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艾薇
宇宙的奇特，总是超乎想象。
这是艾薇研究生时期，教授最喜欢的一句话。艾利希教授是一个性情乖戾的的德国老人，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他的形象总让艾薇想起花园里的土地神。每逢有人惊讶于实验室的测试结果时，他都会重复这句话。当时，艾薇觉得他的口头禅简直是废话。宇宙当然具有出乎意料的惊喜。
艾利希教授应该已经过世了。艾薇20来岁的时候，抗衰老技术处于前沿水平。她现在的女儿，都比那时的她还要大。可是如果他还活着，艾薇想给他发一封冗长而恳切的致歉信。
宇宙不只是比人们认知中的奇特，它的奇特超过了人们认知的极限。每出现一个新奇迹，无论多么惊人，都为后面更惊人的发现奠定了基础。宇宙不断地重新定义什么叫奇特。土卫九上发现原分子时，所有人都认为外星生命的存在，动摇了人们的根基，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更加令人不安的是，原分子只是外星人的工具。作为外星人的“扳手”，原分子把整个爱神星这种小行星级别的空间站，变成了一艘宇宙飞船，然后劫持金星，制造了星环门，瞬间为人类打开了通往1300多个世界的大门。
宇宙的奇特，总是超乎想象。太特么对了，教授。
“那是，”她的丈夫法耶兹说，“什么东西？”
两人正待在“鹰隼”号的舰桥。这是一艘拉科尼亚帝国提供给她的飞船。面前的显示屏上，众人称之为“该物体”的星体，其高分辨率图像慢慢呈现出来。它是一颗行星，比木星稍大，〔评：木星赤道直径142,984千米，是地球直径的11.2倍。体积足以容纳1321个地球〕几乎是透明的，好似一颗略带绿色色调的巨大水晶球。阿德罗星系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被动光谱结果表明，整个星体几乎都由碳构成。”特拉万·巴里什说。他盯着显示屏滚动的数据，连头都没抬一下。他是团队的材料科学家，也是艾薇见过的最直来直去的人。法耶兹的问话，他开口给出了一是一的回答。她清楚这不是丈夫想要的答案。他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个样子？
“它被压缩成一个致密的晶格。”团队中的物理学家，珍·莱芙丽说。“它……”
她停顿了，艾薇接口说话。“它是一颗钻石。”
艾薇·奥科耶7岁时，一个从未谋面的姑母去世了，她和母亲一起回到了尼日利亚。母亲忙于葬礼事务，艾薇在她家里游荡。这成了一个游戏，她通过观察姑母的遗物，看看自己能得出多少有关她的形象。床边的搁板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微笑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睛苍白，可能是她的丈夫、兄弟或儿子。小型浴室里，散放着的廉价肥皂和清洁物品中间，有一个漂亮的水晶瓶，里面装着神秘的绿色液体。是香水？抑或毒药？由于不认识那个女人，她留下的所有物品都很奇妙，令人兴趣盎然。
多年后，某次漱口时，味道引出她的那段记忆，她意识到瓶子里的绿色液体几乎可以肯定是漱口水。谜题解开了，但新的问题继之而来。她为什么把漱口水放在那么漂亮的瓶子里，而不放在它原来的可回收容器里？那个瓶子来自何处？漱口水仅仅是漱口用的，还是具有自己不知道的隐藏功能？斯人已逝，这些谜团永远无法解答。有些事情，只有在当时的情境下才能理解。
显示屏上，一颗淡绿色的钻石，表面极其光滑，独自漂浮在没有其他行星的星系中，绕着一颗暗淡下去的白矮星运行。它就是水晶瓶子里的漱口水，周围是肮脏的浴室柜台上的廉价肥皂。法耶兹说得对。唯一重要的就是背后的原因，可知道内情的都死了。只有艾利希教授的话，能作为答案。
“鹰隼”号是应高级领事杜阿尔特的要求，专门为她打造的，其任务只有一个：考察星环网络中的“死亡星系”，看看能否找到毁灭了原分子所属文明的无名敌人的蛛丝马迹，或者它们——称作“它”也行，随你用什么词指代那个超维异域先行者——遗留下来的、奇异的非物质“子弹”。
