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德鲁默
那艘穿越星环门的飞船,好似年代久远的视频中冲出海面的鲸鱼。星环门直径一千公里,以太阳系的尺度衡量是微小的,以人类的尺度衡量是巨大的;而拉科尼亚的飞船,其庞大让人感到悚然,让星环显得促狭。它的设计似乎与星环来自同一个令人不安的地方,但既没有人类现在熟悉的原分子的怪异,也没有人力建造的痕迹;又或者说,两者都有。德鲁默一遍又一遍地观看视频,每次都身起鸡皮疙瘩。
战备尚未就绪。满载砾石的采矿船正全速前往各自岗位,但已经来不及了。地火联政正在内行星、木星处集合,但航程短则几天,长则数周。浮动之城迎过去,和它们会合。所有战术应对,都还未曾在董事会商讨,而杜阿尔特和他的特雷霍司令抢先行动了。她必须确保敌人付出预计之外的代价。
“主席女士。”沃恩说。德鲁默看着“暴风雨”号再次穿越星环门,没有答话。她感到震惊的是,这么庞大的东西竟然能够穿越过来。这艘巨舰本身的质量和能量,看起来都能打破安全穿越的上限。也许可以用消灭自由舰队的方式对付它,可这该死的巨舰已经通过星环门了。
“沃恩。”她说,没有回头看他。
“如何处置中继器,通讯部在等你的决定。”沃恩说。
她深吸一口气,经由齿间慢慢吐出。太阳系中散布着数千个无线电信号中继器,但她知道沃恩说的是哪一个。那是一个低能量中继器,不为人知地漂浮在星环门外侧,是他们从麦地那空间站收发信息的秘密途径,是阿瓦萨罗拉赠予自己的礼物。在慢域的麦地那看来,它的信号很弱,其波长与星环门日常的干扰极其相似,很容易被忽视;在正常空间来看,则更为明显。
可是此刻,离它最近的是“暴风雨”号。
她可以下令禁止自己的通讯部dui使用它,这没问题;但是,地火联政的情报部门也有访问它的权限。对萨巴的地下Zu织来说,人们犯错越多,他们出问题的可能性就越大。关闭中继器,则毫不费力。只需发送一条指令,就像关灯一样。收到指令,中继器进入被动监听状态,要想找到它,难度不啻在超乎想象的浩瀚太空中找寻一粒漂浮的沙子。
关掉它是对的,但她不愿这么做。
“拥有的东西不能使用的话,”她说,“意义何在?从功能上讲,和没有是一样的。”眼前的显示屏上,画面结束后从头播放,“暴风雨”号钻出星环门。
“时机到来时有得用就是意义所在,sa sa que?〔小行星带语。〕”沃恩说。
“这是诡辩。”德鲁默说。
“抱歉。”沃恩说。
“让他们……”中继器不仅是她了解麦地那的窗口,还是她和萨巴之间的纽带。如果他需要联系自己怎么办?如果发生意外,而他求救无门,因为自己出于谨慎关闭了通信,那时怎么办?孤独感在她身上蔓延,包围了她,使她茫然无绪。“让他们关掉吧。留着它,应付雨天的不时之需。”
“好的,女士。”沃恩说罢,转身要走。
“你见过雨吗,沃恩?”她叫住他说,这样,她与麦地那和萨巴的联系就能多存在几秒钟。〔整个人物身上弥漫着软弱感性的气息。〕虽然中继器已经不能再用了。
“没有,女士。我从没去过地球,也从没打算去。”
“不过,‘雨天’这个词我们还在用。”
“内行星的文化渗透无处不在。”沃恩说。
“不只内行星有雨。土卫六也有,只不过下的是甲烷而不是水。不过,在穹顶之下是可以看到雨的。我曾经在那里待过一周,穹顶表面散布着十亿数的小点,背面像是橙色的云朵。它们看起来像微小的暗星。你真该看看。萨巴的远视不好,看不到。可我看得到。”
“如您所说,女士。”沃恩说。不知是他为她感到尴尬,还是她自以为他是。“呵,去你的吧。”她心里想,但没有说出口,以免惹人嘲笑。
“好了,”她说,转过身看显示屏。“把命令传下去吧。”
沃恩没说什么,出去后关上门。她最后一次看着“暴风雨”号穿越星环门,在其中寻找着某个提示;或者说一线希望。她没能找到,随后关掉录像,打开了另一个。
“我是拉科尼亚帝国舰队的安东·特雷霍司令,兼“暴风雨之心”号的高级指挥官。我这次的任务是维护拉科尼亚在太阳系的利益。我们认同太阳系在文化和历史上所具有的深刻重要性,希望权力过渡能够以和平的方式进行,尽量减少破坏。为了完成任务,我已经准备并授权任何必要行动来对付抵抗势力。高级领事杜阿尔特和我向本土居民致以最良好的祝愿,请你们与贵国征府联系,敦促他们以和平为重。Bao力只会带来损失,而损失的多少取决于你们的选择。”
恐吓之中的虚伪令她反感,换成“烧杀抢掠”更让人觉得实诚。
“人民之家”正在减速,准备和地火联政的第二舰队会合,“路卫城”已经等在那里。“独立城”和第一舰队一起,位于木星。最新建造的一座浮动之城叫“和卫城”,才完工一半,还得在智神星-第谷的船坞待上一年——如果他们还有一年的话。
