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霍顿
麦地那空间站的转鼓部分是厚厚的舱壁，运输联会审计官的办公室位于舱壁的三层深处。相较于转鼓内部，科氏效应①稍微减弱，但依旧表明他们待在灰色金属立方体中，里面陈设着桌子，不过连让人误以为是窗口的显示屏都没有。霍顿感觉比坐在飞船的金属立方体房间里多了些许压抑，他说不清为什么，但确实如此。奈奥米坐在他旁边，在看手持终端播放的新闻，并未受到四周糟糕环境的影响。“罗西南多”号正在签署一份强制性的安保合同，这是他们离开后的第一件事。也许他的不爽就是对这件事的反应。
“表格4011-D将您的份额和未来合同转让给罗伯塔·W·德雷珀，并声明她现在是‘罗西南多’号的合法舰长，也是注册于谷神星的罗西公司的董事长。”
正在处理文书工作的运输联会代表递给霍顿一个超大的终端，上面堆满了法律文件。她的脸皱巴巴的，额头和嘴巴周围有深深的皱纹，短发呈火红色。霍顿觉得她看起来像一条不高兴的河豚，不过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对她印象不好，至少部分源于她让他填写的大量表格。
“你知道吧，”面前的“河豚”说，“这是暂时的状态变更，要推迟合法的所有权登记变更？”
“稍后我们会去银行，办妥出售这艘飞船的借款。”
“嗯嗯。”“河豚”发出深深的怀疑声。
霍顿又填写完一张无休止的表格，听到奈奥米手中终端传来的微小声音。他只能听清几个词，但无疑说的是即将到来的拉科尼亚飞船的热门话题。
“月球。”奈奥米说。
“月球出事了？”
“不是。我是说，我们先去月球。那里应该很容易找到和地球相关的临时性咨询工作。”
霍顿道：“我不确定做得来，我……”
“不是你做，是我做。我可以做咨询工作。我喜欢那里的重力环境。你呢，随时可以前往地球看望你的父母们。”
“没错。”他的父母们都已近百岁，幸运的是他们身体很好，尽管如此，他也不希望他们承受着加速重力来看望他。
“此外，在月球能够远离这些琐事。”她指着显示屏说。
“不错。”他赞同道，随后把填好文件的终端交给“河豚”。“不过，想想土卫六的躺平生活，我心向往之。”
“再干30年，等挣够钱再说吧。”奈奥米说，“还剩两个小时。”霍顿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两个小时后，隔绝了几十年的拉科尼亚，将有第一批代表穿过他们的星环门。
“手续办完了？”
“河豚”做了肯定答复。
“去喝一杯，”霍顿说。“我们去酒吧或其他地方喝一杯，在显示屏上观看这次盛大的抵达。”
他们去喝了。
期间发生的事一言难尽。
==^_^==
霍顿跑过转鼓的开阔地带，奔向前往麦地那指挥台的升降梯。肾上腺素冲进血管，也只能加速他的心跳，无法加快他的速度。发生的一切有种超现实的意味，如同他曾做过的许多噩梦。他到达升降梯站台，按下呼叫按钮，盼着梯门打开。
“罗西”号的群频道上，博比大喊“开火，开火，开火！”声音从他的手持终端传来，她下达命令时冷静沉着。显示屏上，是亚历克斯发给他的“罗西”号战术图。外星空间站上的3门轨道炮向着那艘庞大的拉科尼亚飞船开火；全都射中了，并在敌人船体上撕出裂口。但是，裂口刚刚出现就合上了。看上去不是损坏修复系统，而是自我愈合。
霍顿以前见过这种近乎即时的修复，不过不是人类技术。那段经历非常糟糕，对他来说是一场噩梦。
“博比，”他冲着终端大喊。“让飞船……”
他没能说完，因为显示屏一片白，随即黑掉了。麦地那震颤起来。整个空间站抖动着，发出撞钟般的声音。
“吉姆……”奈奥米说，奔跑过后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难言。她用小行星带的手势发出紧急信号。“我们是不是该去找个避难的地方？”这是一个正当的问题：如果拉科尼亚人打算射穿麦地那，他们最好待在一个可以供氧的密封应急舱里。
“你去找，”他说。“我得前去指挥。”
“为什么？”
又一个正当的问题。“因为我参与过3次大战，”他心想。“因为空间站上是那些没有加入马尔科自由舰队的小行星带人，他们没有经历过这种战斗。他们需要具有战斗经验的我。”这些理由站得住脚。不过他没有大声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奈奥米能够立刻看清它们只是借口。因为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无法置身事外。
