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辛格
麦地那空间站公布新的安保措施后,圣地亚哥·辛格非常恼火地花了几天时间处理随之而来的后果。官员和主管们一个接一个地联系他,表达他们对强制措施对员工士气和效率可能产生负面影响的担忧。无论如何措辞,其中心都是一样的:“新规将引发人们的不满;员工工作积极性降低;破坏活动将增加——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对此,他的回应始终如一:“人们对新规是否心怀不满,我不在乎。谁工作做不好,就解雇谁;谁搞破坏,就监禁谁,严重的处决。就这么做。”
高级领事杜阿尔特写过一本关于后勤的开创性著作,书中指出,对他国施以征治和经济控制的诸多方法中,jun事占领是最无效、最不稳定的。之所以夺取麦地那空间站,就在于它作为1300多个殖民世界的关卡,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进一步的jun事行动,便于帝国征府迅速地转向经济贸易和文化输出,这是施加控制的更为稳妥的长期战略。而事实上,要让空间站的人们看到拉科尼亚接管后他们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一场考验。辛格如果能够证明,一个满是无征府主义居民的空间站乐于接受帝国的统治,那么搞定星环门外侧那些新生的殖民世界应该就是小菜一碟。
他事事门儿清,可并不能改变这样一个事实:他不得不花一下午的时间,向那些愚蠢、愤怒的人解释暗sha空间站的长官要付出代价。
断开通信连接后——他希望那是最后一通有关抱怨的通话——他大声喊人给他端来咖啡或茶,或是别的可以在处理空间站一堆破事后喝的东西。无人回应。因为卡西克死后,他还没有安排人接替他的职位。让卡西克留在执勤人员名单上,似乎这么做他的某些部分就仍然当他存有痕迹。
袭击发生以后,他的头脑中积聚起会议和对话、愤怒和抗议交融的嗡嗡声。有那么一刻,嗡嗡声消失了,他看到卡西克口中突出脑浆、血液和舌头的混合物——
辛格迷糊了几秒钟。等清醒过来,他在桌子旁跪着,正向垃圾桶里呕吐。从垃圾桶的状态分析,他已经对着它有一会儿了。冲鼻的气味和那一片狼籍引发又一轮的呕吐,直到呕无可呕后胃部痛苦地抽搐起来,喉咙里涌过些微胆汁。延迟性休克。创伤反应。他告诉自己这是正常反应,人人都会如此。
“我很抱歉,卡西克。”他说,眼前这张布满泪水的脸,仿佛来自一个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人。
桌上的通讯器响了起来。“别TM打扰我。”辛格对着它喊道。
“特雷霍司令来了,要见您,长官。”一个谨慎中性的的声音回答。
“在这里了?”
“在安保大厅,长官。”
辛格低声咒骂,语气温和,心下忿恨。他提起垃圾桶的内衬,塞到循环器里。空气中可能仍然弥漫着恶心的气味。他把空气循环器调到最大,让它们净化空气。
“请在一分钟内带他进来。”辛格回道,他要用这60秒的时间洗脸漱口。特雷霍已经回到麦地那。这可能有多种意味,但都表明他想面对面地对话,而非通过冷冰冰的官方通信设备。同时表明,谈的是min感问题。
“桑尼,”特雷霍司令走进房间时说。“你看起来惊魂未定。”
“是的,长官。”辛格同意道。“最近发生的事情,震惊程度有点儿超出了我的预期。不过我已经加强了安保。事项井然有序,随时可以应对,长官。”
“你睡过吗?”特雷霍问。他的语气很是关心。
“睡过,长官。”他说。随后感觉像是在撒谎,补充道:“睡过一小会儿,长官。”
“失去一个人不好受。尤其是与自己共事的亲近同事。”
“我会没事的,长官。”辛格说。“请您来我的桌子位置坐。”
特雷霍的笑容里透着同情,在他的位置坐下。“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的伽马射线暴穿过星环的发现,以及在慢域驻扎一艘带有超高磁场发生器的飞船来控制星环门进出的建议,我提交给了太空舰队。舰队高层极感兴趣,将之上报了最高领导人。”
在拉科尼亚,“最高领导人”只能是那个人。“能受到如此多的关注,我很荣幸,司令。”
“祂批准了你的建议。”特雷霍说,声音中有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平淡。特雷霍绿色的眼睛向上扬起,与辛格的目光相遇,然后不再移动。“舰队准备派出‘台风之眼’号,不久就能装备妥当。按原计划,‘台风’号4个月后才穿越过来的,虽然提前了,你也可以从容应对。‘台风’号的正式任务是为麦地那空间站提供防御,部分任务是根据你的新数据维护星环系统。”
“我记得,‘台风’号的指挥是宋司令。”
“没错,是宋的飞船。”特雷霍说。“但你是麦地那的长官,你对空间站的防御拥有作战指挥权,其中包括对我们新近星环门战略的实施时间以及是否合适做出决定。
“好的,长官。”辛格答道。
“桑尼,让一位舰队司令配合你行动,这点令人兴奋。不过要记住,这种任命不会持久。不要给自己树敌。”特雷霍的话很有分量,意味深长,在他听来像是柔和的鞭策。
“明白,谢谢您,司令。”辛格说。“‘台风’号到来前,‘暴风雨’号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不会。根据你提交的分析,我们正在加紧时间。‘暴风雨’号将在4个小时后离开,前往太阳系星环门。除非,你对自己当前的处境有过新的考量?”
