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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霍顿

“站好别动，”眼前的拉科尼亚卫兵说。“看着红点。”

霍顿眨眨眼，按他说的做了。食物袋子碰到腿，似乎想引起他的注意，不过他站着没动。那个红点似乎也在看着他，他感觉其中一只眼睛里闪烁着黄色的东西。手持终端响了一声，卫兵随后转向奈奥米。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枪托上，对奈奥米重复刚才的话。“站好别动，看着红点。你可以走了，先生。”

“我们一起的。”

“去那边等，先生。”卫兵说着，下巴朝走廊方向示意。他的话中没有请求的意味。霍顿走了几步，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停下，以便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其实他并不知道如何应对。

终端又响了一声，卫兵点头示意奈奥米往前走，等到她和霍顿会合并沿着船员甲板微小弧度的大厅走去时，他才转回警戒线，继续检查、登记。那是一位老人，胡须极短；他像不希望挨踢的狗一样对着卫兵微笑。“站好别动，”卫兵说。“看着红点。”随后霍顿和奈奥米转过街角，把检查点抛到了身后。

他放松了些，还好刚才不是身处交火的现场。

“我去，太让人不爽了。”他说。

安保公告像染料落入水中那般改变了麦地那。宵禁周而复始，期间公共场所空无一人；一轮宵禁有3个时段，每个时段1小时，这段时间内谁都不准离开住处。集会禁令规定，一组聚众人数不能超过三个人。凡是携带武器的人，一律拘捕；凡是未经授权使用通讯系统的人，一律拘捕；凡是被安保部队视为威胁的人，一律拘捕。不断颁布的新法令改变着空间站，一切都会向好发展的希望逐渐黯淡。

他知道空间站本身没有变。舱壁的角度始终如一，空气的味道一如往常，走廊依旧随着转鼓弯曲。变的是人们的面孔，令人感到一切显得更加逼窄、更加紧束，更加像一座监狱。还有那些检查点。

到达租住的房间门口，奈奥米手动输入密码，因为人们的手持终端还被锁定着。房门滑开；待它关上后，奈奥米像即将崩溃一样靠着它。霍顿坐在嵌入式小桌旁边，默默地打开食物袋子。泰式炒粉和红咖喱，里面加了豆腐和香料，闻到味道，他的眼睛湿润了一点。再过一天，这一切都将是奢侈品。

奈奥米去浴室，在小水槽里洗洗把脸，出现时她的头发和睫毛上还沾着水珠。她在对面坐下，拿起叉子。

“有什么想法吗？”她问道。

“关于什么的想法？”

她用叉子画个小圆圈，表示房间啊、空间站啊、宇宙啊这些。然后她叉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

“还没有。”他说。“不过，我希望那帮混蛋别去刺杀那个叫辛格的家伙。”

“而是做点儿稍好的事情。”奈奥米说。霍顿感到一阵担忧：空间站安保人员在监视他们的房间吗？刚才随口说的玩笑话会成为他们身陷囹圄的罪名吗？奈奥米看出了他的忧虑。

“抱歉。”她说，一半为了他，一半针对可能存在的监听器。“糟糕的玩笑。”

“我想，在月球干咨询工作的计划怕是泡汤了。”

“看来是的。还有土卫六的计划。”

“真遗憾。失去了喜欢上土卫六的机会。”

“要是提前一周抽身就好了。”奈奥米说，“情况就会大有不同。”

“是啊。”霍顿说。泰式炒粉口味浓郁辛辣，吃起来像是用真的酸橙和花生做的一样。足以乱真，但终究有些差别。他放下叉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吃饭，”奈奥米说。“等你吃完了，和我一起洗个澡。”

“不是吧？”他说。她扬起眉毛笑了笑。

两人默默吃饭，没再说话。他想放些背景音乐，拿起手持终端才想起它不能用了。饭毕，奈奥米把盘子和叉子放进回收器，牵着他的手腕进了浴室。她慢慢地脱下衣服，尽管有压力和恐惧，面对她的胴体他还是有了反应。也许正是由压力和恐惧，他才产生了反应。欲望混合着忧虑，形成一种超越绝望的感觉。在他脱衣服的时候，她把水温调到合适的温度，随后他们抱在一起，温暖的水流溢满两人肌体挤压成的水窝。他们头部靠在一起，她的嘴唇贴在他的耳边。

“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她轻声道。“在定量供水用光前，大概还有15分钟的时间。”

“呃，”他说。“我原以为这么做是源于我的男性魅力。”

她轻轻抓着他的敏感部位。“自然也是原因之一。”她说，声音里蕴含的笑意是这些天里最美好的东西。“我们需要制定一个真正的计划。我不知道我们的钱款会怎么样。这间房子周末就到期了，之后是继续住下去还是提前被赶出去，我不得而知。或者发生其他什么事情。趁现在还没露宿街头。”

