鞘?”
王越一怔,随即笑道:“果然天赋异禀。若能潜心习武,你的成就不可限量。可惜,可惜...”
赵云说道:“哪里可惜?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王师剑术卓绝,却明珠暗投,才是真的可惜。”
王越忽然想起一个道士,抬头望天,悠然说道:“我年轻时,有人与我说过一番类似的话。”他顿了顿,看向赵云,续道:“当时我答他‘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我同样用这话回你。”
赵云见状,也不多言,朝着王越抱拳说道:“既然如此,王师后会有期。”说完回头扶住甘夫人,转身欲走。
“且慢!”王越开口说道。
赵云皱了皱眉,说道:“莫非王师打算食言?”
王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道:“若是半月前,凭你的回答,我自然可以放你离去。”
赵云眉头紧锁,思索片刻,问道:“剑在鞘中,如何离鞘?”
“有鞘似无鞘,离鞘在我一念间。”
赵云双眼微张,随即长叹一声,说道:“王师之剑,旷古烁今,子龙拜服。”
王越不以为意,说道:“你且接我一剑。”
赵云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默默地迈开双腿,反手握枪,静待王越出剑。
王越双眼微闭,上前一步,已然出手。
腥风血雨里,一点寒芒,灭了谁人威风?
气定神闲间,十面埋伏,斩尽纷乱红尘。
赵云依然保持着握枪的姿势,纹丝不动。
王越站在赵云身后,白衣翩翩,超凡脱俗。
背对着众人,王越漫不经心地说道:“大公子,回许都去吧。”
曹丕早生退意,听到王越这么说,连忙答应。
王越又道:“史阿,你最好不要再回许都了。”
史阿惊道:“为何?”
王越并不回答,又说道:“赵云,还不离去,更待何时?”
赵云身体有些僵硬。王越出剑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他输了。
他缓缓收枪,说道:“多谢王师不杀之恩。”随即护着甘夫人,默默离去。
史阿看着赵云的身影,正懊悔间,只听曹丕问道:“王师陪我们一同回许都么?”
王越哈哈一笑,并不答话。挺拔的身影就像一柄剑伫立在风中,却偏偏没有溢出一丝剑意。
远远看去,王越的身影似乎正在和空气融为一体。
曹丕二人惊于这种变化,待他们回过神来,却发现王越早已消失不见。
洛阳城内,一间生意兴隆的茶楼里,一黑一白两位老者正在品茗。
一身黑衣的老者说道:“想不到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懂茶道,还开起了茶楼。”
白衣老者笑道:“你能从剑道中悟出枪法,我为何不能从剑道中学会沏茶?”
黑衣老者说道:“只可惜,我悟的始终是武道,而你已经悟了天道。”
白衣老者说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长养万物。何来武道?何来天道?个中小道尔。”
黑衣老者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些。我是个粗人,还是醉心武道吧。”
说完,他拿起茶杯,饮酒一般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