升降梯终于到达，身份系统识别出他是联会许可的舰长，让他搭乘。上升时，重力的感觉慢慢转变为倾斜的侧向运动，随后消失了。门开后，眼前是通向目的地的走廊，霍顿想起人类第一次进入星环网络时的大战。穿越稳定的虫洞进入外星物种创建的星际星环门系统，那是人类历史上震古诧今的时刻，而人类却由此开始互相攻击。再看现在，一群与人类隔绝了几十年的人重新进入社会，本是好事。他们却做了什么？开战。
霍顿的终端发出轻微的“叮”声，重新连接上了网络。片刻后，亚历克斯出现在显示屏中。
“你在线吗，舰长？”
“是的。我在麦地那指挥室外面。那艘飞船攻击空间站了吗？这里没收到任何空气散溢的警报。”
“它击中了……”亚历克斯说，随后改口道：“亲眼看更容易明白。你自己看有多么不可思议。”
“稍等。”
霍顿操作舱壁面板，门滑开了。他把自己推进指挥室中心。
值班员伸手拦下他。“先生，你不能进来。我是说，霍顿舰长。”
“现在谁在负责？”
“是我……吧？”
霍顿以前在运输联会的一次聚会上见过她。她叫达芙妮·科尔，一名合格的技术员，曾经去第谷空间站做过工程考察。她非常适合在麦地那这类空间站执行非战斗任务。眼前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圈。
“霍顿？”亚历克斯说。“你在线吗？”
霍顿把他的手持终端转过去，让值班员也能看到。
“播放吧，亚历克斯。”
显示屏上，那艘庞大的拉科尼亚飞船正在穿越星环门。飞船呈厚厚的菱形，横截面圆得不太严格，侧面有各种不对称的突出物。它更像是有机体，而非建造物。
那艘飞船竟然在星环门内缓缓停了下来。“托瑞·拜伦”号，运输联会负责保卫麦地那空间站的巡洋舰，向它驶去。霍顿听不到内部的声音，看不到内部的画面，但能想象出“拜伦”号和拉科尼亚飞船交涉的景象。然后，电光石火间，“拜伦”号成了一团迅速膨胀的超高温气团和金属碎片。回放中，博比大喊着“开火，开火，开火！”外星空间站上的轨道炮开始发射。
图像出现抖动，轨道炮被扯下来，开始旋转，之后碎裂成陶瓷片云。
“这就是你刚经历过的，”亚历克斯说。“他们第二次发射那种武器时，慢域的每艘飞船都出现了震动，一半的电子设备发生了故障。”
“那是什么鬼东西？”霍顿说。
亚历克斯没有回答。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好吧，你们还活着，所以我想博比一直让你们躲在空间站的雷达盲区里。”
“是的。”亚历克斯说。“她极力坚持不做任何激怒对方的事。”
“我看看能发现些什么，稍后再联系你。”
“收到，”亚历克斯说。“再见。”
“那是……磁力？”奈奥米说，语气既肯定又震惊，好似在说“就是如此，但是我无法相信我所看到的。”她漂过指挥中心，去到一个控制台，开始和旁边的技术员一起工作。“读数表明那是一窄束强得超乎想象的磁场。”
“有可能吗？”值班员轻声说，声音紧绷。
“问题是已经发生了。”奈奥米说，没有转身看她。
“所以，金属制品都变得很脆弱。”另一位技术员说。
“不只是金属。”霍顿回应道，然后推到奈奥米的身边，查看她调出的数据。
“任何物体都有磁场，”奈奥米补充说。“通常情况下，磁场很弱，对外界没有影响。但是敌人的那束磁场，足以使氢原子‘意大利面化②’。它击中的任何东西，都会被撕碎。”
“如此说来，它是无法防御的。”霍顿说，变得软弱无力。身处微重力环境，远没有瘫倒在椅子上那么舒适。
“就是它导致的空间站震动。”奈奥米说。“而且，它只是从附近经过。麦地那的机动推进器必须运行才能保持空间站的稳定。”
“霍顿，我是德雷珀。”他的终端传来声音。
“我是霍顿。”
“看起来只要不轻举妄动，那艘狗/日的大船就对我们视而不见，关闭它的武器。”
“是个好兆头，”霍顿说。“表明他们不是想赶尽杀绝。他们只打算摧毁有威胁的东西。”
“确实如此。”博比同意道。“不过，后面还有一艘小些的飞船。它正驶向麦地那。”
“你的估计？”
“他们彻底摧毁了我们的防御系统，”博比说，“基于此，我敢断定他们会进行强攻，完全控制空间站。如果他们的地面部队拥有类似那艘飞船的技术，空间站很快就被占领。”
“明白。我会尽量减少这里的伤亡。稍后我再联系你。”
“强攻？”奈奥米问道，其实她的语气已经表明她知道答案了。
“他们会向整个空间站派遣攻击部队，拿下进出口、控制中心、供电系统和环境系统。”霍顿道，不只是回应奈奥米的话，更多的是对房间里的人说。他转向达芙妮·科尔。“我觉得你应该命令这里的所有人赶紧联系，把联会和各个星系的代表全都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告诉他们安全细则：不要显露武器，不要试图反抗登陆者。反抗只会带来牺牲，而且可能激怒那艘庞大的怪船。”