“我们早该回到‘罗西’号。”他说。

“也许吧。”奈奥米说。“除非想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否则让‘罗西南多’号的詹姆斯·霍顿搭乘可能不是一件好事。除非你想参与这场战斗。”

“你认为会有一场战斗？”

她动了动，水流中两人的肌肤分开。“用阿瓦萨罗拉的话怎么说？”奈奥米问他。

霍顿的双臂绕着她娇小的背部，把她轻轻地拢向自己。他轻吻下她。“辛格那厮搞砸了，”他柔声道。“对敌人越严厉，表明你越害怕他们。”

“没错。”奈奥米说。“那些追随他的人？不过是些混蛋和菜鸟。一个真正的地下Zu织正在形成，会有专业人士加入的。如果你我小心谨慎，就可能置身事外；要是接触‘罗西’成员，安保人员就会认为我们打算联合。”

“如此说来就得远离他们。作为战争难民，全力投入我们的新生活？”

“或者站起来，合力抗争，至死方休。”

“我真希望退居土卫六是可选项。”

“亲爱的，黄花菜已经凉了。”

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定量供水发出提醒。不过只是初次提醒，他们还有时间。

“感觉上我比你更害怕，这是为什么？”他问，他感到贴着自己脸颊的她笑了笑。

“你没有相关经历，”她说。“而我是小行星带人。小行星带人动不动就被安保找上门，被卡点检查、追踪身份，知道自己可能莫名其妙地就从世界上消失了。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艾莫斯也是，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我从来都不想回到这里，可是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童年回忆，sa sa que^①？”

“好吧，糟透了。”

她的手转移位置，将他推后。他感到舱壁的寒冷。她粗野强烈地吻着他，在他看来许多年未曾如此激情了。喘息间隙，奈奥米目光冷酷，近乎愤怒。

“如果选择反抗，”她说，“未来并不明朗。我们力量不足，缺乏计划；我不知道如何战胜对手。”

“我也束手无策。”他说。“此外，我觉得我们无法置身事外。”

“那就回归团队？”

“可以。我们距离应该很近。”

“应该很近。”她说。

定量供水再次提醒，这次较为紧迫。霍顿心潮澎湃，但不清楚是什么。是悲伤，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他关掉水，白噪声随之停止。水汽中的寒意使他的胳膊和腿起了鸡皮疙瘩。奈奥米的眼睛温柔、漆黑，而且坚定。

“去睡吧。”他说。

“好的。”她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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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门的控制面板发着琥珀色的光。绿色表示解锁，红色表示锁定。琥珀色表示超控，即可由他人控制。这意味着，这扇门实际上已经不属于他们，而属于空间站的安保部门。奈奥米在熟睡中，呼吸深沉而有规律；霍顿坐在黑暗中看着琥珀色的光线，一动不动，以免吵醒她。

现在是宵禁的轮班期，麦地那的走廊全都空空如也，还有转鼓位置弯曲的田野和公园。升降梯处于锁定状态。此刻只有拉科尼亚的安保力量可以自由穿行，其他人被圈在原地。包括他。用来工作的话，这些时间是巨大的机会成本。假如换做“罗西”号，相当于一天浪费了18个小时。而在麦地那，浪费的时间至少增至千倍。拉科尼亚的掌权者认为这个代价值得。这一单独事件，让他明白一些事情。

奈奥米迷迷糊糊中发出些声音，挪了挪枕头，下意识里再次枕下。不过，很快她就要醒了。他们同床共枕了几十年，对此迹象他再熟悉不过。他希望等门属于他们之后她才醒来。也许她根本不会陷入他这样的胡思乱想。

过去的岁月中，“罗西”号多次承担囚犯转运任务。最近的就是那位休斯顿，其实自从“太刀”号成为“罗西南多”号后，他们先后转运过六七个类似他这样的人。回想起来，第一个是克拉丽莎·毛。途中，囚犯们要在比这间房子还小的空间里待几个月，天天盯着他们控制不了的门。他一直都心知肚明，这种待遇可能不太舒服，因为和拘留室没什么不同，而此刻他就在拘留室里。

然而实际情况并不相同。拘留室有规则，有希望。你待在拘留室里，直到律师或工会代表过来找你谈话。还会有听证会。如果情况不妙，等待你的就是监牢。在人们眼中，这一套接一套的流程就是正义，尽管称不上绝对公正。可这是房间，是生活空间，给人的感觉却比真正的监牢还要牢不可破。拘留室可以出入。里面的你通过一扇门或一把安全锁，然后你就出来了。现在整个麦地那空间站就是一座监狱，并将持续到12分钟后。想到此他感到幽闭恐惧和压抑，空间站小得就像一幅棺材。

奈奥米又动了动，把枕头拉过头顶。她叹口气，虽然眼睛一直闭着，但她已经回到他身边。她醒了，但不准备让他看出来。

“嘿。”他柔声道，让她可以假装没听见。

“嘿。”她应道。

一分钟后，奈奥米把枕头放回头下，打个哈欠，像猫一样伸了伸懒腰。她的手叠在他的手上，两人十指交错。

“你想了一夜？”她问。

“是的。”

