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乒乓世界》封面故事:中国男乒直板三人行
编者注:《乒乓世界》杂志2008年第四期刊登了题为《马琳直板+王皓直板=吴敬平制造》的封面文章,刊登如下,有删节。
2008年3月2日晚,广州体育馆,第49届世乒赛团体赛男团决赛第二盘,王皓对阵李廷祐,大比分2比1,第4局10:9。随着后者一记回球下网,央视的直播镜头立即切换到了教练席上,王皓的主管教练吴敬平振臂高呼,他整场比赛一直凝重的表情骤然舒展。
40分钟前,吴敬平的另一位爱徒马琳首盘轻取韩国头号主力、奥运冠军柳承敏。而就在4个月前,柳承敏曾让马琳止步于世界杯4强。“柳承敏进攻那么疯狂的人,整个比赛都没有几个进攻,全是防守状态,说明马琳打得非常好,大赛里马琳是经得起考验的,我很兴奋。”吴敬平说。
吴敬平是一个很容易动情的人。本刊“风云2004”的“年度瞬间”提名之一就是:马琳/陈玘奥运会夺冠后,主管教练吴敬平泪洒看台。
“并不是每一个中年男人都有机会亲眼看到自己‘孩子’的成功瞬间,而且是两个‘孩子’同时成功。两天后,他的另一个孩子王皓距离顶峰只差一步。”——在提名理由中,我们当时这样写到。
吴敬平现在经常会想到,北京奥运会的男单决赛场上他的两个“孩子”对决的场面。虽然从没想到过比赛结果,但他说北京奥运会不仅是马琳和王皓的舞台,同时也是他自己的舞台。
马琳他“爸”
1993年,吴敬平到刚刚成立的汕头乒校看队员训练。那一次,马琳认识了吴指导,那会儿吴指导在13岁的马琳眼里是“国家队的教练”,心里多少会有些害怕。而吴敬平看了马琳打球的第一感觉是“想打到高水平很难”。
3年后,马琳进入国家一队,但也没有进入吴敬平的法眼,“我那时并没有看上他,他反面长胶,正手没有力量,就会捅一捅,但手上感觉很好。”不过由于当时想在直板上做点文章,主教练蔡振华便把马琳交到了他的手里。
跟了吴指导的马琳很听话,让练什么就练什么,而随着场上场下沟通和交流的增多,两人也逐渐有了默契。不久后,吴敬平就对马琳说:“3年之内我要把你培养成世界冠军。”3年后是1999年,那一年的第45届世乒赛,19岁的马琳携手张莹莹登上了混双冠军的领奖台。
2000年奥运会的名额之争最终以马琳落选而告终,他面临的是打球以来最大的一道坎儿。在正定备战奥运的日子里,吴敬平一直陪伴在消沉的马琳身边。每天早上五点半,原本不会打网球的吴敬平都会陪马琳出现在网球场上,一个半小时后,两人再一起加入到集合的队伍里。几个月后的扬州世界杯上,马琳收获到了运动生涯中的第一个单打世界冠军。
在得知自己无缘悉尼奥运的那个晚上,吴敬平对马琳说:“男子汉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奥运会只是你人生的一部分。”这句话马琳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当时连奥运直播都刻意躲开不看的马琳,现在已经可以平静地回述起8年前的点滴,而那晚和他一样流下眼泪的吴敬平,每每说起那段经历,眼圈仍然会红。
萨格勒布世乒赛,马琳第三次在世乒赛男单决赛场上功亏一篑,加上外公的去世,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投入比赛。除了难过,吴敬平更多的是自我检讨,“总觉得这最后一步始终是差了一点,可能跟我的性格有点关系,我不是那种很严格的教练,对运动员相对来讲狠不下心来。我也在总结这个问题,要对他们更严厉。”
2007年乒超联赛,连续数年都是MVP的马琳在赛季之初输得一塌糊涂,觉也睡不着,一静下来就不停地想比赛。俱乐部不太满意,媒体也在炒作。吴指导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干脆跑到俱乐部一直跟着马琳,晚上陪他聊聊天儿,不一定聊乒乓球,什么都说。慢慢地聊困了,马琳就睡着了。后来马琳带领宁波北仑海天在不被人看好的情况下再次捧杯。马琳说,那段日子里,吴指导是他的精神支柱,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看到吴指导,他就不会浮躁,一下子就会冷静下来。