“鹰隼”号已经考察了3个星系，每个都是奇迹。艾薇不喜欢“死亡星系”这个称呼。大家这么叫，因为那几个星系没有能够维持生命的行星。她觉得这个标签既烦人又过分简单化。没错，人类认知中的任何生命，都不可能在绕白矮星运行的、木星大小的钻石上生活。但也想象不出，有什么自然进程能造就这样的遗器。某物做到了。这种规模的工程，令人敬畏，给人的感觉是惊奇和恐惧，且两者各占一半。因为上面没生长植物就说它是死的，就好比是恐惧多过了惊奇。
“它们把所有东西都扫除了。”法耶兹说。他正在查看星系的望远镜和雷达图像。“距离恒星一光年的空间中，甚至连彗星带都没有。它们搜刮了星系内的一切物质，将之变成碳，然后特么的搞成了一颗钻石。”
“以前的人求婚前送钻石作为礼物，”珍说。“也许有人想确保自己不被拒绝。”
特拉万从控制台上抬起头，眼睛看着珍眨了几秒钟。凡事都从字面意思理解的他，不懂得这类幽默感的东西，艾薇不止一次看到珍张口就来的反语令他陷入迷惑。
“我认为不——”特拉万开始说话，但艾薇打断了他。
“专心工作，伙计们。在使用催化剂破坏现场之前，我们需要了解这个星系的一切。”
“收到，老板。”法耶兹说，在没人能看到的情况下，偷偷向他眨了个眼。
团队的其他成员重新专注于各自的显示屏。他们是来自帝国各地的最优秀的科学家和技术员，由高级领事亲自挑选并授命她指挥。在本次任务与科学相关的问题上，她的命令具有帝国法律的全部效力。从无队员对命令有过支吾。
也就是说，并非人人都隶属她的团队，并非所有的事都被认为是科学问题。
“你去报告进展情况，”法耶兹说，“还是让我去？”
她带着一种渴望，再次看向显示屏。钻石中可能有线索，就像死人手稿上的苍白墨迹，指示他们进一步通向下一个谜团、下一个启示、下一次难以言说的奇特。她不想就任何事向任何人报告。她想就这么看着显示屏。
“交给我吧。”艾薇说罢，走向升降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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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罕默德·萨加莱司令身材魁梧，煤黑色的眼睛，餐盘般扁平的脸。在这次任务中，他担任军事指挥官，几乎任由科学家们自处。但对于自己权限范围内的事，则态度坚决，不打折扣。坐在他简朴的办公室里，总有一种接受训诫的感觉。就像考试作弊，被送进了校长室。艾薇讨厌做一个向军方领导低声下气的角色。可是在拉科尼亚帝国，军方在各个领域都处于权力的顶层。
“奥科耶博士，”萨加莱司令说。他用香肠般的指端摩擦着鼻梁，带着富有感情又夹杂着屈尊俯就的不耐烦——孩子们做傻事时，她就是这种态度——凝视着她。“如你所知，我们严重落后于计划。我的命令是——”
“这个星系充满惊喜，默德。”她说。用昵称称呼他有点冒犯，但他可以接受。“它太不可思议了，不能仓促地浅尝辄止。我们得花时间好好研究这件遗器，不能就这么祭出催化剂，然后等着看是否有什么东西爆出！”
“奥科耶少校，”萨加莱回道，拿军衔说事是想更清楚地提醒她两人的上下级关系。“一旦您的团队完成初步数据收集，我们就要按照命令，上催化剂，验证该星系是否具有军事价值。”
“司令，”艾薇说。她知道在他当前情绪下，冒犯性的方式不起作用，于是语气转为安抚性的尊敬。“我只希望能多匀一点时间。我们可以在离开的时候弥补回来。杜阿尔特给我的是人类历史上最快的科考船，如此就能多花时间在考察上，减少路途上的时间浪费。我请求你考虑一下。”
这是提醒萨加莱，她可以直接联系高级领事，而且高级领事对她的工作极其重视，为她打造了一艘飞船。她对他礼尚往来。
萨加莱不为所动。
“你有20个小时的时间收集数据，”他说，双手交叉放在宽阔的腹部，像尊佛陀。“多1分钟都不行。通知你的团队。”
== ^_^==
“这种死板的思维，就是在拉科尼亚的统治下，不可能做好科研的原因。”艾薇说。“我应该找所大学，管管生物系。我年纪大了，不想受这类命令束缚。”
“我同意，”法耶兹说。“但我们来了这里。”
萨加莱和他的手下拿出他们的原分子活样本，冒着毁坏一件数十亿年前的遗器的风险，只是为了看看它是否以有用的方式活跃起来。开始之前，她和法耶兹正在她的住处准备冲澡，趁隙她快速咬了一口食物。“如果它不能为他们制造更厉害的zhà弹，谁也不在乎它的毁坏！”
