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长篇新作《爱你两周半》追问人到中年的感情危机 哈姆雷特的囚禁和假释
小说·生存
□李敬泽(作家,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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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两周半》,徐坤著,作家出版社2004年4月版,18.00元。 |
年轻漂亮的电视台女主持人于珊珊,与京城地产大鳄顾跃进偷情贪欢,结果一觉醒来发现庭院深锁,已然陷入困境;精明能干的大学女教授梁丽茹与情人出走,激情徜徉在云南的大山大水之间,突然之间无从回返。经过反反复复纠缠与挣扎,人到中年的感情危机,小资一族的狂妄与无奈,城市里灯红酒绿男欢女爱的欲望与挣扎,都在徐坤富有穿透力的笔下,既显得歹毒可恶,同时亦飘逸轻灵。
“顾跃进做完爱以后一般是不会留在女人床上睡觉的。”
——这是《爱你两周半》的第一句,又是“做爱”,又是“睡觉”,真可谓肉身沉重。徐坤这部长篇小说的基本主题就是肉身与灵魂,它长达10章,我依次看下去,看完了第10章时意犹未尽,我认为它还应该有第11章,徐坤只需把第1章原封不动地再抄一遍,这部小说就会有一个真正的结尾。
第1章华彩灿烂,是徐坤式的生花妙笔:一个中年男士正在他的成功、欲望,他对自己的无比热爱和他的巨大幻觉中挺进,他撅着大屁股、腆着大肚子,他的力比多旺盛,他的呼噜震天,他是房地产巨头他是电视明星,他检阅金钱、女人和浮华都市。徐坤的手在键盘上兴奋地跳跃,指东打西皮里阳秋半真半假嬉笑怒骂,如鼓点儿如RAP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迅速、密集,如高歌猛进的凯旋曲。
但是,事情急转直下,从第2章开始,徐坤的手笔慢了,静了。如果说令人目眩的闹占领着第1章,第2章以后,倒是有点曲终人散,木叶下,秋风凉。
那么,发生了什么呢?该男士和他的世界不成功不欢乐不自恋不利比多了吗?不是的,至少不全是,根本的原因是:一种小小的病毒。对,就是SRAS。
SARS,我们现在离它多么遥远,就像一光年那么远。我们已经把它忘掉,而且我认为任何人试图让我们再想起它是讨厌的,令人扫兴。因为SARS向我们突然展示的东西恰恰对我们的生活构成了怀疑和否定。
比如死亡,我们怎么会死呢?死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只是一种遥远、偶然的事故,那是倒霉者是弱者的事,类似于过马路撞上了汽车,我们是如此健壮我们的时代如此年轻我们是开汽车的我们怎么会死?
与此俱来的还有“意义”,生命的意义,它是用成功、欲望、消费,用名声、女人和金钱来衡量的,现在仅仅因为不小心沾上了小小的病毒游戏规则就改了货币就贬值了归零了,有意义的就变成没意义了你说咱们能甘心吗?
——诸如此类。所以我从不怀疑我们会很快忘记SARS,我相信每个人即使从那段静的、恐惧的日子里想到了一点什么我们也会努力把它忘记,生活必须一如往昔。
所以,徐坤在《爱你两周半》中进行了一次堂·吉诃德式的冒险,她把我们重新带回SARS之时,她与我们斗争,她让我们不得不面对肉身的脆弱和生命的荒凉,她难道不知道我们早已经溜了?我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们不仅人不在了连风车都没留下,我们已经重新回到SARS之前,回到《爱你两周半》的第1章。
徐坤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以她的精明、透彻,她不应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爱你两周半》也许是力图求证有一种力量可能将我们从意义的荒原上拯救出来,但运算的结果是我们的不可救药。
这个结果其实一开始就摆在那儿了,它不是徐坤在写作中发现的,而是她在写作之前就面临着的,那么一个问题是,她为什么还要写,而且写了10章之多?
我认为有一个根本性的因素引导着她、激励着她,那就是对死亡、对终极的尖锐意识,坦率地说,这不是徐坤一向具备的向度,她是一贯兴致勃勃的,是现世的此时的,即使在激烈的《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中,徐坤也从未在终极意义上追问和衡量那些痛苦、那些战斗,但现在,这个作家变成了哈姆雷特,她徘徊自问:“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
这是个问题吗?当然是,但这也是被我们的文学、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心刻意回避的问题,哈姆雷特必须被囚禁,他是不合时宜的,他将打扰我们,他使我们不能专注于肉体、消费和增长……
于是,我们最终还是得回到这部小说的第1章,人的现实境遇在第一句话中就已经袒露无遗:这是战斗、是胜利,也是丑陋和虚妄,是欢乐,也是厌倦,欲望和肉体,它们是自由,也是牢笼,是不可抗拒的专制力量。
在这种力量受到干扰的时刻,在仅仅两周半里,灵魂获得了短暂的假释。
这是人的悲剧,也是《爱你两周半》的无奈和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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