“好的，长官。”她说。“你负责指挥吗？”
“不，不是。不过这么做是正确的，我们需要即刻行动。让我们开始吧。拜托了。”
她的表情有些低落。她本希望有权威人士到来，告诉她该怎么做。他看出了她流露出的希望和失望。
“我们一点儿都不反击？”科尔问道。
他指指显示屏。那团尘埃曾是“托瑞·拜伦”号，曾是轨道炮阵地。科尔看向别处。尽管如此，他还是给不出肯定的答复。
“时机未到。”霍顿说。奈奥米已经在向指挥中心的其他技术员收缴抢支，装进袋子。时机未到。
霍顿看来，第二艘飞船大小等同于驱逐舰。它缓慢飞越麦地那空间站，用精确的轨道炮摧毁了空间站的鱼雷和定点防御炮设施，随后释放了十几艘陆战队登陆艇。
与此同时，科尔按照他的建议，在全站传达不要反抗的信息。活着，将来去战斗。结束后，她似乎眩晕了片刻，然后转过身，朝甲板唾了口水，调出一个看似安全界面的东西。
“你在干什么？”
“清除安全系统，”她说。“删掉人员信息、生物特征记录信息、航班信息、档案记录（评：功莫大焉！）。我们阻止不了那帮混蛋，但也不能方便了他们。”
“Fou bien③。”奈奥米赞许道。霍顿好奇进驻的部队能不能追溯到是她下的这个决定。但愿不能。
每艘登陆艇载有8名陆战队员，全都穿着动力铠甲。铠甲与博比穿过的不同：关节处接合方式不一样；颜色是一种鲜艳的蓝色，令他们看着像是从海上钻出来的东西。陆战队员们有条不紊，手法专业。门开着的地方，他们进入时不造成任何损坏；门锁着的地方，他们熔掉封口，随后把金属板放回去，动作果断，训练有素。经过手无寸铁的平民时，他们只是警告人们不要抵抗，继续前进。有几次碰到试图反击的无名好汉，他们杀掉暴露威胁的人，对其他人秋毫无犯。看来不是无差别的大屠杀，这算是唯一的安慰。
霍顿在指挥中心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他由衷地佩服拉科尼亚人的训练水平和纪律。毫无疑问，他们是绝对的掌控者，对任何反抗都会即刻摧毁之。不过，他们没有虐待平民，没有推搡任何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看似逞强或恃强凌弱的行为。甚至面对暴力他们也没有任何愤怒，他们就像驯兽师。霍顿、奈奥米和指挥中心的技术员竭尽所能，避免空间站的民众恐慌或进行无谓的抵抗，其实显得无关紧要。入侵者表现出的镇静使民众无比地平静。
指挥中心的门打开，其中一支陆战队进来，霍顿吩咐所有人投降，举起双手。一个女人向他走来，她身材高大，皮肤深色，身穿铠甲，铠甲上有着像是经过修改的火星上校军衔的徽章，脚下是磁力靴。
“我是田中上校，”她说，声音因电子扩放而洪亮。“麦地那空间站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请你表明理解并服从。”
霍顿点点头，虚情假意地笑笑。“我理解。只要你们不虐待这里的人，我们就不会暴力反抗。”
他的话明显带有挑衅意味。如果田中想要用武力展示她的权威，她会让手下毫无顾忌地虐待民众，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相反，她说：“明白。在反应堆层为我们的飞船准备一个码头。”
当码头长表示准备就绪时，田中触摸手腕上的一个控制装置，说道：“辛格舰长，泊位已经就绪，等待停靠。空间站是我们的了。”
==^_^==
“我是拉科尼亚驱逐舰‘暴风集结’号的圣地亚哥·辛格舰长，”年轻人说。“我是来受降的。”
他身上的制服干净整齐。设计有着火星人的影子，只是霍顿所熟悉的红黑两色，如今是蓝灰色。科尔浮在他面前，眼神里充满困惑。
“这是战争行为，”她声音颤抖地说。霍顿有一股想要介入的冲动，把那个年轻人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自己身上，令她更安全些。真是愚蠢的冲动。“运输联会，地球-火星联合征府，世界公会，它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知道，”年轻人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希望你即刻投降。”
她吸引过去的注意，到此结束。