人在痛苦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孤独感,这时如果能有一个了解你的人在身边,会感觉好很多。他不一定跟你说多少话,也许只是静静地陪着你,但这就足够了。作为运动员,痛苦的时候要比高兴的时候多,因为总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大家只记得我们赢的时候,而输的时候就只有自己体会。我很幸运,有吴指导陪着我。”
和吴指导朝夕相处了15年,于马琳而言,早已形成了一种依赖和习惯。比赛的时候,马琳一定要看到吴指导坐在哪里,有时候看不到,他会到处找。
前几年,吴指导买了房子,马琳马上在旁边也买了一套,两家共用一个花园,在花园里种菜种花,马琳总跑到吴指导那边去。
比赛打得好的时候,马琳偶尔喜欢喝点酒庆祝一下,但吴敬平不会喝酒。不过,随着马琳的比赛成绩越来越好,吴敬平已经被徒弟练得从一点也不能喝、一口都不喝,练到了喝两口,喝两杯,再到现在的两斤了。
“当然是啤酒,就像喂多球似的,一点点加量。”马琳一本正经地说。
有时候,女队的施指导(施之皓)到男队串门,看到吴敬平不在,就会问马琳:“你爸呢?”
师徒之谊,有时胜过父子之情。对于教练而言,默契的形成、得到队员全部的信任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问题。作为教练,不仅在场上,球场之外更要跟运动员达成默契,只有这样,比赛时才能准确地判断运动员的真实状况。
马琳说:“我从一个孩子到现在,所有的成长过程都在吴指导的眼皮底下,他是我的教练,我的师父,跟我的父亲一样。”
在某种程度上,马琳对吴敬平的了解,可能比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要多——
“很多男人遇到烦心事的时候,会选择喝点酒,喝醉了睡一觉就完了。吴指导不大会喝酒,心烦的时候会不停地找事做。如果你看见吴指导心急火燎的,不停忙活着,那肯定是有事了。他做事不紧不慢,井井有条的时候,那肯定没烦心事。”
“吴指导嗓门大,他一笑,我们整个馆都能听见。所以我就说,要是中国人和中国人打比赛,他千万别作场外指导,他给我们讲战术,对方都能听见。不过他现在会控制了。”(笑)
“吴指导有点像唐僧,比较沉稳,不是《大话西游》版的,是连续剧那个版的。他特别随和,什么事都太正了,50多岁了,没什么心眼,直来直去的,一就一,二就二,一点不能马虎。他不轻易把感情表露出来,有时候一旦严厉起来,队员都非常怕他。”
王皓的“吴爸爸”
当马琳已经打上主力的时候,王皓来到了国家队。从进队的第一天起,他便在吴敬平这个组里扎了根。
那是2000年,王皓从二队升到了一队,在同年龄组的孩子里算是中等水平。不过,由于和八一队的关系不错,吴敬平抱着帮帮忙的态度将王皓招至麾下,至于王皓能打到什么程度,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把看上去很平常的运动员培养成优秀运动员,这是一个教练执教能力的体现。而王皓,正是吴敬平这样一步步带出来的。
那时候吴敬平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马琳的身上,但每当回过头来看王皓的时候,他都在按照定好的计划一丝不苟地训练。一年后,王皓在全运会上为八一队拿到团体冠军立了大功。两年后的埃及公开赛,他又战胜了大塞弗等名将,摘得男单冠军。
吴敬平曾在自己的述职报告中这样写道:王皓是为2008年培养的。
那会儿他不曾想到,王皓竟以飞快的速度提前4年走进了奥运会。
2004年,有关奥运会的痛从马琳转向了王皓,确切地说,是两个人都痛,对于吴敬平而言,雅典奥运会的痛苦,比悉尼奥运会的痛苦来得更“凶猛”。
在那些“次次站在旁边仰望第一”的日子里,吴敬平和王皓一起殚精竭虑地寻找着出口。他一边鼓励王皓“老拿第二也能说明你的实力,周围的人老换,只有你最稳定”,一边期望道“哪一天要打到人家都跟着你的节奏走,你就差不多了。”
“比赛状态”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觉,有一点儿玄妙的味道,看似难以把握控制,难以琢磨,事实上却是一种水到渠成。
2007年10月,巴塞罗那,男子世界杯,面对曾给自己上过刻骨铭心的“一课”、而且连过马琳和王励勤两关的柳承敏,王皓找到了“比赛状态”,他势如破竹,势不可当。那是王皓第一次在三大赛的单打中问鼎,而那之后的比赛,王皓常常让对手“跟着他的节奏走”。
