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米勒
“你那位警察朋友对我的飞船下达了封锁令。”霍顿说。他的声音透着愤怒。
他们周围，旅馆餐厅里人来人往。在廉价的粉红色自助餐上，上一班的妓女与下一班的游客和商人混在一起。那个驾驶员和大个子——亚历克斯和艾莫斯——在争夺最后一个百吉饼。奈奥米坐在霍顿旁边，双臂交叉，她面前那杯劣质的咖啡渐渐冷却。
“我们刚杀了一些人。”米勒温和地说。
“你和那个警察秘密交谈一通，我以为你已经谈妥了。”霍顿说，“为什么我的飞船还是被封锁着？”
“塞玛汀巴说我们应该告诉他情况后再离开空间站，你不记得了吗？”米勒说。
“我记得你做了一些交易，”霍顿说，“但我没有同意过。”
“听着，他把我们留在这里是要确保他不会因为放我们离开而被炒鱿鱼。等他屁股擦干净了，他自然会放我们走。我们谈点别的吧，我想搭乘你们的飞船。”
吉姆·霍顿和他的大副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人类一种微妙的突发通信，表达的内容超过语言。米勒对他们两人没有足够的了解，无法全部明白其中的含义，不过他猜测他们对他持怀疑态度。
他们这么做合情合理。米勒在招呼他们过来之前查看了自己的信用余额，余额足以支付一晚住宿，或一顿丰盛的晚餐，但只能负担其中一种。如今他用那笔钱为霍顿和他的船员购买了一顿廉价的早餐，他们可能不需要，也许也不喜欢。算是买了一份善意。
“我需要明明白白搞清楚你的意思，”霍顿说，这时大个子艾莫斯回来坐在他的另一边，拿着百吉饼。“你是说，除非让你上我的飞船，否则你那位朋友将把我们限制在这里？这是敲诈。”
“勒索。”艾莫斯说。
“你说什么？”霍顿说。
“不是敲诈。”奈奥米说。“如果他威胁说要暴露我们不想让人知道的信息，那是敲诈。如果只有威胁，那是勒索。”
“这不是我要说的。”米勒道，“离开空间站开始新的调查？没问题。不过，远离司法管控是另一码事。我无权限制你们，也无权放走你们。我在说的是，你们走的时候，我想搭个便车。”
“为什么？”霍顿说。
“因为你们要去朱莉说的那个小行星。”米勒说。
“想必那里没有港口，”霍顿说，“那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我没有全盘的计划。一个计划发生后，才会有另一个计划。”
“我明白了，”艾莫斯说，“自从卷入这件事以来，我们越陷越深。”
霍顿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一个手指在木质纹理的混凝土桌面敲击着复杂的节奏。这不是个好兆头。
“事实上，你给人感觉像一个……呃，像一个愤怒、充满仇恨的老人。过去5年里我一直在做搬运冻冰的工作，这只能表明你可以适应。”
“但是。”米勒说，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最近我不断卷入交火，昨天的机关枪危险算是其中最不致命的。”霍顿说，“我不会让不信任的人待在我的飞船上，至于你，实际上我不怎么认识你。”
“我可以搞到钱，”米勒说，他的肚子瘪了下去。“如果是钱的原因，我可以付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霍顿说。
“搞到钱？”奈奥米眯着眼睛说。“‘搞到钱’，也就是说你现在没钱？”
“我手头有点紧，”米勒说，“暂时的。”
“你有收入吗？”奈奥米问。
“有这么一个搞钱方式，”米勒说，“港口上有些个人诈骗，像赌博、斗殴这些。大部分都可以通过贿赂警察得以解决。”
“这就是你的计划？”霍顿难以置信地说。“作为警察收取贿赂？”
餐厅对面，一个穿着红色睡衣的妓女打着大大的哈欠，她桌子对面的人皱起眉头。
“非也。”米勒不情愿地说。“我押边注。警察进去的时候，我押边注说他会赢。我多半能认出谁是警察。警察知道那里是因为要收取贿赂，押边注是因为他们无证经营，这个是候他们会紧张。”
说的时候，他自己都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不靠谱。亚历克斯——那个驾驶员——过来坐在米勒旁边。他手里的咖啡闻起来一股酸味。
“什么交易？”亚历克斯问道。
“根本就不存在交易，”霍顿说。“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奏效。”米勒坚定地说，这时4个手持终端同时发出响声。霍顿和奈奥米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拿出手持终端。艾莫斯和亚历克斯早已拿出。米勒看见他们读着什么，读完后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艾莫斯低低“呜”了声。