“有用吗？”

“没有。”

“好吧。行动的事想好了吗？”

他对着琥珀色的面板动动头。“也没有。”

她向下看了一眼。超控光线在她的眼睛里闪烁，仿佛一束烛焰。“嗯，好吧。刷牙、小便，然后开始行动怎么样？”

“那敢情好。”他同意道，随后从床上爬起来。刷牙的时候，门咔嚓一声转换成红色锁定状态，它现在受他控制了。解脱和随之升腾起的愤懑交织在一起。

居住区走廊的人流和往常差不多。他们早些时候经过的检查点撤走了，转移到了其他路口。应该在继续监视不可预测和可见的威胁，他想道。如果安保系统处于拉科尼亚人的控制下，这些卫兵和检查点不过是他们展示武力的舞台，进而恐吓居民，维持秩序。交通工具关掉了，没有升降梯，没有车辆。人们去任何地方，只能靠11路。

转鼓区内，仿太阳光一如既往地温暖。田野、公园、街道和建筑，还是一贯的弯曲角度。在和其他人交互的时候，霍顿才会想起空间站已经被攻占。

他们停下购买面条和酱汁，老板额外免费送了一包花生和一块肉桂糖。在前往尾部工程区和码头的路上，经过一位老年妇人时，她对他们报以微笑，然后站住拍拍奈奥米的肩膀，接着眼睛里微现泪水。一群对向走来的年轻人提前给他们让路，点点头以示敬意。霍顿认为，这并不是因为人们认得、尊重名声在外的他，而是麦地那全体居民之间的同命相怜——人们好像旋转糖人，朝他们用力吹口气就很可能散架。此情此景，在地球遭受自由舰队的石头撞击后，他在月球见到过，这源自危机中互相靠近、互相关照的人类深层本能。往好了说，这是人类的天性；不过，他私以为这也是某种协商：“老天爷，您睁眼看看，看看我是多么温良恭俭，别让厄运降临到我身上。”

如果有助于彼此善待，哪怕是悲伤和恐惧，他也愿意接受。

在一家供应茶和米粉蛋糕的小咖啡馆旁边，十几个穿着拉科尼亚制服的人正在建造什么：钢制墙壁的立方体，长2.5米，宽8米，高3米，有孔的门正对着道路。像极了狗窝。六七个居民驻足观看，奈奥米走过去。一个泥棕色头发、脸颊上有零星雀斑的年轻女子为他们留出一点空间。又一个小小的善意，就像往许愿井投进了一枚硬币。

“那么，他们是准备关人了？”奈奥米问那女人，仿佛她们是朋友似的，仿佛拉科尼亚人之外的人都属于同一个阵营似的。

“没错，”那个雀斑女人说，然后向霍顿点头致意。“以儆效尤。想让我们都服从秩序，不是吗？”

“正是如此。”霍顿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包含苦涩。“惩罚示众，恐吓大家，好让我们听他们的话。他们要将我们训练得像狗一样俯首帖耳。”

“狗不是这样训练的，”雀斑女人说。他的目光转向她时，她恭敬地微微鞠了一躬，但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狗是通过奖励的方式训练的，惩罚的方式不起作用。”她的眼里闪着泪光，霍顿的喉咙有些哽咽。他们受到入侵，并被接管。对方可以杀掉空间站上的任何人，谁都无能为力。这不可能发生，现实却在发生着。

“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他说。老套的措辞，这是他能给予的最接近安慰的话。

“惩罚永远不会起作用，”奈奥米说，声音坚定。她的表情难以捉摸。她像在博物馆里观看雕塑一样动了动身子。权力的展示成了艺术展览。“从来不会。”

“你是这里的居民吗？”雀斑女人问。她不认识他们。

“不是，”霍顿说。“我们的飞船在码头。确切地说，曾经是我们的飞船，那里有我们待过的痕迹，还有一起共事的船员。”

“我的也被封锁着。”雀斑女人说。“‘奥尔德·布康’号，来自新罗马。原本计划下周回家的。现在我不知道可以待在哪里。”

“不待在飞船上？”

她摇摇头。“码头是禁区。没有监护人员陪同的话，任何人都不允许待在飞船上。希望能找到住房，不过我听说可能得在转鼓区露宿了。”

奈奥米转过身来，两人心有灵犀。码头是禁区的话，船员就都出来了，他们也就不会在“罗西”号上了。而且由于网络被禁，无法联系到他们。无法联系到博比、亚历克斯或艾莫斯。或是克拉丽莎。算上每层甲板和转鼓的内表面，范围超过50平方公里，分布着走廊、房间、交通设施，还有回收工厂、水培农场、空气贮藏设施、医疗区域。这是一个小城市规模的迷宫，他要在里面找寻4个人。

霍顿咳出轻微刺耳的笑声。奈奥米侧过头。

“没什么，”他说。“不久前我还在感叹麦地那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