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桥启示录之四:心外科病房的那些奇葩患者们

心脏搭桥手术算是治疗冠心病的最后手段之一,而冠心病主要是老年病,所以我所在的心外科搭桥病区,住的大多数是70-79岁的老人,80岁以上的基本没有,估计就算有也没人敢给他做手术,而70岁以下的是少数。

年纪大了以后,不仅术后恢复比较慢,关键是脑部也容易出问题。中医的说法是“心脑同源”,意思是心脏和大脑都对人的思维、认知有影响,一个出了问题,另一个多半也跑不掉。

以我自己为例,在术前做认知测试的时候,大夫就说由于心脏供血不足,造成我的记忆力有所下降。

但我这个还算好,很多老年患者在术后由于心脏损伤,在语言、认知、理解等方面都会出现一些障碍,所以术后病房里随时都能听到护士对老年患者发出灵魂三问:
“你叫什么名字?”
“你现在在哪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
很多术后的老年患者在回答这三个问题的时候,要么口齿不清,要么答非所问,然后就被护士拍得啪啪响。

而有一些术后患者的情况,则远远超出了灵魂三问的范畴,进入奇葩的领域。而且这种人还不少,以至于我在心外科监护室的时候,经常和监护室的护工开玩笑,说猜猜看今天会碰到什么奇葩,而结果也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

我最早碰到的奇葩,是我还住在走廊加床的时候,有一天晚上12点多突然整个走廊都热闹了起来,人来人往,还有穿警服的,一直折腾到四点多。天亮后一问,才知道是监护室的某位老年患者在术后出现了严重的幻觉,大半夜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监护室里的其他人也都睡得好好的,他突然折腾起来,非要说外面有人放炮,还说同病房的患者在大吃大喝,却不带他一起。护工上前阻止他,两边就吵了起来,然后打电话让家属来,家属当他神经病,大半夜的去干什么?于是这患者就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后非让警察出面把家属喊过来,家属来了也解决不了他的幻觉,于是不欢而散。但过一会他又开始折腾,把报警、让警察喊家属、家属来了大吵一顿的流程又走了一遍,这次又加上嚷嚷着要录手机视频,在网上曝光黑心医院的情节。结果从家属、警察,到护工、护士、医生都被他折腾烦了,看看差不多了就尽快礼送他出院,至于出院后怎么样,那就看他的命了。

后来等我自己术后进了监护室,一共在监护室里躺了三个晚上,每个晚上都没有虚度。

第一晚碰到的是一个老太太,从晚上熄灯开始她就一个人大声自言自语,护工和护士都前去阻止,但不论怎么摇晃、拍打,老太太都置若罔闻,就像没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老太太是山东人,满口的乡音,护士、护工都完全听不懂,而我因为经常去那边出差,基本上没有什么听力障碍。所以在多巴胺的作用下,心平气和的听了整整一夜,听到了一家小型售电公司的暗黑发家史。这个老太太似乎听了浦东某投资人的蛊惑,自己攒了一家售电公司,利用山东省电力交易平台买电,然后再把电卖给某家企业,赚取差价。关键是听老太太的意思,这个交易过程似乎有点不太光明正大。老太太整夜一会说俺们都是有娘的人,一会又说你看我老太太这么可怜,就买点电吧,总之就是各种倚老卖老、撒泼打滚、威逼利诱的不正当竞争手段都听了一遍。听到她语气幽幽的用山东乡音来了一句“某某,你就从了吧!”,我差点以为是潘家小娘子在说“大郎,该喝药了!”,如果不是有多巴胺撑着,我当时都能被吓得从床上跳起来。自言自语到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监护室墙上有挂钟),老太太又开始打电话给外面某病房的护工,说这个护工以前照顾过她,比监护室的护工好,非要这个护工马上从病房来监护室,帮她尿尿。那个护工在这种时候被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吵醒,只是挂了电话,没过来把电话砸她脸上,我觉得已经很有涵养了。被挂了电话后,老太太干脆开启了微信电话会议模式,把售电公司的一帮骨干都召集起来开会,关键是开会也不说正事,就是爹啊娘啊的一顿乱喊,搞得电话那头的人全都烦了,不欢而散。估计天亮以后大家就该一齐找下家了,我要是被这么折腾,我也对公司前途没什么信心。

问题的关键是到六点多监护室开灯后,这位老太太立马秒睡,护工怎么推都推不醒。我瞬间反应过来,这就是一个患有黑暗幽闭恐惧症的怕死老太太,熄灯后她就会陷入黑暗恐惧,于是各种折腾求关注、自言自语壮怂胆,灯亮了就没事。我赶紧提醒给他转普通病房的护工,晚上千万要给老太太保留床头灯。结果据说转床后果然P事没有,一觉到天亮。但老太太那一晚和前面几晚的折腾,算是把她的人品败了个精光,看那电话会议不欢而散的架势,我很怀疑她的公司是否还能开得下去。