他的问话,使辛格感觉到援助的意味。此刻是说力不能逮的时机,他需要援助。他的内心有强烈的声称一切顺利的冲动,同时却无法否认,自己确实受挫了。他的受挫会不会让太阳系有更多的时间准备抵抗?“暴风雨”号在太阳系的行动,最危险的部分是穿越星环门,以及紧随其后的那几个小时。他发现伽马射线暴的优势,将随着时间流逝逐渐降低。他不想降低自己发现的优势。
况且……
他正要回答,胆汁的苦涩柠檬味再次涌上喉咙,截断了他的话。“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他自思,强制咽了下去,希望能够阻止后面的呕吐。特雷霍的双眼大睁,看起来透着真切的关心。
“桑尼,”特雷霍说,“你看过医生吗?”
“袭击后不久就去看了。一侧膝盖有块淤青,自尊心受了一点伤害,此外没有受伤。”
“我不是这个意思。”特雷霍说。
“我没事。”辛格撒谎道,但特雷霍没有就此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以前的防御策略里不含星环释放射线这条,不过想到有这么一个强大的工具,我有些担心。”
“明白。老实说,我不太乐意把时间提前。从容不迫,稳扎稳打,才是我最喜欢的策略。可是,太阳系目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技术突破。高级领事认为,提前让‘暴风雨’号穿越过去,这个风险冒得起。留你在这收拾后方,确实有点像我要抛下你。不过,在已知的信息中,能对我们的计划构成威胁的舰队在太阳系。你在这里防卫麦地那,根本不需要担心敌人的舰队,因为我会促使敌人在他们的地盘和我作战。至于空间站上的人,我觉得没有什么是你手中的驱逐舰无法应付的。”
“我同意,长官。”辛格说。“我会管理好此地,同时恭候‘台风’号的到来,或是您征服太阳系的捷报。”
辛格预计谈话就此结束,于是等着特雷霍司令站起来。可是眼前的老人用深思的眼神打量着他,安静中他渐渐感到不适。纪律规定,上级让他离开前,他不能结束谈话。因此,他打量回去,试着微笑。
特雷霍说话时,声音比先前更低了。“田中提交了一份报告。她很快将搭乘穿梭艇前往‘暴风雨’号履职。”
“哦。”辛格回答,希望自己的话听起来平平常常。
“不要误会。她是一名优秀的行动执行者,她的经验在那边弥足珍贵。不过如果她有问题的话,我想知道是什么。”
“我相信她的才能将——”辛格开口,但特雷霍打断了他的话,音量依然如前。
“如果她要在我那里履职,我就得知道你为什么把她从这里开除。”司令说,语气温和,好似在询问时间。“这是我十分想知道的。”
“好的,长官。”辛格回答,心里想着:“我要是清楚明白就好了。”袭击后引发的对诸多人和事的暴怒消退了,只留下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像忘记写作业的青少年心中的恐惧;又像有事得做,否则会引起麻烦,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找寻。
“慢慢来,桑尼。”特雷霍说。
