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德鲁默
德鲁默难以入睡。由此带来的最坏影响,是她有大把时间浏览公众评论和新闻视频。
“他们代表着星环门开启后火星失去的精神。他们的到来根本不是入侵,而是真正火星精神的回归,对此我很高兴——不对,是欣喜——庆幸有生之年得以亲眼目睹。”
事情向着预料中的方向发展。这些日子,她觉得“人民之家”旋转得太快了,虽然处于旋转中的不止她自己。她心情沉重,打不起精神。她反应严重迟钝,就像一台装有不连贯软件的机械,或一只磕磕绊绊的遥臂。在这种状态下,她参加联会董事会、地火联政太空舰队以及自己工作人员的会议,进行有关联会独立性方面的访谈和演讲。她麻木机械地做这些事。从上班伊始到临睡前的最后一刻,她唯一渴望的就是闭上眼睛。
可是,眼刚闭上,视频又弹出了,好像是它们自己打开的。
“应该在那帮混dàn穿过星环门之前进行拦截。这正是多年来我一直谈论的问题:一个贸易性质的联会,根本应对不了军/队的进攻。运输联会胜任不了上述职能,你们过去寻求的证据,如今就在眼前,而且是铁证。”
她试着放松,让自己入睡。她感到眼睛干涩,口中干渴。她想吃东西,虽然并不饿;想喝水,虽然并不渴。她的身体似乎需要些什么,而它能做的只是试验各种可能性,希望有什么能给予她上次未能给予的慰藉。她迫切想吸口烟,虽然已经几十年没吸过了。
约莫一两个小时后,她站起来,用特意创建的虚拟账号浏览视频及网络讨论。她告诉自己这是调研,藉此评估民众的斗志。假装自己在学习一些可能有帮助的东西很容易。这么做感觉像是撕开结痂,在伤口上撒盐,但总好过浏览死者名单。艾米丽·桑托斯-巴卡……
木卫三,一个独立记者20分钟时长的录像,说的是在敌人面前团结一致的重要性;地球,一个老年人的公开信,讲述岩石攻击地球后在糟糕的环境中艰难图存的往事,以及为什么这次事件与之不同;谷神星,一个开放式沙龙举行了一次圆桌会议,谈论联会在应对并处理拉科尼亚威胁事件中的能力及不足。十几种语言,上千的脸孔、声音和语言风格。如果想在那里寻找对事件清晰的认识,那她尚未成功。
“我妻子在麦地那空间站。我刚从她那里收到一条信息,说拉科尼亚的管理者为下属员工提供的条款,比运输联会还好。她还说,拉科尼亚人带来的技术,比我们现有的领先好几代。我知道这种观点不受欢迎,但是,如果他们能更好地对待员工,能带来更好的设备,而且不干预我们的业务,那么我有理由认为,我们真正的敌人其实是运输联会中的官僚机构!”
还有其他言论——实际上,多的是——声称看到了对麦地那发动袭击的原因。她读了些关于反抗暴政的文章,听了遍团结爱国人民共同反抗敌人的音乐。在月球,一所学校发起了一场运动,孩子们把右手染成红色,以示反抗拉科尼亚。她没有意识到这个符号的象征意义,但这一趋势蔓延到了学校之外,一半的采访者和记者都有相似的饰物:红手套,红指袖,或是红戒指。
她如果想得到希望或决心,只需要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这些人,和他们待在一起,度过她的无眠时间。但就像忍不住让舌头触碰疼痛的牙齿一样,她不停地接触另一部分人。拉科尼亚代表未来。被征服是注定的。停止战争。
屈服。
还有一整系列的视频,专门推测地火联政和运输联会的战略。有些对话非常像是出自地火联政司令部的简报。另一些则是绝望引发的乐观情绪伪装成的军事理论。无一能给德鲁默带来比以前更大的希望,有些反而让她的心情更加灰暗。
此外,没有萨巴的消息。麦地那为了宣传,解除了通讯封锁,她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包括那些反抗者的消息。她想象着他还在那里,像一只老鼠一样在甲板之间潜行。成功了,她会听到他宣布胜利的声音;否则,也该听到他失败的消息。
与此同时,“暴风雨”号庞大的身躯堂而皇之地向着太阳的方向驶来,像扼住喉咙的手,令她身心都感到窒息。航程已经驶过一半,开始减速。她十分清楚他们的策略:派遣一艘战舰,在所有星系的注视下征服太阳系,藉此展示自己的威力、决心,从而羞辱、威慑反抗者,达到控制他们的目的。
她就是这么对付弗里霍德星系的。
这件事,连同其他种种,令她呆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桌子旁,消耗着无眠的时间。想起它,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手段有些严酷,没错,但那是为了维护更大范围的和平。让宇宙更加有秩序。让宇宙成为一个尊重规则的地方。
弗里霍德星系的殖民者做出的选择,打破了她和她的前任者们制定的规则。派出“罗西南多”号前往惩治,当时她觉得合情合理。现在想来,她好奇那些殖民者是否也在晚上失眠枯坐,好奇他们会如何向孩子们讲述,好奇他们是否有办法可以应对身上的桎梏。答案也许是肯定的。