到第二晚的时候,来了一个精力十足的老头。这个老头很快就要手术,所以大夫作为术前准备的措施之一,就在他的左腿动脉上做了一个穿刺,置入钢丝套管(专业术语是“置入IABP”)。这算是一个很常规的措施,我自己也被置入过,一方面担心在置入后因为腿弯曲产生血栓,另一方面毕竟是在动脉里插入了一根钢丝导管,一旦因为移动等造成动脉血管破裂,动脉血能直接呲到房顶上,就算是在医院里也不一定有抢救的机会,所以医生一方面会口头交代患者必须保持平卧,另一方面也会采取一些物理拘束措施,保证患者没法动弹。这件事情大家都能理解,一般也都能配合,我就卧得PP上长了泡,再多卧几天就得成褥疮了。但这位老头显然是个例外,精力实在是太充沛了,一直动个不停,医生只好把他的双手、双腿都绑在床上,这下算是戳了他的肺管子,从进了监护室就开始骂骂咧咧,说你们知道老子是谁不?老子就是流氓阿飞,我侄子是公安局派出所的所长,从红小兵到红卫兵,从来只有老子绑别人,就没有人敢绑老子。总之就是各种脏话并威胁齐飞,要护工赶紧给他松绑,不然就要如何如何,护工只当没听见。结果这老头是真的有劲,吭哧吭哧挣扎了半晚上,硬生生把双手的绑带给挣开了,又要去解腿上的绑带,这下可把护工吓坏了,两个人一起上去按住他,另外一个赶紧给他家属(听那意思是老头的儿子)打电话。电话开的是免提,于是整个监护室的人都听到了父子两的亲切对话。儿子事先听大夫交代过置入钢丝套管的必要性和注意事项,所以听护工说明情况后,对着老头就是一顿乱骂,听他说话的语气和用词,只能说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骂完以后老头秒怂,弱弱的说他不想动手术了,要马上安排出院,这下儿子更怒了,说心区疼痛的是你,说不做手术的也是你,你出院了是不是还要继续折腾老子?总之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双方一面不断互相问候对方的长辈并自称是对方的长辈,一面各种讨价还价,最终达成的协议是不绑老头了,天亮一上班就让大夫尽快取出老头腿上的套管并安排出院,至于出院后父子俩如何促进双方感情的进一步交流,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天亮后我想了一下,感觉这个老头应该是当年的革命小将、造反派出身,各种触及灵魂的批斗会可能都没少搞,所以对捆绑绳艺之类的比较敏感,一旦轮到自己身上,就会产生剧烈的应激反应。在这种人的言传身教之下,后代的修养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说原生家庭环境真的很重要。

在监护室的第三个晚上,我则是从头到尾旁观了一场成功的抢救,所以虽然折腾了一夜,但我们也没有什么怨言。

被救的老头比我略早一点进的监护室,刚开始的时候别人喊他没啥反应,主刀大夫和他女儿喊他的时候他眼睛还能动动给点反应。到后来就谁叫都不理,就算是他女儿通过视频免提(家属不能进监护室)对他各种情真意切的鼓励、呼喊、恳求,把旁边的我都感动了,他仍然毫无反应,和植物人差不多。心外科于是找了各科的大夫来病床前会诊,热热闹闹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要不来点安宫牛黄丸试试?他女儿也是个孝女,一点犹豫含糊都没有,马上花大几千元买了同仁堂的精品安宫牛黄丸,并用加急速度很快就送到了床前。结果用水化开送下去之后,P用没有。于是再次召集会诊,但这次会诊的风向变了,居然有人说安宫牛黄丸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心外科的大夫一看画风不对,果断结束会诊,关起门来自己商量,最后得出一个“痰迷心窍”的诊断。

“痰迷心窍”听起来是一个中医的概念,但采用的治疗手段绝对很西医,简单粗暴到一个护士就从头到尾包办了。

先是从下午开始,就反复多次给老头做雾化,雾化药剂其实就是化痰药。雾化操作简单,把雾化剂注入氧气面罩下方的小池,然后把面罩往患者脸上一扣,只要还有呼吸,就能源源不断的吸入被氧气流冲击雾化后的化痰剂。

到半夜十二点的时候,看雾化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护士直接一竿子把吸痰管捅进去,吸痰机一开,哗啦啦吸出半脸盆痰液来,老头也清醒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救救我吧!”,然后这一句话就反反复复喊了半宿。第二天上午大夫来了一看有效,决定继续雾化,一群医生护士也因为抢救成功而喜气洋洋。不过当天中午我就从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了,所以后来怎样不知道。

到了普通病房以后,第一天晚上平安无事,一觉到大天亮,我还以为终于摆脱奇葩魔咒了,结果第二天晚上就出了幺蛾子。

同病房的一个老头本来就有三高,他自己平时也注意饮食控制,术后仍然习惯性保持。结果大夫查房的时候,说他营养不足,不利于术后愈合,建议他“该吃吃,该喝喝”。

我个人理解大夫的这个建议,其实还是有一个“适量”的前提,但这老头显然不是这么认为。可能是长期的控制把他憋太狠了,正好那几天她的孝顺女儿天天去看他,每次去都带一大兜子吃食,以前他都存着很少动,这次可能是感觉终于可以奉旨敞开了吃,于是我们整个病房的人就听了一晚上细细簌簌拆塑料袋、咕唧咕唧吃东西的声音,比一群耗子聚餐还热闹。结果第二天上午大夫查房的时候,这位仁兄血压差不多飙到180,整个人也在急速升高的血压作用下,有点浑浑噩噩的,回答灵魂三问的时候明显口齿不清,医生赶紧采取紧急降压措施。平时我们开玩笑也经常说“血压呲得比身高都高”,但真正活生生的例子我这也是第一次见。不过当天中午我就办理出院了,所以这位仁兄后来怎样我也不知道。

总之,心脏手术虽然可能会对人的思维与意识造成影响,但我感觉似乎是对平时的一些小毛病有放大作用,具体影响还是与平时为人有关,no zuo no die才是真理。

posted @ 2024-05-06 11:06  strnghrs  阅读(402)  评论(3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