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爻女士那篇题为《6年后我将收获怎样一个孩子》的文章我拜读了,读完后没有说话。并不是文章没有触动身为教书匠的我,只是因为,我……我嗓子疼。嗓子疼算种职业病,我以为我的工作是在唤醒另一个灵魂,却总是忘了自己正置身一片魂灵死灭的废墟之上。
最终决定写点什么,是应一位朋友之邀。写此文意图不是为反驳林女士的观点,恰恰相反,她的忧虑也正是我的忧虑,或者说,是我和我的朋友以及所有正面临子女入学教育的年轻父母的忧虑。教师只是一种职业选择,而为人父母才是我们谁都不容逃避的使命。
我也很喜欢雅斯贝尔斯的那句话,教育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这也是我当初选择走上讲坛的动因之一。然而,当你最终发现,你面对的不是一棵树、一朵云、一个灵魂,而是一座盘根错节的森林、一团遮天蔽日的云团或一群被诸多力量合力绑架并加以改造的灵魂,你这棵树、这朵云、这个孤独无力的灵魂还能摇动什么、推动什么、唤醒什么?更何况,身为施教者的我该如何确定,我自己究竟还是不是一棵树、一朵云、一个没有被扭曲过的灵魂?
在这个因因相循的教育链上,我不是开端,我倒很希望自己是那个收尾的一环。
林女士的女儿目前上小学,而我所教的是高中,这两个阶段的教育任务不同,教育方式也存在很大差异,应该谦虚地讲一句,对小学教育,我其实很外行。敢于针对林女士提到的几个现象谈点自己的看法,是因为想到既然这个社会各行各业的人都可以在那篇文章之后俨然专家般指摘教育,我至少不该是被噤声的那一个。
林女士在文中提到一双舞蹈鞋,这双鞋成为让她情绪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中也提到过一双鞋子,名牌来着,品牌名叫“破”。那双被挂在脖子上的破鞋压不垮女主角陈清扬,这双舞蹈鞋也就绊不倒林爻女士。鞋子本身没有那么大的威力,让人抓狂又无奈的是鞋子背后隐藏的那种荒诞而蛮横的力量,那是一种异端规则对正常个性的戕害。
然而,事实上,个性并没有在经受过这种教育的80后90后身上绝迹,他们饱受社会诟病的缺点反倒是太过自我。现在家庭的独生子女居多,这些孩子往往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呵护和重视。在这种氛围中,许多孩子形成了唯我独尊的心理,眼中没有他人与团队。补上这一课的任务就落到了学校教育的头上,尤其是处于教育链初段的小学教育更加责无旁贷。
也许林女士的家庭教育是成功的,但以我在教育第一线多年的经验来看,这种成功范例并不占多数,许多家长反而很乐意鼓励自己本已跋扈的孩子去欺压他人。强调某些行为和装备的整齐划一未必是培养学生团队意识的最有效手段,但也不好断然否定掉这一做法的全部功效。具体到那双舞蹈鞋事件上,我实在不愿为那位老师面对教育问题时的简单粗暴方式进行辩护,然而我也不难猜测到她一人面对几十人时会陷入怎样独力难支的疲惫。安慰林女士一句,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打底,在经历初期的集体意识养成教育之后,你女儿的个性肯定不会泯灭。相较于个性丧失,让更多家长忧心的反倒是学生见风就长的攀比心理——而且,这种心理的生命力毫不输于一个人的个性。
对三分教七分等的教育观我表示高度认同。一些年轻父母喜欢让孩子向别人展示自己的才艺,我有个朋友居然让三岁的儿子将圆周率背到了小数点后一百多位,见人就得瑟,且很引以为功。如果家长一定要利用孩子来满足虚荣心,与其展示孩子的才艺,不如展示孩子的快乐。
但在三分教七分等中,最难做到的其实是等。敢于秉持这种教育观的家长必须有颗强大的心脏,经得起比较,受得了督促,耗得住时间。学前教育阶段林女士的孩子获得了更多快乐,那么字写得比别人差些也是预料中的事,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针对这个薄弱项,老师有责任指出并予以督促,视而不见恐怕才是渎职。一味遮蔽视角投其所好的廉价表扬,不见得是什么培养自信的正确手段。新技能的习得必然要经历一个枯燥烦闷的阶段,家长因心疼儿女就把怒气发泄在学校教育上,实在让教育者有躺枪的无辜。事实证明,被漠视、被过誉,才是技能习得过程中最糟糕的待遇。林女士,请你合理消化老师的督促,并请再多些等待的定力。
让林女士不爽的还有那些短信通知。我给家长发短信也常常以“家长好”开头,以“谢谢合作”收尾。我认为这是礼貌,不是拿腔作调。群发的短信多数只是一个简单信息的传达,没什么商量的必要。比如提醒家长督促孩子带课本和生活用品之类的,我该换用怎样的语气和方式与家长商量呢?如果我将每件事都以商量的方式跟家长沟通,不妨来算一笔时间帐。一个班约有60人,假定和每位家长沟通需要5分钟,那么传达一件事我所需要的时间至少得五个小时。如果恰有我的学生家长看到这篇文章,请您回想一下,我们的通话有几次是在半小时内结束的?我理解这些为人父母者的心情,我也期待家长与老师之间能够多些相互的理解。有些家长在收到我的短信后会回复,这是对我工作的尊重和支持,在感激的同时我也会感到一丝过意不去,觉得家长回复这样的群发短信是浪费精力。林女士孩子的老师比我做得好,他能够做到提醒家长需要回复的会特殊说明。我认为这种提示完全出于善意,恐怕林女士在这件事上有些多心。
还剩“小红旗”的事儿我没说,也不想说了。好吧,我承认,那些小红旗的确让人很蛋疼。然而,我并不是无法为这些小红旗的存在找到合理性。请相信,我根本无意站在林女士的对立面去为这些破事护短,我所有的表述只为提醒大家,每个人都可能因自己立场的偏狭形成盲点。让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需要耐心对话,各执己见也意味着各自的继续蒙昧。
无需讳言,中国的教育有病,还不轻。然而,谁有药?该先治谁?
