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德鲁默
“好吧。”德鲁默说，感觉像是第一千次做这种事，“不过，这些是不是自然发生的？”
卡梅隆·图尔是运输联会的科学顾问，外貌令人过目难忘：高大瘦削的身材，拇指大小的喉结，两肘上都有若隐若现的纹身。特琼任联会主席时，他就担任该职，后面又经历了沃克、桑杰拉尼两届。他年齿已高，见多识广，德鲁默本以为他会倚老卖老，没想到仅仅给人一点儿不自在的感觉。面前的他带着歉意的微笑。
“‘自然’这个词修饰得好，”他说。“自然的创造和自然中进化而来的物种的创造，两者有没有区别？”
“难说。”艾米丽·桑托斯-巴卡同意道。她是联会理事会政策委员会的代表。职位上来说，她并不比其他委员级别更高，不过她和德鲁默相处得最好，所以她脱颖而出。她比德鲁默小两岁，两人同一天的生日。这使德鲁默对这个女人有些好感，哪怕在她身处窘境的时候。
德鲁默再次将目光转向视频。那些怪异的东西长度不超过两个手掌宽，呈弧形，像一只弯曲的爪子或一颗荚，在扶桑星系高卢建筑群外面的阳光下发着绿色和灰色的光。她播放视频，随即一个年轻人出现在画面中，“咔嚓”一声，他把一个——爪子？荚？天知道它是什么——插进另一个里，造成一个类似杏仁形状的孔洞。光线闪烁着照入孔洞，可见不断变换的形状，那些形状似乎有着某种涵义。年轻人对着镜头咧嘴笑了笑，说着她听了几遍的话。“光与巨大的平静感之间有联系，并且关系着银河系中所有形式的生命，而且促进……”她又一次停止播放。
“那些东西有数百万？”她问。
“目前是。”图尔同意道。“随着矿井深入，他们可能会发现更多。”
“艹。”
对其他星系的殖民刚刚开始。几个家庭，几个乡镇，为了获取清洁的水和食物拼命与当地的生物圈抗争。有时，殖民者在援助赶到之前就会衰亡；有时，殖民者会放弃并撤离；不过，也有不少殖民者在遥远星球的岩石和陌生土地上扎根。随着人们立足下来，稳定下来，第一波深度探索已经在进行了。科拉松·萨拉多星系发现了巨大的水下运输拱门，珀耳塞福涅星系发现了屈光飞蛾，伊洛斯星系发现了可控抗生素。
仅是进化就创造了地球的所有奇迹和错综复杂的事物，它作用于1300个星系将带来多么巨大的挑战！除此之外，还有已经灭绝的未知物种创造的神器：原分子星环门，慢域，庞大且不朽的城市——它们似乎存在于人们发现的每个世界中。外星物种创造的工具曾经能够并愿意劫持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只是为了在星系之间多搭建一条通路。
其中任何一个星系都可能是打开无法想像的奇迹的钥匙。也可能是灾难，或是蛇油灯欢欣火光照耀下的、写满废话的晚祷词。视频中的画面可能是它们刚刚才开始了解的那个创造奇迹的文明的加密档案，或者是消灭那个文明的神秘势力的线索，又或者是熔岩灯。谁踏马知道呢？
“金利星系的科考站非常急切地想获得一批用于研究的货物，”桑托斯-巴卡说。“但是在不知道这些东西是科技制品还是自然产物的情况下——”
“而这一点，”图尔解释道。“仅凭扶桑星系中的资源很难确定——”
“我明白。”德鲁默说，然后转向桑托斯-巴卡。“这类决议不是在你的权限范围内吗？”
“我有权投票赞同决议，”桑托斯-巴卡说，“但没有足够的票数推翻某个决议。”
德鲁默点点头。自己面对的问题不是在星系间转移活跃的外星物品是否是个好主意，而是有人是否会在委员会会议中丢脸。历史上的伟大决议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如果我们认为它们没有任何直接的危险，且将它们作为三级隔离协议的外星物品运送，我就表示同意。”
“谢谢。”桑托斯-巴卡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随后，图尔也站了起来。
“艾米丽，再待一会儿。”德鲁默说，关掉扶桑星系的演示视频。“我还有其他事情想和你谈谈。”
图尔离开时，关上了身后的门，桑托斯-巴卡坐回原位。她那空洞的半阴沉面容是一种掩饰。德鲁默试着笑了笑。
“知道我当年在弗雷德·约翰逊手下工作时学到的一个准则吗？”德鲁默说。“别让事情迁延日久。人们很容易忽略那些眼前尚未发生的事情，等到火烧眉毛了，处理起来将会更加艰难。”
“你说的是地球和火星针对木卫三而提议的税收举措吗？”
德鲁默心下一沉。那是她试图忘记的事情，现在被提起令她感到沉重。“不是，我说的是‘罗西南多’的事情，以及它牵涉进去的——”她伸出拇指指向刚才播放视频的显示屏。“我们刚刚抓捕了一个殖民星球的管理者。世界公会尚未向我们正式询问他的情形，不过那是迟早的事。我能感觉到卡丽·菲斯克摩拳擦掌的神态。如果能从此事中抽身，我会非常高兴。”
“因此，”桑托斯-巴卡说。“嗯，我已经就此事进行了一些非正式会谈。向联合国申请许可状的方案……很难达成。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不再请求许可，如今要回到老路了吗？”
德鲁默点点头。内行星和小行星带之间的敌意仍然是德鲁默面临的最大障碍。在地球-火星联合正府（EMC）面前，连她都没辙。