王皓的妈妈刘志英说:“乐乐(王皓的小名)跟吴指导的感情有时甚至超过了跟我们。有时候吴指导不带他出去比赛,比赛完了他给我们打电话,不用我们问,第一句话肯定是,我刚给吴指导打过电话。”
连王皓的一些朋友在看完比赛后也会跟他开开玩笑:“哎,我们在电视上看见你吴爸爸了。”
2005年初,男队要进行重新分组,当时马琳、王皓、陈玘三名主力都在吴指导这组。吴敬平非常犹豫,三个人都承载着自己的心血和梦想。王皓找到他说:“您可千万别把我交出去,得一直盯着我。”每次教练开完会,王皓都会问个究竟。2005年初的玉林热身赛后,教练组开完会,王皓又来问,吴敬平就跟他开了个玩笑,说:“已经定了把你分出去了。”王皓听完眼睛都大了,连问了好几个“真的?真的?”已经眼泪汪汪的了。看到徒弟这么大的反应,吴敬平也受不了了,马上说,“还没定。”
后来王皓说:“吴指导,您这个玩笑开大了。”
2008年3月2日晚,广州世乒赛男团颁奖仪式结束后,吴敬平被一位球迷拦住。球迷问他新书签售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其实,这位球迷并不打乒乓球,更不是基层教练,她迷的是吴指导的徒弟王皓。她知道,吴指导新书的签售会一定少不了王皓。
“我在国家队和吴指导相处了8年,对他的感情是一种亲情,有些话我可能没法跟我爸讲,但可以跟吴指导讲。像一些打球时的心态,我父亲可能无法理解得那么透,但吴指导平常就跟我在一起,他能立刻告诉我该怎么做。”王皓这样解读与吴指导之间的深厚感情。“我也能体会到吴指导身上的压力,他是个非常非常认真的人,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我和马琳的身上了。吴指导极其注重细节,打个比方,像一个反手拧或者是一个正手挑的动作,他都会反复地跟刘指导(刘国梁)和其他教练沟通。”
有时候出去打公开赛,吴敬平没有随行任务,王皓甚至会对他说:“您能不能自费去?我给您出机票钱。”
“教授”出书
2008年3月3日上午10点30分,广州市购书中心一楼大厅,吴敬平的新书《乒乓球直板反胶打法训练》的签售活动如期举行。与他一道来到现场的是四人组成的“豪华阵容”: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蔡振华、乒羽中心主任刘凤岩、两位爱徒马琳和王皓。
作为当今两大“直板天王”的师父,吴敬平对于直板打法毫无疑问是最具发言权的。
早在1996年冬训时,蔡振华就与吴敬平谈到了直板反胶的发展问题。那时候,以孔令辉为代表的横板弧圈球、以刘国梁为代表的直板正胶快攻在国际乒坛上都有一席之地。而作为我国一项有传统的打法,直板反胶已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太大的亮点了。
那时,马琳刚刚进入国家队,于是吴敬平让正手反胶、反手长胶的他换成了两面反胶。师徒开始了在直板反胶打法上的探索。就像导师带着自己的研究生,吴敬平带着马琳也是一步步摸着走,起初并没有预想到究竟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直板打法必须得结合运动员个性的东西,自身的特点,然后再把运动员的潜能挖掘出来,结合上直板打法的一些技术,我觉得这是最主要的。比如说马琳,他和郭跃华、郗恩庭又是不同类型,他的打法融入了自己的特点,再加上直拍横打。从总体看,王皓绝对代表了直板的发展方向。但是要说完全像王皓这么发展,一点推挡也不要,我觉得也要打个问号。有的人可以,有的人可能就不一定。要强调的是,一定要因材施教,照葫芦画瓢肯定是不行的,照搬也不行。关键是教练,在塑造运动员的时候怎么样去把他的优点挖掘出来,把最特长的东西挖掘出来。当初我们也没觉得王皓的反面会那么强,慢慢练的时候,把技术丰富了以后就越来越强了。台内、近台、中近台、中远台、远台,王皓现在的技术基本上形成了一种立体的感觉,这点当时我也没看到那么远,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其实,吴敬平写书的想法萌生在2004年。当时,马琳和王皓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吴敬平在直板反胶打法上也有很多经验和体会。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把这些最真切的体会和实际工作经验与全国的教练和球迷们互相沟通。