或许,这是老天在向她展示她的过错:用她作恶的方式,转过来对向她。〔评:想得真多~~~但却是合乎情理。人在遭受巨变时,总会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让情绪得以宣泄。〕她,桑托斯-巴卡。还有“独立城”所有的难民,所有死去的人民。若果真如此,老天还应该再公平些。
脑海中那小部分沉静的思维审视着余下的一切,知道她是不对的。在当前这种情况下,她没办法做对的事。或许,入睡才是正道。但恐惧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她,令她难以自拔。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排出孔堵塞的化粪池,无法排遣,终将满溢而出。这不是焦虑的根源,而是她对自己的认知,感觉像是在剖析别的女人。
她裹紧胸前的长袍,翻看着视频。她看了几秒钟劳恩蒂斯·诺瓦的新闻,又看了几秒钟智神星-第谷复合空间站、谷神星、月球、地球上的船坞。没有一条看完的。
奇怪的是,并非所有视频都有关拉科尼亚。巴黎郊外的一家美术馆发生火灾;德鲁默年轻时候喜欢的一位著名音乐家去世。拉科尼亚、杜阿尔特以及她的失败,看起来并没有左右所有事情。随后,热点再次更新,出现一幅“暴风雨”号的图片,散发着威胁和荣耀。
霍顿没错。针对弗里霍德的惩治是严酷的,而她这么做是为了不让联会成为政府体制。结果,一支无人知晓的舰队强行到来时,她毫无准备。她本该更善良些,更聪明些,更狡猾些。她本该成为一个不同的自己。她渴望有那么一刻,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从而阻止了这一切。这个想法占据着她的思绪。
系统通知。如果她处于睡着状态的话,灯光会亮起来。
“女士?”沃恩的声音,而不是他的夜间工作人员。不管出什么事,他们会先叫醒他,他做出了叫醒她的决定。事情不妙。
“我醒着。”她说。
“‘暴风雨’号给您发来了信息。一个小时前,集束方式发送。信号情报部确认过是真的。”
“不是广播?”
“不是,女士。未加密,但并非广播。”
敌人想让她和她的人民看到,但不想通过发布会的方式。她转着心思,可她只想爬上床永远睡下去。“发到我房间里来。”她说。
显示屏变暗,不久特雷霍司令出现在上面,看着她,好像他真能透过显示屏和光延迟直视她似的。他脸含歉疚——当然,这只是一种姿态,是他选择面对她时的一种方式。对此她心生憎恶,虽然她希望他这么做是情有可原的,希望自己会喜欢他,因而反过来他会喜欢自己。这种情感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第一个根源。她赶走温柔的冲动,提起心底的仇恨。
“德鲁默zhǔ席,”他说。“希望您还好。我代表高级领事杜阿尔特,再次要求运输联会的飞船退下,并接受拉科尼亚帝国的管理。但如果您仍然拒绝,我也理解。不过,在得到肯定答复前,我会一直要求。您越早接受,您的人民牺牲的就越少。他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您的手中。
“如果您不在18小时内无条件投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不那么令人愉快。我接到命令,要对智神星空间站的船坞采取行动。我不希望有人伤亡,有设施遭到损害。同样,这完全取决于您。您随时可以拯救之。
“我正向地火联政提出类似的要求,我想你们将就此开会商讨。我以最强烈的措辞敦促你们做正确的事情,放弃抵抗。高级领事授予我一定的便宜行事权,用以结束这种不愉快,但拖得越久,转圜的余地就越少。我不希望最坏的情况发生。
“您和在地火联政的同事们谈谈,尽快回复我。如果收不到您的答复,我视为您选择继续拒绝下去,那么智神星空间站的血债,将记在您的帐上。我真心希望并祈祷您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他点点头,信息结束了。因为睡眠不足,德鲁默的愤怒有些迟钝和模糊,但依然强烈。她发起通信连接,沃恩立即接受了。
“多少人看过这条信息?”
“值班通讯员,我的助理,我,还有你。共4个人。”
多了2个人看到。沃恩要没看到就更好了。不过,被泄露到网上的可能性不大,这取决于地火联政对其内部信息的管控程度。坏消息传播的特点,就是一旦传出去,就一发不可收。她必须假设,在实际传出去之前,她没有多少时间。还有一次机会,试着成为时势需要的人,而不仅仅是她自己。
如果她是时势需要的人,是联会、星系和人类需要的领袖,想在她该说什么?怎么说?