药方子由谁来开暂且不论,该先治谁似乎不存在争议,教育第一线的老师显然是罪魁祸首。这种逻辑很清晰,就像桥塌了找超载司机负责一样清晰。
我是这个教育体系中的异类,公认的。我和林女士一样反感那种讲求整齐划一的教育模式,我珍视每一位学生的个性,鼓励他们独立思考,告诫他们不要屈从于任何权威。有家长抱怨,我那么乖的孩子被你教得学会跟家长顶嘴了,这不误人子弟吗?学生也会不满,你看人家其他班的班主任对学生管得多严!言下之意是我不够负责。领导找我训话,就你们班学生幺蛾子多,下个学期你不要当班主任了!唯一庆幸的是,没人敢接手我的班,领导撤不掉我。同事们说,你带过的学生别人镇不住啊。他们错了。我的学生还是能被别人镇住的,他们会毕业,会走上工作岗位,会面对社会现实——个性是他们身上的刺,是在他们成长阶段被我小心保护的刺,是在他们想要融入社会时必须拔除的刺,可是,这时他们已经成型,一拔一个血口子,疼!
三分教七分等,听起来很美。在这个人心惶惶的国度,几人有等待的耐心?!人人急功近利,处处优胜劣汰,你让教育放慢脚步?!考试成绩不理想,领导、家长、学生,哪个会饶了你?!许多同事和学生说,我教出的学生最有个性、最有情义,那么,谁会把个性和情义当做是考核我工作业绩的标准之一?如果没有这些年的考试成绩在这儿摆着,我早就得收拾铺盖卷儿了,这就叫现实!
携着满腔教育理想和热情走上杏坛,迎头撞上的却是一个坚不可摧的体制,那种被逼良为娼的挣扎和痛苦,谁能够懂得?谁又真的陌生?对教育行业大肆挞伐的各行各业从业者们,请你扪心自问,你所在的行业是否健康?这个国度又有哪个行业能拿出十足的底气?我吃了地沟油,所以找饭店服务员骂一顿;我房子渗了水,所以砸民工一黑砖;我觉得红十字欺骗了我,所以我要把唾沫吐在曾给红十字会捐款的家伙脸上。这个国家每个人都有愤怒,可是,人们习惯于把愤怒发泄在弱势群体身上。许多行业的内幕对社会大众讳莫如深,人们无从了解所以无从攻击;而教育却与千家万户息息相关,谁都可以佯装内行骂上几句,这个行业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尊师重教传统早在商品社会到来之前风干成了标本。人们渴望理解,却懒得理解他人;人们渴望尊重,却忘记尊重他人;人们彼此诅咒,却不去寻找是谁为这个国度下了最恶毒的咒语!
一位同事在愤慨之下说:“有些学生不过是家庭教育失败的产品,家长黔驴技穷,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学校身上;老师也用不着抓耳挠腮,学校教育不好的学生还有监狱负责接手。”这句话难免偏激,但我至少认同一点,教育绝不是学校独力能承担的重任,教育的痼疾也未必是教育肌体内部滋生出的病症。教育品格在这个时代沦丧,你与我谁都逃不过历史的审判。
安东尼奥在担忧,我们走得太快,灵魂没能跟上来。如果我所站立的大地是一片丢失灵魂的精神废墟,那么任凭我呼唤到声嘶力竭,也无法唤醒另一个灵魂前来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