“我理解你的心情，”德鲁默说。“我也不喜欢这个做法。可是，它能让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否认詹姆斯·霍顿的擅自作为。我不希望的是，1300个世界把运输联会视作问题所在。如果制裁的背后有联合国——哪怕是名义上地——就能分散事件的责任。这个叫休斯顿的和他的同伙在联合国的监狱里牢底坐穿，不妨碍我们进行星系间的物品转运。转运的物品中，包括囚犯。”
“或者这么做，”桑托斯-巴卡说，“承认从摆脱饥饿的岁月以来，我们一直在谋划的事业。让运输联会成为1300个星系的正府。”
“我不想成为1300个世界的主席，”德鲁默说。“我想管理的是一个协调星环门间贸易的运输联会。我希望那些星球、卫星能自己解决他们的问题，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我们已经捉襟见肘了。”
“如果我们有更多的人员——”
“艾米丽，”德鲁默说，“有一个方法我绝对肯定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你知道是什么吗？那就是再成立一个委员会。”
桑托斯-巴卡笑了起来，德鲁默的桌子上响起柔和的铃声。警报来自沃恩，高优先级。她置之不理。如果不是人民之家即将分崩离析的事务，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如果是的话，她也无能为力。
“我看到的后勤报告，你也已经看过了。”德鲁默说。“指望联会管辖整个——”
铃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响了。德鲁默没好气地点击显示屏接通连接。沃恩出现，在她厉声怼他之前，他先开口说话。
“女士，拉科尼亚发来了信息。”
德鲁默看着他。“什么？”
“拉科尼亚星环门发出的警告信息停止了，”沃恩说。“一条新信息取而代之。麦地那空间站的报告于”——他的视线移开，然后又回到她身上——“4分钟前传到。”
“是广播吗？”
“是的，女士。”沃恩道。“只有音频，未经加密。这是信息内容。”
“放给我听。”她说。
声音响起，听起来低沉、温情，让她想起以前有过的一条毛毯，舒适而粗糙。她不信他的话。
“联合正府的公民们，我是拉科尼亚太空军司令部的特雷霍司令。我们正在开启我方星环门。120小时后，我们将穿越星环门进入慢域，前往麦地那空间站。为了推进人类迈步向前，拉科尼亚提供了人员和支持。我们希望并期待会议能在友好的氛围中进行。信息重复。”
“呃，”桑托斯-巴卡说，然后停下。“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好吧，”德鲁默看着桑托斯-巴卡的大眼睛说。“艾米丽，召集所有人。”
那座叫“人民之家”的浮动之城①仍在火星轨道上运行，位于靠近地球、太阳的一侧，远离木星和土星的卫星。听取联会各级专家的报告用了10个小时，审查并起草统一的报告又花了5个多小时。每一个问题，每一点澄清，每一个新的细微差别或附加条款都需要同样长的时间。拉科尼亚即将开放的120小时里，德鲁默大部分时间都将耗费在听取报告上。他们的信息在星球、卫星、浮动之城间以真空光速飞行，却依然显得太慢。
信息中的声音匹配上了安东·特雷霍，他是原火星舰队的一名中尉，针对地球的轰炸开始后随那支逃离舰队前往拉科尼亚。毫无疑问，声音有可能是伪造的，但技术服务部倾向于认可它是真的。麦地那空间站报告，随着即将穿越的飞船减速，拉科尼亚星环门中有光线和辐射释放。至于飞船有多少艘，什么级别，就没有足够的信息可供推测了。
自由舰队那短暂的、注定失败的夺权年月里，火星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飞船。一部分在太阳系和自由舰队的战斗中被摧毁，一部分宣布独立去了拉科尼亚。此后的几十年里，地球和火星慢慢地重建了各自的舰队。针对外星神器的反向工程带来了技术突破，蕾丝电镀、反馈磁瓶、惯性补偿定点防御炮技术都已标准化。就算拉科尼亚星环门外侧的飞船能够收集到一些技术细节，他们也需要建造船坞和制造基地才能应用。守成30年，时间可不短呐。
最有可能的情形是，杜阿尔特的“香蕉共和国②”陷入绝境，他——或者现在掌权的那个人——被迫开放，通过恐吓、乞求或交换，获取他需要的东西。
战争期间，自由舰队从第谷空间站窃取了活性原分子样本，德鲁默阅读情报报告，读到推测样本命运的位置，她停了下来。她想起了那天。战斗发生在她自己的空间站上，她自己的走廊里。她至今记得，发现队伍中有人背叛自己时的愤怒。还有在此事面前弗雷德·约翰逊的领导力。
她依然怀念弗雷德。坐在抗压座椅中，面对显示屏上等待阅读的情报报告，她好奇他会怎么看待这一切。不只是杜阿尔特和拉科尼亚，而是所有的一切。
