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科塔萨尔
距离保罗·科塔萨尔和脱离火星政府的舰队穿过拉科尼亚星环门,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三十年的时间,足以建立起一支小小的文明,一座城市,一种文化;足以让他确信,外星工程师设计原分子,是让它担任桥梁的角色。外星文明把原分子像种子一样播撒进不同的星系,由它们劫持遇到的任何有机生命,然后以之创建星环门,进而把不同的星系联接起来。在外星文明灭绝之前,“慢域”及其与之关联的星环一直是它们那个帝国的中心,这个帝国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能力。现在,星环的力量再次大放异彩,它那种超越地域的桥梁机制改变了整个人类的一切。
保罗并不关心整个人类。对他来说,原分子及其展示的技术才是一切。它不仅改变了他周围宇宙的形态,也改变了他本身和他的职业生涯。几十年来,原分子是他唯一痴迷的东西。在最近结束的一段感情关系中,他的男友就指责他迷恋上了原分子。
保罗无法否认男友的指责。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接近另一个人带来的爱意了,以至于无法正确地进行这种情感的表达。毫无疑问,对原分子以及由它产生的无数科学设想的研究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了解原分子与外星遗器和外星技术之间的交互方式是一辈子的工作,他愿意献身于此。他的研究对象中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就像一朵永不停止绽放的玫瑰花蕾,其美丽再无任何东西可以比拟。他的情人无法接受这一点,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关系的破裂是必定要发生的。保罗确实很想念他,不过是以一种心不在焉的方式,就像想念一双丢失的合脚的鞋子。
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妙的事情占据着他的时间。
在他面前的显示屏上,一个碳格子以错综复杂的交织图案生长和展开。给定恰当的环境条件和合适的生长介质,原分子默认会构建这些晶格。这种材料比同等体积的碳纤维更轻,比石墨烯具有更强的抗拉强度,拉科尼亚军事委员会下属的技术部要求他探索其在步兵部队铠甲上的用途。里面存在的问题是晶格与人体皮肤具有永久结合的趋势,不过从工程学的角度来看,这点仍然不失为一种美。
保罗调整了电子流的灵敏度,身体倾向显示屏,看着原分子收集游离的漂浮碳原子,整齐地将它们编织进网格,就像一个孩子全神贯注于自己的游戏。
“科塔萨尔博士。”一个声音道。
保罗咕哝一声算是回应,随之挥了挥手,意思是“走开,我正忙着呢”。
“科塔萨尔博士。”那个声音重复道。
保罗把目光从显示屏上移开,转过身来。一个肤色苍白、难以确定性别的人站在实验室的外侧,手里拿着一个大号的手持终端。保罗记不清那人的名字是凯顿、坎顿还是坎特,八九不离十吧。那人只是实验室技术员大军中的一位。在保罗的记忆中,那人干的还可以,可是现在来打扰他,就得惩罚一下了。凯顿、坎顿还是坎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他们都清楚将会产生的后果。
保罗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技术员说道:“助理让我过来提醒您,您有个预约。是和”——技术员的声音低下来,几乎成了耳语,“祂。和祂。”
技术员口中的人不是助理。祂只有一个。
站起来之前,保罗关掉视频显示,检查一下,确保监控系统录下了一切。
“是的,确实有预约。”他说。因为这些天他一直埋头在工作,随后又说:“谢谢你,坎特?”