她说着就转向法耶兹，他远离开她半步。她意识到盘子还在自己手里。“我不会掷向你的，”她说。“我不扔东西。”
“你扔过，”他回答。他也老了。曾经乌黑的头发，如今几乎全部变白，微笑时皱纹从眼角展开。她不介意皱纹。她更喜欢看他微笑的样子，而非皱眉头。他现在微笑着。“你扔过东西的。”
“我从没——”她说，不知道他是真的害怕她会因为沮丧而朝他扔盘子，还是仅仅为了取笑她来缓解情绪。尽管一起几十年了，有时还是搞不懂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瑞奇刚离家上大学，我们去了百慕大群岛，那是许多年来我们第一个真正的假期，你——”
“蟑螂。我的盘子里有一只蟑螂在爬！”
“你把盘子朝我的头扔过来，那个力道大的呦。”
“呃，”她说，“我吓坏了。”
她笑了。法耶兹的笑好像他中奖了似的。所以，不用说，他的目标就是为她宽心解颐。她放下盘子。
“你看哈，我知道我们获得学位，并不是想被呼来喝去，服从命令，”法耶兹说。“但如今的现实是拉科尼亚掌权。所以——”
这一切其实是她的错，她卷进了科学理事会。大体上来说，拉科尼亚不干预人们的事务。各个星球选举自己的管理者和世界协会的代表。只要不直接违反帝国法律，他们可以制定自己的律法。与历史上大多数独裁政权不同，拉科尼亚似乎无意于管控高等教育。遍布银河系的各所大学，运作情况与接管前没什么区别。有时甚至还要更好一点。
艾薇的错误在于，她成了研究原分子领域的人类顶级专家，兼及已经消失了的、创造原分子的文明和毁灭该文明的那场浩劫。在自己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她被派往伊洛斯星系，作为首次科考任务的一部分，考察那个外星世界的生物。在那之前，她的宇宙生物学对外太空生物的特性研究一直是理论性的，主要关注于深海和冰层深处的生物，这些生物看起来是木卫二地表下可能发现的细菌的良好相似物。
他们没在木卫二发现任何细菌，但星环网络开启了，随着1300多个星系的生物群系有待探索，刹那间宇宙生物学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学科。她去了伊洛斯星系，期待能研究类似蜥蜴的生物，却亲眼看到了比人类这个物种久远的银河系战争遗留下来的建筑。她开始痴迷于探索答案。这没什么意外的。一座银河系大小的房子，里面充满了迷人的东西，而它的主人不知消亡了多少年。后续的职业生涯中，她一直致力于对此的研究。因此，当温斯顿·杜阿尔特邀请她带领团队去探索这个谜团，并倾其所有提供资助时，她无法拒绝。
那时，她只在新闻中看到了拉科尼亚。异常强大，军事无敌，但却不进行种族清洗和种族灭绝。也许，他们心中装着人类利益至上。用他们的钱做科研并没有让她感到多少不安，尤其在没有多少选择的情况下。面对皇帝开金口说，“来为我工作吧”，你没有多少理由说“不”。
随后她应召入伍，知道了拉科尼亚压倒性的技术优势的来源，她开始感到不安。
就在她看到催化剂的那一刻。
“我们该回去了，”法耶兹收拾完晚饭的最后一个盘子说。“时间快到了。”
“好的，稍等片刻。”她回道，随后迈进两人共用的小型私人浴室——她这种级别享有的特权之一。盥洗台上方的镜子里，一位老妇人回看着她，眼睛蕴含的困扰，来自接下来要做的事。
“好了吗？”法耶兹喊道。
“你先走。我会赶上你的。”
“天哪，艾丝，你不打算看它了，是吗？”
它。催化剂。
“错不在你，”法耶兹说。“这项研究不是你设计的。”
“我同意了执行。”
“亲爱的。宝贝儿。我的生命之光。无论在公共场合怎么称呼拉科尼亚，但说到底，它就是独裁统治。”法耶兹说。“我们只能服从。”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感到不安？”法耶兹说。