辛格深吸一口气,却断断续续不顺畅。对此,他心下忿恨。“当时我想,针对我个人的袭击,进一步说就是挑战高级领事和帝国的权威,要是不对此作出反制,只会令空间站上的异见者更加嚣张。强硬的反制可以让人们更清楚认识到:麦地那现在是我们的空间站,我们打算扎根在此,任何阻碍我们的企图都会失败。藉此,将叛乱的想法消弭于未形。”
“你觉得田中上校不明白或不支持这一策略吗?”特雷霍问。
“她建议采取更温和的方式。我认为是在火星舰队的经验使她那么建议,但她的经验不适用当前的新情况。她驳回了,表示不支持新的安保措施,认为太过严酷。我在那时解除了她的职务。”
“你觉得她的经验为什么不适用?”特雷霍问。他的话可以被视为嘲讽或反诘,但这位老人的语气让人感到他纯粹是好奇。
如果逃避不了,那就把过错推给别人。身处这种境地,他发现着新的自己。
辛格清了清嗓子。“田中上校通过与好战但不合作的群体打交道,知道对付叛乱的安抚之道。小行星带人不是火星公民,虽然他们处于火星的影响和监管之下。某种程度上,对他们的管理中含有‘争取人心’的成分。她依然欣赏这种方式,并将之应用于这次暴乱的处理中:只打击参与袭击的人,通过仁慈赢得其他民众的合作。”
“你对此不以为然。”特雷霍说。
“是的。根据高级领事本人的命令,所有人都是拉科尼亚帝国的公民。麦地那的人,不是我们和叛乱分子之间的中立第三方。他们是拉科尼亚人,叛乱不是某个外国征府抵抗被征服,而是犯罪。对待犯罪的任何其他方式,都是对帝国命令的违背和对犯罪的合法化。我不需要赢得他们的心。我需要他们明白,所有以前的征治体制和关系不复存在了。我们不是在征服新的领土,我们是在帝国内部推行法律。”
特雷霍笑了。〔评:真你法我笑。〕“你说的这些怕是直接来自学校的征治理论课。舰长,我不是在等一份读书报告。你相信课堂上那些都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要是不相信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司令。”
“那当然是帝国的官方姿态,而且表述精准。”特雷霍同意道。
“长官,如果就这些的话,我——”
“为什么?”特雷霍问道,好似没有听到辛格说话。“高级领事为什么派你执行这次任务,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长官?”
“你的学历无可挑剔。我读过你的论文,里面分析了杜阿尔特通过后勤控制实现统一帝国的理论。我敢说,他看后也印象深刻。你把一些真正独特的想法归功于他的文本,我十分确定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谢谢您,长官。”辛格回答。他尽量避免语气听起来像是疑问,但没有做到。
“在担任舰长前,你在舰队的战舰上服役过。在拉科尼亚,可能有一百多个像我和田中这样有实战指挥经验的人,为什么选中你执行这次行动?”
辛格自己也曾对此疑惑不解。“老实说,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长官。”
“你的回答很得体,桑尼。你不知道。我给你一个提示。你知道如何打磨玉石吗?”