“我叫凯顿。”那个技术员明显松了口气。
“好的。请告诉助理,我正在赶过去。”
“我得陪着您,博士。”凯顿说着,手指敲了敲手持终端,好像这事儿是指定好的。
“好的。”保罗从门旁的架子上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拉科尼亚大学的生物工程和纳米信息实验室是该星球上最大的研究实验室。也许放眼整个人类世界,它都是最大的。大学校园位于拉科尼亚首都郊区,土地面积近40公顷,而他负责的那些实验室差不多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空间。就像拉科尼亚其他的一切,它比现有的拉科尼亚人所需的要大许多数量级:它是为未来服务的,服务于所有将来的人。
保罗沿着一条砾石小路迅速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查看前臂上的监视器。凯顿在后面快步跟着。
“博士,”那个实验室技术员指着相反的方向说,“我为您准备了车子。在停车场C区。”
“带我去‘高墙’。我先在那儿处理点儿事。”
凯顿犹豫了片刻,游弋在直接听命和伴护的职责之间。
“好的,博士。”凯顿说完,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
保罗一边走着,一边浏览他当天的任务清单,确保没有忘记任何别的事情,然后拉下衣袖盖住显示器,抬头望向天空。天气很好。拉科尼亚的天空是明亮的天蓝色,天上散落着几朵棉花般的白云。星球轨道上建造平台的巨大装备隐约可见,所有的长臂和长臂间的空旷空间,看起来像漂浮在太空中的巨大低聚核苷酸。
温和的风中隐隐有一种类似真菌释放出的孢子的气味,闻起来像燃烧的塑料。微风把一种叫狗尾巴草的植物吹倒,横亘在他走的小径上。植物上附着虼螂,一种长得像蟋蟀的昆虫,当他靠得太近时,它们就发出嘶嘶声。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杂草被命名为狗尾巴草,在他看来它们更像是飞絮柳。而将一种类似四条腿蟋蟀的昆虫命名为虼螂,则更是没有道理。这些动植物的命名似乎没有经过任何科学相关的流程,人们只是在达成共识之前随意指定称呼——这令他很不爽。
“高墙”与其他实验室建筑不同。他让人把墙壁用一层高冲击装甲板90度角密封焊接,形成一个边长25米的黑色金属立方体。“高墙”只有一个入口,由4名身穿轻型铠甲、携带突击步锵的士兵站着警戒。
“科塔萨尔博士。”4人中的一人说,同时伸出一只手,做出“停止前行”的通用手势。
保罗从衬衫下掏出挂绳上的身份证件,交给警卫,警卫将其插入读卡器。随后,他让读卡器接触保罗手腕上的皮肤。
“美好的一天。”警卫愉快地说。随着机器匹配保罗的身份证件与他的身体特征和蛋白质标识,警卫脸上带着微笑。
“是挺不错。”保罗同意道。
机器发出声音,确认了他是拉科尼亚大学校长兼该校外星生物研究实验室的负责人保罗·科塔萨尔。警卫们通过眼看就知道这一点,但他们必须按照规定执行。大门滑开,4名警卫让开路。
“博士,祝您今天愉快。”
“同祝。”保罗走进安全气闸时回道。一面墙发出嘶嘶声,隐藏的喷嘴向他喷出气体。对面墙上的传感器检测爆炸物和传染性物质,或许还能检测人是否具有恶意。
片刻后,嘶嘶声停止了,内部气闸门滑开。随即保罗听到呻吟声。
尽管在任何文件中都没有正式的名称,但每个人都叫它“高墙”,而且由于其特殊性,它是拉科尼亚安全性排第二的建筑。保罗的“奶牛群”就位于这个地方。
“奶牛群”的名字来源于他与前情人早期的一次争吵。他知道那是一种羞辱,但也是一个恰当的比喻。被灌注了原分子的人和动物将在“高墙”里面度过余生。等到外星的纳米技术侵占了他们的细胞并开始繁殖,保罗的工作人员就可以排出他们体内的液体,从基质组织中过滤出关键性的颗粒。躯体用完后,就可以焚化,而不会损失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那里有24个隔间,不过目前只有17个被使用。随着人口基数越来越大,未来某天被试①会越来越充裕。
拉科尼亚的伟大成就依赖于和早已消亡的外星文明遗留下来的底层技术的交流。原分子并没有被设计成一种通用的控制接口,但外星技术有一个模块化的特点,使得它能够经常以那种方式运行,从而让工作得以继续。保罗的工作是为活性样品提供所需之物,当然这是他的工作之一。
他朝大楼后面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走了段路后在通往其中一个监禁室的人行道上停下。感染早期的6个人在狭窄的金属墙壁空间里游荡,他们仍然处于伪出血热病阶段,技术员们将该阶段称为“呕吐期”。他们只能蹒跚而行,偶尔剧烈呕吐——这是原分子确保感染迅速传播的手段。等到感染者从那里面移出,每一寸的金属墙壁和地板都要经过灼烧,以毁灭任何生物残骸。
从建成至今,实验室只发生过一次意外感染,保罗要让它成为最后一次。
“高墙”的负责人、保罗的副手内田博士在等候区看见他,赶紧向他迎过来。
“保罗,”内田说,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的问候。“您来得正好。我们在一小时前完成了干细胞培养,注射也已准备就绪。”
“我认得那个人。”保罗指着监禁室里一个毛发浓密、肌肉发达的男人说。
“嗯?哦。我想他是我们的一名警卫。文件显示他的罪名是‘玩忽职守’,也许是在值班时睡着了?”