“叫醒拉夫林,通知胡司令上线。我们需要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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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霍口中的智神星空间站,不是智神星-第谷复合空间站。拉科尼亚语言的一个奇怪之处,是几十年语言上的变化。在桑杰拉尼执掌联会之前,没人叫它智神星空间站。在他治下,智神星的精炼厂进行了更新,第谷空间站作为主船坞与之半永久性并联,生产金属和陶瓷、蕾丝和纳米夹层膜材料。相比于第谷独立地漂浮在太空,并联后效率得以提高。有需要几代人去做的工作,集中起来会让一切进展得更快。
“人民之家”就是在那里装配的。还有“独立城”。“和卫城”完工一半,它那巨大的碳硅酸盐肋拱尚暴露在真空中。成千上万的家庭在那里生活和工作,德鲁默如果不屈服,他们只有几个小时可活了。
“失去那里的建设能力,我们将倒退几十年。”胡司令说。“不论重建,还是加强太空军,都依赖于该空间站。这将引起连锁反应,彻底地改变我们的规划。”
德鲁默在椅子中动着身子。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听这种话了。
“在提到的时间段内,不能完成‘地火联政-联会’联合太空军全部兵力的部署。”胡司令的脸被太阳系视图取代,每个舰队都标有到达战场所需的时间。为了不被“暴风雨”号集中攻击,他们让飞船分散开。不可兼得的权衡……
“此外,经过第一次交战,只有四分之三的飞船完成了鱼雷修正的补给。战略分析表明,牺牲掉智神星-第谷复合空间站以便联合舰队做好充分准备,会降低我们长期的战备能力,但能增加在短期内对‘暴风雨’号进行决定性打击的机会。当然,任何决定都需要联会和地火联政之间充分协调。”
无论她做何选择,联政的策略都不会改变。就算在世界末日中,月球上的军僚们也会扮演“我罩你”的角色。整个报告中,这似乎是最让人乐观的一点。联政仍然认为,这一切结束时,他们的职业生涯还可能当作筹码。
德鲁默还记得自己在第谷空间站的岁月。记忆中,她在走廊间穿行着。改造前工程甲板的布局;圆环居住区的气味;弗雷德·约翰逊去世后,她接手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他有一个私人橱柜,里面放着一本旧书,一瓶白兰地,一些他个人倡议的实物副本,这些倡议在他去世后就失败了。等她清理完毕,她已经担任第谷空间站的一把手三年了。她仍然记得当时的感觉,就像一个寡妇终于卖掉了亡故丈夫的服装。
看着智神星-第谷复合空间站,她又有了同样的感觉。她想救它。她一直在想能有一个妙招,把它从敌人的魔爪中解救出来,但想不出来。时间来不及了。要么失去自由,拱手受制;要么看着它被摧毁。选择哪个,她必须做出选择。
“沃恩?”
“zhǔ席女士?”
“得下令智神星-第谷紧急疏散。没有太空船的人,全部上第谷,把它和智神星分开。所有人都离开智神星,并建议所有飞船以最快的速度撤离。”
她看着他。他脸色苍白,眼睛像鲨鱼的眼睛一样死气沉沉。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打起精神,转身离开房间去执行她的命令。就算不同意,他也可能很高兴他自己不会对它魂牵梦萦。而她会。
她开启录制功能,在显示屏前构思。她的眼睛因疲惫和丧失信心而凹陷,但并没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在自己私人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她的皮肤显得苍白。她本打算让通讯员在公告之前给她弄点胭脂粉,但想到将来必定会有这么一个公告的——那是以后的事了。
她输入密码,连接至月球的高安全级别通信准备就绪。她咳嗽一声,看着镜头。
“胡司令,我已经向智神星-第谷下达了撤离命令,”她说。“就算拯救不了空间站,也可以令‘暴风雨’号更难杀死那里的居民。通过他们是否追击平民,也可以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敌人的品性和目的。我建议地火联政的部队此时不要过早地与敌人交战。
“我认为,拯救智神星空间站是个错误。”她说。“更明智的做法是,准备好所有部队,掌握主动权,在有利的情况下进行一次全面、协调和全力的交战。而且,此时所有的飞船也都已完成鱼雷修正和dàn药补给。为了提高这场战斗的胜率所做出的牺牲是值得的。”
她停顿了一下。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想自己的选择将会产生的影响,以及这场战争的结局。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她说。“没有折中的余地。我们要一击必杀。”
by 印象
译:2023.8.12
校:202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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