她的显示屏响了一声，弹出一个临时优先的橙色标志。麦地那空间站发来了一份新报告，内容是从拉科尼亚星环门远处对引擎特征进行的分析。她呼口气，打开报告。虽然远不能确定，不过可推测引擎要么是未注册，要么改动太大而无法匹配数据库中的记录。她伸出手指在附带的文本上滑动，以免疲惫的眼睛游离上面的文字。杜阿尔特的叛逃舰队中至少有一艘“唐纳吉尔”级战舰。对照引擎焰的大小，那可能是该级别的飞船——年代久远，老旧磨损。不过，它仍然动力强劲。
她站起来，伸展身体。从肩胛骨到后脑之间的背部隐隐作痛。她读了太长时间的报告，这些报告本该交给沃恩的。毕竟，消化并提取关键信息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曾经这也是她的份内之事。相比于他，她更信任自己。
她找到了艾米丽·桑托斯-巴卡在飞船上的位置。天色已晚，这位年轻女士也没有动身去她的住处。系统显示她在行政食堂。想起食物，她的胃苏醒过来，忘诸脑后的饥饿像火焰一样升起。德鲁默发信息给她，让她在那里等几分钟。她关掉显示屏，上了安全锁，走出房间。
人民之家的走廊仍然给人一种崭新感。舱壁上的扶手和脚撑没有像生活在飞船或空间站的那种磨损；所有灯具射出的光线，微妙但确定无误地说明它们是最近安装的。短暂的岁月还不足以让任何东西老化或断折。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伟大的浮动城市将会经受时间的摧残，但就目前而言，它和其他浮动之城一样，正处于它们的黄金时代。运行良好的城市。现在，如果她能把心思从俗事中移开，一切都会可喜起来。
她看到桑托斯-巴卡和一位身穿灰色连体衣的老人坐在一起。德鲁默走近时，他向她点了点头。她坐下后，他离开了。桑托斯-巴卡对她笑笑。
“看起来你需要吃些东西。”
“午饭后有一段时间没吃东西了。我过一会儿再吃。你看过报告了吗？”
“看过了，虽然有些地方我不明白。”
“你怎么看？”
眼前的年轻女人沉思起来，看上去像一个扑克牌玩家。开口说话时，她的语气很谨慎。“一支由几十年前叛逃的残余势力指挥的过时火星舰队，这点很难让人对它过分担忧。坦率地说，得知那里还有人活着，我感到有点惊讶。”
“同意。”
“发布信息的声音没有显示出任何特别的高压特点。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至少目前还没有。”
“艾米丽，这些我知道。我看过报告。我在问你的看法。”
桑托斯-巴卡张开双手，用一个老式的手势表示“显而易见”。“我认为，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会是一群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到他们光荣的独立不能在隔离环境中存在下去的混蛋。要让他们不至于颜面扫地，我们可能找出一个接纳他们的谈判途径。但问题在火星那里。火星方会希望把他们都召回去，然后以叛徒的身份绞死他们。”
“我也想过这点。你知道如何就此联系到火星方吗？”
“我一直有和胡司令交换信息。她是地球方，不过火星高层有她的朋友。”桑托斯-巴卡说。“正式途径没有。麦卡希尔负责安保。”
“明白。”
“另一种可能性是，他们会诉诸武力。”
“几十年来他们的战舰都未更新，也没见他们有船坞。”德鲁默说。“与此同时，我们的轨道炮都已就位，随时准备向任何不安分势力开火。我们认为这种情况有出现的可能吗？”
“这种情况充满变数。就算他们的战舰经过更新，摧毁轨道炮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德鲁默思索着。“以防万一，我们布置几艘飞船做后备。如果拉科尼亚想自讨苦吃，我不打算派我们的飞船进入他们的星系。我们拿它做个交易。让火星嗅到血腥味后去复仇，看看EMC是否比以前对执法和监管更感兴趣。”
“这么一来情形会大相径庭。”桑托斯-巴卡同意道。两人的看法一致，这点很好。德鲁默曾经担心委员会要提出自己的策略。她的工作是召集人员讨论并确定方案，幸好这次不需要。她试图避免运输联会成为监管部队，并确信自己不想指挥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军事部队。如果和远方拉科尼亚之间的战争无法避免，那就让火星去战斗吧。
“好了，”德鲁默说。“一切尽在掌握。”
译注
①浮动之城：隶属运输联会的庞大居住场所，一城约能容纳20万人，居民是小行星带管辖的人类。除居住之外，移动之城还具有战舰、医疗、港口、物资补给的功能。移动之城有4座：“独立城”（Independence）、“路卫城”（Guard of Passage ）、“人民之家”（People’s Home） 、“和卫城”（Assurance of Peace）。
②香蕉共和国：正治专有名词，指的是经济体系单一、不民主或不稳定的政权。该词最早见于欧·亨利的小说《白菜与国王》。
by 印象
译：2023.1.16
校：202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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