“毕竟是在第一线执教,接触最尖端的技术,这些对于基层教练应该很管用。直板反胶是我们国家的一个传统打法,喜爱的人非常多,我的目的是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把我当教练的经验留给后人,发扬光大这种打法。”
写到一半时,吴敬平怕把王皓的技术“泄密”,便停了下来,有段时间甚至想过放弃。但是马琳和王皓的鼓励让吴敬平坚持了下来。他们一直说:“吴指导您这本书一定要写完,对您来讲,那么丰富的经验不写出来真可惜了。”在爱徒的坚定支持下,吴敬平最终将书稿顺利完成。
吴敬平给本刊编辑部送了三本书,他很诚恳地说:“这本书里有些东西在《乒乓世界》发表过,现在把它们融合了。感谢《乒乓世界》对我的帮助,毕竟是它让好多球迷和教练认识了我。球迷们比较喜欢看我写的文章,对我写东西也是种鼓励,最后才出成了这本书。”
遗憾与梦想
吴敬平在队里被称为“教授”,起因要追溯到1992年。那一年,吴敬平和华正德一起去广西讲课,讲课前,吴敬平有点儿紧张,但讲完之后反响不错。华正德打趣说:“我得对你重新认识!”于是给他起了个“教授”的外号,这个外号一直被人叫到现在,叫了足足16年。
球场之外的“教授”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书。看书,使身为教练的他平添了“教授”的气质,也使他在运筹帷幄之间更多了一份文人的儒雅。
由于父母都是搞教育出身,儿时的“教授”一直以为自己也会走上读书之路,但命运的大手阴差阳错地将他推向了乒乓球的天地。
从1972年进入四川省体工队起,36年来,乒乓球一直是“教授”生命中的主旋律。
几乎是全部生活内容的乒乓球,回报给了吴敬平很多,也不可避免地令他失去了一些东西。吴敬平说,这些年来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家人。1991年,国家队的调令让他从四川跑到了北京,那时儿子刚上小学一年级。千里之隔,重任在身,吴敬平即使惦念关心儿子也无法真正顾得上。他说,在他心里,始终对儿子有种愧疚感。2004年,儿子参加高考,面临着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事件。此时,吴敬平正在专心备战雅典奥运会,队员们也同样需要他的悉心照料。两难中的吴敬平“狠心”地将儿子托付给了朋友关照。好在争气的儿子考取了重点院校——成都电子科技大学。
儿子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从没让吴敬平分过心。如今,爷俩也只是在不忙的时候通通电话。吴敬平说:“由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了,常常是说了几句话就挂了电话。”其实,懂事的儿子一直关注着吴敬平,他会在电视上看老爸带队,看老爸指挥比赛。再打电话的时候,他还会给老爸作总结。这种默默的关注,对聚少离多的父子来说,“无关乎成功,只关乎幸福。”
2006年不来梅世乒赛时,吴敬平的父亲不幸过世,由于带队比赛,他没能见上老父亲最后一面。他说:“父母对我的事业非常支持,从不给我添任何麻烦。他们给了我很多优秀的品质,比如诚实、正直、勤劳。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是我一生的遗憾。”
每个人一生都会有遗憾,每个人一生也都会有梦想。对于有心之人而言,遗憾虽不能弥补,但梦想却有可能实现。
2008年夏天,吴敬平的两个“孩子”将走进北大的“中国脊”乒乓球馆。他说:“马琳和王皓在北京奥运会上的优异表现,将是对我工作的最好认可。所以,我跟他俩说,‘你们别老给我画逗号,给我画个句号。’对于我而言,如果他俩能闯进男单决赛,就是一个完美的句号!”(文/实习记者 张矣韵 图/孙亚利 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