“不知道,长官。”
“把它和其他的玉石,还有沙子放进同一个滚筒里,滚动几周,所有的棱角就都被磨掉了,它们变得漂亮又有光泽。我们要控制1300多个不同的世界,像我和田中这样的老家伙也就一百来个,而像你这样受过大学教育初出茅庐的,却有数千个。”
辛格不知道“初出茅庐”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出自马里纳谷的成语。不过,他话里的意思很清楚,这才是重点。
“把田中上校安置在这里是为了——”辛格开始说。
“磨掉你身上愚蠢的成分。你出生之前,田中就一直在与叛乱分子战斗,她sha掉的人比你见过的还多。好在你已经成长为‘田中上校’了,留她在此任职也产生不了新的价值。希望你们之间的这次不愉快能磨掉一些你的棱角,否则就是浪费每个人的时间。田中将在一个小时后起飞,我想你该和她谈谈。”
“好的,长官。”辛格回答。他的口中像是涌进了苦汁,但司令是正确的。
特雷霍站起来。谈话结束了。
“好了,舰长。你要确保我回来的时候麦地那还在你手上。”
“明白,司令。”
== ^_^==
最勇敢的事,是去了趟“暴风雨”号;最轻松的事,是录下并使用麦地那的系统发送了一条信息,那里的安全系统允许非实时对话。他区分了两者的不同。
“暴风集结”号上,有人在他原来的房间留下了小行星带的威士忌,口味像酸蘑菇,但他照喝不误。酒精差不多去除了喉咙里胆汁的苦涩。他踢掉磁力靴,脚跟靠在桌子上,放松心胸,哪怕只是一点点。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明白的。回顾过去,辛格唯一受到帝国领导层欣赏的,就是他对高级领事杜阿尔特愿景的绝对献身精神,这也是他们对他的全部要求。他们把像他这样没什么经验的真正信徒扔到湖心深处,希望他们学到本领,游回岸边。有关田中的一切:她的傲慢,她对他缺乏经验的轻视,她拒绝哪怕是装装样子听从他的命令。以上一切,都是把她安置在他手下效力的原因。自己一怒之下撤销了她的职务,这正是他们想从他身上去除的不成熟行为。
他没做好。
特雷霍司令将他的所为归因于首次遭遇炮火后的盲目恐慌,他既感到一种解脱,又感到一种羞愧。上述原因可能是他没被解职的唯一解释。特雷霍看到了问题,仍然觉得辛格可以托付。他还有价值,不应被抛弃。想到这点,他再次感到欣慰和羞愧。
他又饮下一杯威士忌,喉咙暖和起来。他觉得这大概是威士忌最好的一点了。对他来说,足够了。
辛格感觉前方还有一个陷阱。他感觉特雷霍在关注着他,看他在失误明朗后如何走出困境。司令几乎是命令辛格在田中离开前与她谈话,这就是陷阱所在。他对谈话的含义有十几种不同的推演,他猜了出来。既然是命令,那错误在他。
也许,正确的做法是承认失败,这样还能不失体面。就算因此被遣送回家,回到纳塔和“小怪物”身边,也会由于做了件成年人该做的事而少些羞愧。
他从腕上取下显示屏,平放在桌子上。“视频通话,接田中上校。”他说。
“我是田中。”片刻后,她的声音传来。小显示屏上,她的脸部图像被压缩到只剩最突出的特征:浓黑的眉毛,宽宽的下巴,稍微偏离中心的扁平鼻子。她的样貌看起来充斥着危险和愤怒。此刻,也许两者都有。
“上校。”辛格说,让语气尽量平静、具有城府。他觉得自己基本做到了。一次结束琐碎的官liao关系的通话。
“长官。”她说,用的是一种他想要达到的不动感情的语气。
“我和特雷霍司令谈过你的调动。他说,他很高兴调你到‘暴风雨’号任职,我没有劝阻他。”
“感谢您没有断送我的职业生涯。”她说,语气中毫无感激。出于礼貌,她没有说“去你MD,小子,你想伤害我也不能够”。
“我想对你说的是,袭击发生后,在被情绪高涨左右的情况下,我做出了一些糟糕的决定,尤其是解除你的职务。”
有片刻的停顿。时间极短,只有几分之一秒,但他感觉到了。
“是吗。”她说。浓浓的眉毛上移了些许。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收回成命。可是,目前对我的职员和麦地那的公民来说,最重要的是高层表现出冷静的威信。撤销解除你职务的举动太过重大,会让我们……让我显得软弱和优柔寡断。因此,你的调任被记录为正常调动,为的是让你在特雷霍司令那里施展你的战斗经验。现在我们已经控制了空间站,他正准备前往征服太阳系,调动不会给你杰出的履历留下污点。也因此,我只能暂时非正式地向你表达我的道歉和遗憾。”
田中看起来显得惊讶,而非愤怒,不过她的眉头 还是皱了起来。“对此我很感激,长官。”
“上校,祝你好运,祝你在太阳系一切顺利。我们在此等待你的捷报。再见。”
他关闭通信,饮下最后一杯难喝的小行星带的威士忌。不确定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自从登上麦地那以来,他感觉背负的重担正在减轻。现在,空间站是他的了。只有他能发号施令,功过也完全取决于他。他觉得自己可能犯的最严重的错误已经成为过去,而且事实上也没有那么糟糕。
前景,只会越来越好。
by 印象
译:2023.6.10
校:2023.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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