从第一批陆战队启程到现在还不到4个小时，身穿拉科尼动力铠甲的他们已经在空间站的走廊和指挥点巡逻。舰队人员穿着精心设计的制服，以训练出的极高效率，迅速地把设备接入各种通信、环境系统。麦地那的民众惊异地旁观着。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处理。
他和奈奥米，连同数百名殖民世界的代表、数十名运输联会的代表、麦地那空间站的高级职员，一起被召集起来。他没有任何实权，甚至也不是某艘飞船的舰长、运输联会的一员，不过没人提出异议。他们聚集在联盟理事会会场；会场呈圆形，内置2000个座位，发言台刻意地模仿了地球联合国大会的布局。
特雷霍司令是一个身材敦实的老人，有着一种长期保持军事姿势形成的轻松氛围，看起来他很享受。他在2名陆战队士兵的陪同下坐到发言台上，辛格舰长和田中上校恭敬地站在他身后，各站一侧。
“大家好，”司令微笑着对他们说。“我是拉科尼亚帝国的安东·特雷霍司令，也是我方领袖温斯顿·杜阿尔特高级领事的全权代表。现在，他也是你们的领袖。”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掌声。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讲话。
“众所周知，我们已经控制了麦地那空间站。而且，我们计划控制外面的1300多个世界。这不是侵略，而是份所当为。我们对你们任何人都没有恶意或敌意；正如你们所见，这可以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权力交接。召集大家到此，是恳请你们联系各自的所属世界，让他们和平地交出权力，为此我们会为大家提供所需的通信设施。如果照做，就可避免暴力。”
“说心里话，我有点喜欢这帮家伙。”霍顿小声对奈奥米说。“我是说，对他们作为征服者的表现。”
“肯定少不了‘但是’，”她说。“‘但是’后面的才是重点。”
“帝国期盼合作，”特雷霍继续说道。“这里的合作就是开始。世界公会、运输联会……等等都可以继续存在。杜阿尔特高级领事收纳所有殖民星系和即将被殖民的星系的每一分子。运输联会是实现这些努力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机构。世界公会和运输联会都可以、而且必须继续它们的重要工作。”
“唯一改变的是，杜阿尔特高级领事要加快这一进程。拉科尼亚舰队作为一个新的银河系文明的捍卫者，你们都会是受欢迎的公民。唯一的代价是，遵守新秩序，负担帝国税收；税收并不繁重，而且全部用于建设新的基础设施、提振刚刚起步或陷入困境的星系经济。在高级领事的领导下，人类的黄金时代即将开始。”
特雷霍再次停下，笑容渐淡。他对即将要说的话感到痛苦和悲伤。
“‘但是’来了。”奈奥米小声道。
“但是，对于那些打算反抗新征府、拒绝人类光明未来的人，听好了：你们将被果断决绝地铲除。拉科尼亚的军事力量只有一个目的：捍卫和保护帝国及其公民。忠诚的帝国公民享受和平与繁荣，在我们的治理下，他们的自身安全绝对得到保证。叛逆者的下场只有一个：死亡。”
“呵，”奈奥米说，更像是长出一口气，而非说话。“我敢肯定，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极权征府。”
“等到确认它不是的时候，”霍顿说，“再采取行动就晚了。”
“再采取行动就晚了？”奈奥米问道。“还是已经晚了？”
译注
①科氏效应：全称“科里奥利效应”（Coriolis effect）。在旋转体系中进行直线运动的物体，由于惯性，有沿着原有运动方向继续运动的趋势；但由于体系本身是旋转的，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运动之后，体系中物体的位置会有所变化。以旋转体系的视角去观察，就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偏离。
②意大利面化：将某物变成细长的丝状，形如意大利面条。
③本书设定的小行星带语，请读者自行意会。
by 印象
译：2023.2.17
校：2023.2.17，202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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