运输联会建造浮动之城,算是对殖民世界希望打造自己舰队的不变回应。一座浮动之城控制不了整个太阳系,但可以控制一个星环门——或者说,这是德鲁默及其联会董事会想达到的。现在的“人民之家”,本质上只是一艘战舰。它十分巨大,上面有温室和学校,有儿童和公共空间,还有大学和实验室之类的研究机构,但在应对Bao力事件的时候,这些就都无关紧要了。“人民之家”是输送轨道pao、导dan和定点防御pao的运输系统。她可以命令它去保卫地球、火星,同时也接受他们飞船的保护。她讨厌这类事务,但她依然得做。
可气的是,还得笑着去做。
会议室位于“人民之家”的下方,在爱泼斯坦引擎阵列的附近。地火联政的代表是火星的胡司令和执行事务部副部长梵内加斯。克里斯金·阿瓦萨罗拉坐着轮椅,待在大厅后面,吃着开心果,为防打扰而装出痴呆的样子。灯光光谱仿照地球上夏天下午的光照,空气中有着黄瓜和泥土的气味。营造这个令人安心的环境,希望藉此影响事件的基调,虽然一切都是工程手段。记者和征要们身穿正式服装,坐在合成竹的椅子上,整场记者发布会像是教堂集会。
也许就是教堂集会。德鲁默在某个地方看到过视频,谈到世俗社会去探寻什么文化叙事①是重要的,什么是可以忽略的。现在,整个太阳系有成千上万的视频在传播,对如何理解人们正经历的历史,观点众多。大多数认为,拉科尼亚是一支侵略势力,应该奋起抵抗;也有看法认为,拉科尼亚是一支解放势力,过来终结地火联政和运输联会的压迫。换个说法,他们代表着火星的真正灵魂,这种灵魂被原来的国会gong和国背叛,如今胜利归来;他们是不可战胜的,投降是唯一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但她的观点是最重要的,因为她是运输联会的主席。且不说她想要的联会的样子和做的各种努力,这个职位也意味着现在她是一位战争领袖。
休息室里,梵内加斯正在化妆,他们将要面对众多镜头。德鲁默走进房间,胡看到她后放下咖啡,一脸严肃地向她匆匆走来。
“德鲁默主席,”胡说,“我能否和你谈谈董事会的战略合作文件?”
一位服务员把德鲁默领到一把椅子前,让她坐下。一位化妆师手拿一盘化妆品,在她身边走来晃去。她不大喜欢化妆,但更不愿自己在媒体面前显得一脸憔悴。
“新草案我还没有看到。”德鲁默说,尽量不转动脸。
“桑托斯-巴卡坚持,通过联合委员会指挥行动。”胡说。“这么做不对等,因为把地火联政当成了运输联会的一个分支。”
“如果我们覆灭的话,”德鲁默想,“原因就在此。不是技术或战略的差距,也不是历史那无形的兴亡循环,而是遇事必得数次开会讨论才能有所作为。”
“我还没看过草案,司令。等这边的发布会结束,我即刻让人送来一份副本。我同样不希望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胡司令大幅地点点头,脸上浮起的笑容好像德鲁默认输了似的。化妆师的胭脂刷在她脸上抹来抹去,就像在作画。她忍住向他呵斥的冲动。
上台时间到了。梵内加斯最先进场,后面是胡司令。他们两人站在演讲台两边,德鲁默居中。演讲台的显示屏出现只有她能看到的画面,显示的是演讲词。她抬起下巴。
她的感受不重要,想法也不重要。此刻重要的是她的表情和声音。得让它们表露出信心,之后再回到真实的自我。
“感谢诸位与会。”德鲁默说。“众所周知,一艘拉科尼亚飞船未经授权,擅自进入太阳系。联会针对此事的立场是明确的:拉科尼亚的行为属于非法入侵。对方侵犯了联会的权威和地球-火星联合征府的主权。我们双方联合,捍卫太阳系及其所有公民。”
德鲁默停顿了一下。在人群的后方,克里斯金·阿瓦萨罗拉从轮椅上站起来,掸掉纱丽上的开心果碎片。从演讲台,也能看到她的笑容。
“我们联会,”德鲁默说,“将调集所有资源用于防卫。”
“我们照你说的做了,老家伙。”她心想。她没有说出来。
== ^_^==
梦中,萨巴死了。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他死在哪里,由于梦境本身毫无逻辑,她无从过问。事实清楚明白:萨巴死了,而她还活着。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能在他身边醒来了。她的余生因此变得更加空虚、微不足道和悲伤。梦中的她对此心如明镜,但感到的却是解脱。
萨巴死了,所以他现在很安全。祸事再也不会降临到他身上了。她不能辜负他,不能舍弃他,也不能承受他失望的重量。她在黑暗中醒来,失神了片刻,然后心中升腾起无法遏止的内疚。好在,她可以驱散黑暗。她把房间灯光调亮至四分之一,暗淡的金色光线使一切事物变成单色。