她没有回答，因为即使她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我会赶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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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化剂存放在“鹰隼”号的中心，外罩银河系最复杂的法拉第笼，四周是厚厚的贫铀屏蔽层。现在已经清楚，原分子的通信速度超过光速。对此，处于领先地位的理论是基于量子纠缠的应用，但不论机制是什么，原分子都突破了局域性，这点和它创建的星环门系统类似。科塔萨尔和他的团队，花了数年时间研究如何阻止原分子样本之间沟通，数十年之后，他们才最终想出一种材料和隔离场的结合体，诱骗原分子的某个节点，使它锁定自己，从而与其他原分子断开联系。
那个节点，就是它。催化剂。
萨加莱的两名陆战队士兵守卫着通往催化剂室的大门。他们穿着厚重的蓝色动力铠甲，走动时发出嘎嘎响和咔嗒声。每人都配备有喷火木仓，以防万一。
“马上要用催化剂，我想去检查一下。”艾薇对着两名卫兵之间的空隙说。虽然她拥有军衔，但经常弄不清房间里哪个人的级别更高。她缺乏专门的训练，也缺乏拉科尼亚人觉得理所当然的终生练习。
“没问题，少校。”左边的人说。她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级别较高的军官，但在拉科尼亚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年轻得和军衔不匹配。“您需要陪同吗？”
“不需要。”艾薇说。做这件事时，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年轻的陆战队员在她的盔甲手腕上做了什么，随之她身后的门滑开了。“准备好出来的时候告知我们。”
催化剂的房间呈立方体，边长4米。房间里没有床，没有盥洗台，没有厕所。只有硬邦邦的金属和网状排水管。每天用溶剂冲洗一次，把液体吸走焚烧掉。对与原分子有关的污染物的处理，拉科尼亚人是严格对待的。
这个节点，这个它，这个催化剂，曾经是一个50来岁的女人。她原来的名字，因何被选中进行原分子感染，艾薇能访问的官方记录中都没有。艾薇应召不久就发现了“高墙”，定罪的犯人被送进这个地方感染，如此一来帝国就有源源不断的原分子供应。
然而，催化剂有些特别。也许是科塔萨尔做了什么，也许是这个女人的基因有了突变，使得她仅仅是原分子的携带者。她表现出了感染的早期迹象——皮肤和骨骼结构发生变化——但把她带上“鹰隼”号后的几个月里，这些变化没有进一步改变。此外，其他人感染后会进入被大家称之为“呕吐僵尸”的阶段，即通过吐出物质，将感染传播出去——但她从未如此。
艾薇知道，和催化剂待在同一个房间是绝对安全的，但她每次进去都会发抖。
感染原分子的女人用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嘴唇移动却没有声音。她闻到的大多是每天冲洗的溶剂味道，不过该气味之下还有其他东西——停尸房肉体腐烂的臭味。
牺牲动物是正常的。老鼠，鸽子，猪。狗。黑猩猩。生物学一直遭受着认知上的推挽，一边证明着人本质上也是动物，同时又声称人与动物在道德上的不同。在科学的名义下，杀死黑猩猩是没有问题的。杀人就有问题了。
显然，还要看是在什么时候。
也许催化剂是自愿的。也许不这么做，就会面临更可怕的死亡。谁知道那是什么呢。
“对不起。”艾薇像以前每次进入催化剂室时那样对她说。“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他们竟这么做。我是绝不同意这种做法的。”
女人的头耷拉在脖子上，向前点了点，好似在假装附和。
“我不会忘记他们对你做的。如果我能补救，我愿意去做。”
女人用手推着地板，似乎想站起来，但她的手臂没有力量，双手软绵无骨。“只是条件反射。”她告诉自己。“本能反应。”她的大脑不存在了；或者至少变成了其他东西，都不能称之为大脑了。躯壳之下的不是人了。不再是了。
但曾经是。
艾薇擦了擦眼睛。宇宙的奇特，总是超乎想象。有时充满了奇迹，有时充满了恐怖。
“我不会忘记的。”
by 印象
译：2023.11.1
校：2023.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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