“第三阶段？”奈奥米说。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亚历克斯说。
“能和我说说吗？”米勒问道。
霍顿把终端滑给他。信息是纯文本，来自第谷。
第谷通信中心抓到了间谍。你的出现和目的地泄露给了爱神星上的未知人物。小心。
“有点晚了。”米勒说。
“读下去。”霍顿说。
5小时前，拦截到了来自爱神星的信息。
截获的信息如下：霍顿逃脱，但样本载体到手。重复：样本到手。进入第三阶段。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霍顿问他。
“我不知道，”米勒回答，把终端推回给他。“除了……样本载体可能指朱莉的尸体。”
“这点可以假设是真的。”霍顿说。
米勒用指尖轻点桌面，不自觉地模仿霍顿的节奏，同时大脑在处理这些事件之间的关系。
“这个东西，”米勒说，“生化武器或什么的。他们把它运到了这里。它就在这里。不过，没有理由干掉爱神星；和谷神星、木卫三或木卫四的船坞相比，爱神星对战争没有什么重要的地方。况且，如果要毁灭爱神星，有更简单的方法。在表面引爆一个大型聚变炸弹，然后空间站就能像鸡蛋一样被轰碎。”
“这里不是军事基地，是一个航运中心。”奈奥米说，“此外，它与谷神星不同，它不受外行星联盟控制。”
“那么，他们要把她从此地运走了。”霍顿说，“他们正在运走样本，以感染目标；一旦他们离开空间站，我们就无法阻止了。”
米勒摇摇头，逻辑有些说不通。他漏掉了什么。他想象中的朱莉出现在房间的另一边，可是她的眼睛漆黑，黑色细丝像眼泪一样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我在看什么，朱莉？”他想，“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但不知道它是什么。
轻微的振动传来，比地铁制动还小。几个盘子卡嗒作响；奈奥米杯中的咖啡漾起一系列同心圆。旅馆里的每个人都默不作声，数千人在同一时刻意识到自己的脆弱性，突然感到共同的恐惧。
“我~去，”艾莫斯道，“刚才他妈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下才启用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
“‘第三阶段’可能指别的什么。”米勒在嘈杂声中说。
公共广播系统因其性质而混乱不堪。同一个声音，从手持终端和扬声器中发出，距离可能不到1米，使得每一个字都产生了回响——虚假的回声。也因此，紧急广播系统的声音非常仔细，单词间都特意留出间隔。
“请注意。爱神星空间站处于紧急封锁状态。立即前往娱乐层进行辐射安全隔离，配合所有应急人员。请注意。爱神星空间站处于紧急封锁状态……”
广播循环播报，如果没有人掐断，将会持续到空间站上每个男人、女人、孩子、动物和昆虫都化为尘埃和湿气。那是一个噩梦般的场景，米勒毕生都生活在一块加压岩石上，他做了训练过的事情：从桌边站起，来到走廊，朝着更为宽敞的通道走去。霍顿和他的船员紧随其后。通道里人满为患，堵住了路。
“那是一次爆炸，”亚历克斯说。“至少是飞船引擎事故。也许是核武器攻击。”
“他们要摧毁空间站，”霍顿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畏怯。“我从未忘记他们炸掉我乘坐的飞船的场景，而现在，他们要炸空间站。”
“他们没有炸裂空间站。”米勒说。
“你确定吗？”奈奥米问道。
“我能听到你说话，”米勒说，“这说明空气还在。”
“有气闸，”霍顿说。“如果空间站被炸出洞，气闸也关了……”
一个女人用力推米勒的肩膀，想挤着向前走。如果不倍加小心，将会发生踩踏事件。这里充斥着太多恐惧，但是空间狭小。踩踏事件尚未出现，但是人群焦躁不安地移动，像水里刚刚沸腾的分子一样振动着，让米勒非常不舒服。
“这不是一艘飞船，”米勒说，“这是一个空间站，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只要触及空间站有空气的部位，它就会像鸡蛋一样碎裂。这是一个巨大的加压鸡蛋。”
人群寸步难行，通道里挤满了人。需要有人来指挥控制，越快越好。离开谷神星以来，米勒第一次希望自己能有一枚徽章。有人挤到艾莫斯身边，艾莫斯大吼一声，那人退缩了。