“你测试过他们吗?”保罗问道。他并不关心监禁室里那个毛发浓密的人是谁,内田的回答已经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片刻之后内田才意识到话题回到了原来的主题。“嗯,测试过了。我亲自对样品的纯度进行了3次测试。”
“我将从这里直接出发去帝国大厦。”保罗说,转过身看着内田的眼睛。
他的助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回答道:“我明白。这些注射剂完全符合您的要求。”
两人心知肚明,如果出了差错,他们之后也会被关进“高墙”。他们是有价值的人,但也得对自己所做的负责。人人都得如此,这是拉科尼亚的铁律。
“太好了。”保罗说,随即给了内田一个友好的微笑,实际上他自己都感觉不到。“我现在就带走。”
内田向房间角落里的人挥挥手,一名技术员拿着一个银色的金属公文包小跑过来。她把公文包交给保罗,转身离开。
“还有别的要交代吗?”内田问道。
“我看到些生长的迹象。”保罗指着那个毛发浓密男子脊椎上突起的骨刺说。
“是的,”内田附和道。“差不多就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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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温斯顿·杜阿尔特共事的这段时间里,保罗发现这个人有很多值得钦佩的地方。这位高级领事很聪明,他对复杂问题有着惊人的理解力,做出的决定往往既谨慎又周到。杜阿尔特重视他人的建议,但信息一旦汇聚完成,他的行事就果断而坚定。他魅力四射,对人热情而不会显得虚伪或不真诚。
不过最让保罗敬佩的是,他完全没有自负。作为整个星球的绝对权力掌控者,没多少人会像他那样不把自己包裹在壮丽又光彩夺目的宫殿中。杜阿尔特建造了拉科尼亚的帝国大厦,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俯瞰着首都的其他地方,然而它让人感到的仍然是舒适而非恐惧。它的坚固和规模似乎只是为了容纳重要的事业,解决棘手的问题。而非华而不实。
凯顿驾驶着保罗的小车,行驶在通向大楼前面入口的宽阔街道上。他们是街道上唯一的车辆,街道的尽头是一堵高高的石墙、一扇窄窄的大门和一个岗哨。保罗带着金属公文包,从车里出来。
“不必等我了。”保罗对凯顿说。
自从在“高墙”外面接上他,那位技术员就一直没有说话,听到叫他离开他似乎松了口气。“好的,博士。需要时您再叫——”可是保罗已经走开了。小车远去时,他听到电动呜呜声。
随着他走近,狭窄的门打开了,两名士兵离开岗哨,一言不发地走向他。他们与大学里身穿轻型铠甲的警卫不同。他们穿的是增强力量的铰接式复合金属板铠甲,上面安装了各种武器。铠甲的颜色和拉科尼亚国旗的一样,都是深蓝色,且有着同样风格化的翅膀。他想,那翅膀可能取材自凤凰,也可能是某种猛禽。让人舒适的颜色与它下面那致命的战争机器显得格格不入。走在石头庭院上的脚步声和铠甲动力产生的微弱嗡嗡声,是他们进入帝国大厦入口时唯一的声音。
在门口,两名士兵拦下他,然后他们各自向一边散开。当X光和毫米波从头到脚扫描他时,保罗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光线接触皮肤时的痒痒感。很长一段时间后,其中一人说:“高级领事正在医疗室等您。”随后他们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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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是的。睡梦停止了。”杜阿尔特说,与此同时保罗将皮下注射器插入他的前臂静脉,并用胶带固定住。根据经验,他知道杜阿尔特正在让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开去,不往下看,避免看到针头扎进去。真有趣,这个宇宙中最强大的人竟也对针头有点儿敏感。
“是吗?”保罗问道。这不是一个随便的问题,杜阿尔特正接受亘古未有的实验性改造,其副作用需要密切关注。“多久以前的事?”
杜阿尔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要么是打到他静脉里的第一针镇静剂带来的放松,要么是他在努力回想确切的日期。也许二者兼有。“最后一次是在11天前。”
“确定吗?”
“确定。”杜阿尔特笑着说,并没有睁眼,“我确定。从那天起我就没睡过觉了。”
保罗差点弄掉连接到注射器的静脉输液管。“您已经11天没睡过觉了?”