转身时,她能感觉到推力产生的重力。甚至连消失的科氏效应也在提醒她已经知道的事实。她真想给萨巴发送信息,诉说自己的思念,而不是无声地看着那将永远失去他的失败到来。可是,她已经下令切断了通信,在奇怪的潜意识下改变命令并不明智。
取而代之,她在近乎漆黑的房间里舒展身体。睡眠周期②只过了一半,但她不想重新入睡。于是她起来洗澡,要了一杯茶和一份果酱玉米饼——一种令人安心的食物。然后查看星系图。
“暴风雨”号目前仍然航行在天王星和土星轨道之间的广阔空间中。即便是距离最近的土星及其卫星,星环门与人类的聚居地至少也有15亿公里。“暴风雨”号穿越的时间比她希望的要提前很多,航行并不剧烈,按照目前的加速度,几周后才能到达她所在的位置。德鲁默穿上制服,走进“人民之家”。地铁站在她的住所附近。该城有她的位置信息,无需她开口就安排好了一辆私人车。安保人员带着数年的默契暗中保护着她,即使在换班的高峰期,她也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在城市中穿行。只有地铁里的垃圾、身体的气味和旧时咖喱味使她意识到,自己并不像感觉中的那么孤独。
树木园限制进入,里面有些树是实验性的,繁忙的交通会影响数据。不过对于个把人的情况?影响在允许范围内。园内环境温暖,空气中充满湿气,还有植物刚刚代谢出的新鲜氧气。这个地方很奇怪,满是异国情调和超现实景象。好像孩子幻想中的地方。
通常来说,只有她会在那里。
阿瓦萨罗拉坐在楸树荫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她的目光游离着,直到德鲁默走上她面前的黑色橡胶走道。
“你特么在这里干什么?”老妇人说。“你不睡觉吗?”
“这话也可以问你。”德鲁默说。
“我睡不着。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也这样。不过,我并不是失眠,我只是不睡。”
德鲁默靠在一棵树上,双臂交叉。老妇人待在这里,她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恼火,抑或兼而有之。“你为什么还没离开‘人民之家’?”她问,语气平和。
“本打算坚定你的决心,但我没这么做。现在我还没走只是因为我特么讨厌太空旅行。你正走上我的老路。我会在距离回家最近的一程离开。”
“所以,不是因为你想插手我的事?”
“除非你搞砸了。”阿瓦萨罗拉说。“坐下吧,卡米娜。你看起来疲惫不堪。”
“没人这么称呼我,你知道吧?”德鲁默说,不过还是在阿瓦萨罗拉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了。
“几乎没人。”
她们坐了一会儿,只有滴水声和人工微风穿过树叶时造成的啪啪声。残余的一丝梦境像闪光灯的余影一样萦绕在德鲁默的脑海中。
“就一艘,”她说。“他们只派了一艘飞船。他们不在麦地那坚守阵地,不构筑防御工事,也不打造补给线或纠集舰队,只是派了一艘贼大的飞船。听起来就像吹牛。”
“我也深感惊讶,”阿瓦萨罗拉说。“虽然我觉得不应该有这种表现。我喜欢读历史,你知道吧,就像在读预言。”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对付这艘飞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杜阿尔特并非无懈可击,他也会犯错。”
“是的。”
德鲁默手指交错,身体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
“我们只需一次幸运的突破,”她说。“一件符合我们预期的事情,那就是他的主力舰在所有观看的人面前被摧毁,这将带来极大的影响。我想,所有人都会观看。”
“是的。”阿瓦萨罗拉叹了口气表示同意。“但是……”
“但是什么?”
阿瓦萨罗拉的笑容淡淡的,有着冷酷和苦涩,双眼闪烁着无望的睿智。“但是在打败他之前,那不是狂妄。”
译注
②文化叙事(cultural narrative):指从文化论角度切入对叙事问题进行研究。
②睡眠周期是科学家和心理学家根据人体在睡眠时期的脑电波和身体的各种功能指标(呼吸、肌肉力量、心率、血压等)的变化,划分出人体在睡眠时经历的几个睡眠阶段。最常见的划分为五个:困倦期,轻度睡眠期,中深度睡眠期,深度睡眠期,快动眼睡眠期。
by 印象
译:2023.6.23
校:2023.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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