“此外，”米勒继续道，“广播说是放射性危害。不需要断掉空气就能杀死空间站中的所有人；只需要在中心燃烧几万亿个备用中子，供氧不会有任何问题。”
“真操蛋。”艾莫斯说。
“他们在岩石里面建设空间站是有原因的，”奈奥米说，“辐射要穿过几米厚的岩石并不容易。”
“我曾经在辐射隔离所待过一个月。”亚历克斯说，他们在不断增多的人群中穿行。“我乘坐的飞船出现磁密封脱落，自动切断失效，反应堆持续运行了将近一秒钟，导致引擎室熔化。隔壁甲板上的人发现出事以前，事故已经造成5人死亡；随后他们花了3天时间才将尸体从熔化的甲板上切割出来进行埋葬。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窝在一个隔离所里36天，等待一艘赶来的拖船营救我们。”
“听起来不错。”霍顿说。
“最后，其中的6个人结婚了，我们其余的人再也没有联系过。”亚历克斯说。
他们前面，有人在大声吼叫。不是惊慌，不是愤怒；是挫败，是恐惧。这正是米勒不想听到的。
“那不算什么大问题。”米勒说，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一个新的声音插进来，掩盖住了循环播报的广播。
“好了，听着！我们是爱神星的安保人员，听清楚了？紧急情况下，大家照我们说的做，没人会受伤。”
“挺及时的。”米勒想。
“规则如下，”那个新声音说，“谁再推搡，我就开枪干掉谁。有序向前移动。第一：有序。第二是向前移动！走，走，快走！”
一开始，什么也没发生。人群太过拥挤，即使采取最严厉的管控也无法快速缓解，但是一分钟后，米勒看到通道前面的人开始移动，然后离开了。通道里的空气渐渐充裕，等人群松散时，他闻到超载循环器的热塑料味。米勒感到呼吸开始轻松起来。
“他们有坚固的隔离所吗？”他们后面的一个女人问她的同伴，随后被人流冲走了。奈奥米拽拽米勒的袖子。
“有吗？”她问米勒。
“应该有的，有的。”米勒说。“足够容纳25万人，必要人员和医务人员优先。”
“其他人呢？”艾莫斯说。
“如果他们幸存下来，”霍顿说，“他们可以尽可能多地救护其他人。”
“哦，”艾莫斯说，然后：“呃，太操蛋了。我们要去‘罗西’号，是吧？”
“哦，当然。”霍顿说。
在他们前面，快速移动的人群正与另一股来自空间站低层的人流融合起来。5名身穿防暴服的粗脖子男人指挥人群前进，其中2人持枪指着人群。米勒有想上前扇这些小白痴巴掌的冲动，用枪指着人们对避免恐慌有害无益。其中一名安保人员身上的装备太宽大了，他肚子上的尼龙搭扣伸出来，看着就像分离时恋人依依不舍的手。
米勒低头看着地板，放慢了脚步，脑子突然忙碌运转起来。一名安保朝人群挥舞着枪，另一个胖些的家伙笑着，他说的是韩语。
塞玛汀巴对这支新的安保部队的看法是什么？全是虚张声势，没有胆量。他们隶属月球的一家新公司，招募的是腐化堕落的小行星带人。
公司名字。公司叫做“卡恩·波·拉麦奇纳”，意思是“食肉机”。其中一名持枪安保放下武器，摘掉头盔，用力抓挠耳后。他的头发乌黑，脖子上有纹身，一道疤痕从眼皮向下差不多到达下巴关节的位置。
米勒认识他。一年半前，此人因动武和敲诈勒索被捕。他们身上的装备——盔甲，警棍，防暴枪——看起来也非常熟悉。道斯错了：米勒找到了自己丢失的防暴装备。
不管这是什么情况，它都筹划了很久，在“坎特伯雷”号收到“海岩”号的求救信号之前，在朱莉消失之前。让一帮谷神星空间站的恶棍负责爱神星的人群管控，而且使用的是从谷神星空间站偷来的防暴设备，这是计划的一部分。第三阶段。
“哦，”他想，“不会是什么好事。”
米勒闪到一边，让尽可能多的人填满他和扮成安保的枪手之间的空处。
“到娱乐层去，”一名持枪安保对着人群大喊，“我们从那里把你们带到辐射隔离点，但前提是你们必须赶到娱乐层！”
霍顿和他的船员没有注意到任何反常的地方。他们在彼此交谈，盘算着如何返回飞船，以及到了之后怎么办，猜测可能是谁袭击的空间站，以及朱莉·毛那具扭曲、感染了病毒的尸体可能被带到何处。米勒克制住打断他们的冲动，他需要保持冷静，把所有事情捋一遍。他们不能引起注意。他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通道转弯后变宽了，人群的压力有所减轻。米勒在等一个人群控制中心的盲区，盲区里所有的假安保都看不见他们。等到后，他拉住霍顿的胳膊。
“不要过去。”他说。
by 印象
译：2022.7.9，2022.7.10，2022.7.11
校：2022.7.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