杜阿尔特终于睁开了眼睛。“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恰恰相反,每天我都感觉比上一天更加精力充沛、身体舒畅。我想这就是改造带来的副作用吧。”
保罗对此点点头,尽管这并不是他预料的。他心里有点儿担心:如果有如此极端的意外副作用,那以后还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呢?他曾建议杜阿尔特等有了更多数据后再实施,但这个人要求他们继续,他怎么能争辩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朋友,”杜阿尔特说,他笑得更灿烂了。“你不必担心。我一直都在亲自监测这种情况,如果有什么异常,一周前我就召见你了。我感觉好极了,没有产生疲劳抑制物,血液测验也确定没有精神病症。现在我每天可以多工作8个小时。真是再好不过了。”
“当然。”保罗回道。他将静脉输液袋挂入注射器,注射液是用原分子改造过的人类干细胞。当凉凉的注射液开始进入他的静脉时,杜阿尔特微微地喘了口气。“不过,还请您把监测到的相关数据发给我,即使那些数据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动物实验模型自有其缺陷,而您是第一个接受这种改造的人。跟踪改造效果对于——”
“我会的。”杜阿尔特说。“我完全相信你的实验室一切运作正常,我会确保我的私人医生把他全部的日常记录都发给你。”
“谢谢您,高级领事。”保罗说。“我需要为您抽血,好让我的人去做检查。只是为了确保不出纰漏。”
“完全没问题。”杜阿尔特说。“不过在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请不要称呼我‘高级领事’。叫我温斯顿就行了。”杜阿尔特的声音有些含糊,保罗认为镇静剂已经起作用。“我希望我们一起努力。”
“我们是在一起努力。但躯体需要大脑。需要领导者,对吧?”保罗回道。他让静脉输液袋流空,利用输液管抽了一点杜阿尔特的血液作样本,放进金属公文包里,然后悄悄地对他进行全身扫描。杜阿尔特的改造已经开始在他体内发育出少量新器官,这些器官是星球上最好的实验生理学家设计的,实施过程中用到了原分子永恒不朽的性质。不过仍然可能出现差错,保罗工作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跟踪杜阿尔特改造期间变化的情况。虽然杜阿尔特表现出了他的温情和真诚的友谊,但要是这位拉科尼亚的统治者发生意外,他很快就会被处决。保罗的安全和他绑定起来,这是杜阿尔特保证这位科学家全力以赴的手段。对此他们心照不宣,里面并没有恶意。保罗的死完全不是惩罚,只是一个保证他的病人活下去的因素。
就感情而言,这可能是保罗经历过的最坦率的一段感情。
“温斯顿,你知道,改造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其中可能出现的失衡会及其微小,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才会显现出来。”
“也可能是几个世纪。”他点头说道。“我知道蕴含着风险,但我们做了我们必须做的。而且,不,老朋友。抱歉,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保罗好奇能够洞悉别人的想法是不是这项改造的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如果是的话……嗯,那就有意思了。“我不是在建议——”
“你也应该接受改造?”杜阿尔特说。“你当然建议过。而且你应该这么建议,尽你所能。我不相信你能改变我的想法,不过我倒希望你能做到。”
保罗看着自己的手,避开杜阿尔特的眼睛。对他来说,无视会更容易些。这个人声音中的忧郁让他难以理解。
“讽刺的是?”杜阿尔特说。“我一直不认同伟人的想法。认为人类历史是由独特的个体而不是广泛的社会力量形成的?这想法很浪漫,但是……”他不觉地挥了挥手,好似在搅动着尘雾。“人口趋势,经济周期,技术进步。所有这些都是比某个人更有力的预测因素。然而,我还是这么做了。你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带上你。选择权不在我,在历史。”
“那么历史应该重新考虑一下。”保罗说。
杜阿尔特轻声笑了。“零和一之间的差异巨大,大到前所未有的不可思议。一生二,再生三,渐至一百,遂成另一种寡头政治。藉此不平等成就一个能够结束我们试图终结的那场战争的领袖。”
保罗发出一个可能被误认为赞同的微小声音。
“历史上最好的政体是国王和皇帝,”杜阿尔特说。“最糟糕的也是它。一位贤王能够在一生中成就诸多丰功伟绩,而他的子孙却难以为继。”
保罗从他手臂上拔出皮下注射器时,杜阿尔特哼哼有声。伤口无需缠上绷带,一滴血都没流出来,针眼就闭合了。连结痂都没有。
“如果要建立一个持久、稳定的社会秩序,”杜阿尔特说,“只有让那个人永生。”
注释
①被试(subject):实验或测验中的研究对象。
by 印象
译:22.11.2
校:2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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