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吉姆
“别看,”吉姆说。“别看,孩子。有我呢。别看。”特蕾莎把头靠在他身上,目光向下。虽然手臂已经麻木,他也能感觉到她喘个不停。她父亲的身体不仅残缺不全,而且发生了变化,正慢慢地漂走,一层黑色的液体由于表面张力附着在它上面。田中身上更多的是人类鲜血,也在漂浮着。两具尸体慢慢分开。
他试着想象如果看到伊莉丝妈妈,或凯撒爸爸,或他的任意一位父母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他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他试着想象奈奥米,或亚历克斯处于杜阿尔特的位置。他想象不出来。他无法想象16岁的自己看着父亲——他生活和现实的中心,曾被夺走,然后差点儿回来——如此凄惨地死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低声对悲泣着的她说。“没事了。”
米勒摘下帽子,象征性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看起来筋疲力尽。
“他真的死了吗?”吉姆问。
米勒点点头。“是的。现在我们是这里唯一的人了,这很好。我1秒钟开关那些暴徒100次,他还一直命令它们‘杀掉所有人’。”
特蕾莎把手攥成拳头遮住眼睛。米勒摇摇头。“我一直讨厌这部分,尸体啊、血液啊这些,有时很恶心。至于那些活下来的人?尤其是孩子。这部分我也讨厌。”
“我该怎么办?”
“通常情况下,我会给他们一个毛绒玩具熊,然后打电话给社工。现在?我不知道。”
吉姆用下巴靠着她的头顶。“不会有事的。”
“或者对他们撒谎,”米勒说。“那也行。但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需要解决,我不知道我们该如何让她安全离开这里。”
“我们可以开辟一条路,不是吗?只要杜阿尔特没有重新设置空间站,我们就能这么做,不是吗?”
“当然,可能吧。就当地情况而言,我似乎是个万能遥控器。不过等她离开此地,你把她放到哪里?”
尽管房间里温度很高,吉姆还是感到一阵寒意。“‘罗西’号不行吗?”
米勒歪着头,好像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你忘了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对付那个真正的敌人。当友好上校打败杜阿尔特的时候,她也拔掉了他那堵在堤坝上的手指。在这里,我们是安全的。这个地方已经承受了坏蛋们最猛烈的攻击,如今依旧稳固。可是外面的那一切?”他摇摇头。
吉姆胸口的凉意瞬间变成了疼痛,然后又消失了。他试图屏住呼吸。“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阻止它?”
“阻止什么?”特蕾莎问。
“嘿,”米勒说。“我们共用一个大脑。如果我知道的话,你自然也知道。上次我告诉过你这回事。你有一具躯体,这就意味着你有了一定的地位。”
“也就有了相应的权限。”吉姆说。
“你不是在进行远程连接。这就是他为什么必须来这里。必须在这里。”
吉姆感到一阵紧张,同时无意识中也在放松。他的胳膊到肩膀、双腿到腰部都已麻木,呼吸微弱,下巴酸痛。米勒耸耸肩。“你知道的,进来你就出不去了。”
“我知道。不过我希望如此。你知道的,也许吧。”
“乐观主义是混蛋的续命丹。”米勒笑着说。
“也许什么?”特蕾莎问。“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许什么?”
他拍拍她的肩膀。她的嘴唇颤抖着,之前遮住眼睛的泪水使她的巩膜发红发肿。他带着锁链刚被送到拉科尼亚就认识她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
“有件事我必须要做。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是听着。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明白吗?”
她摇摇头,他看得出来她没在听。当然,她被吓呆了,谁不会呢?他希望自己能做更多的事。他摸索着,握住她的手。他必须看着自己的手指才能知道它们在哪里。
“我会照顾你的,”他说。“但我现在必须做件事。马上。”
“做什么?”
他缩回双手,转向黑色的细丝网。杜阿尔特身体所在的空间空空如也,只有漂浮的黑色纤维,它们在吉姆感觉不到的微风中搅动着。这个动作让他想起海洋生物伸出触角捕捉猎物的情景。一阵恶心席卷了他。
他伸出双臂,张开手指,让细线碰到他。蓝色的微光沿着细线,在空气中盘旋。当巨网绷紧时,他的肩膀感到一股轻轻的拉力。呆滞的卫兵在宽阔明亮的空气中任意漂荡。那两具拉科尼亚人的尸体仍在漂移,渐渐远去。黑色细线像追踪气味一样向着他迂回前进,发现他后,它们把自己缠在他的身体两侧。
特蕾莎看着他,惊得目瞪口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透出恐惧和难以置信。他想说一个笑话打破紧张的气氛,好让她在这个噩梦中笑笑。他什么都想不出来。
“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做过了。”米勒说,现在就在他身边。“如果需要进行设置或准备,杜阿尔特在拯救‘普瑞斯’号之前就已经安装到位了。我们直接操纵它。”
“我该怎么找到它?”吉姆说。“我不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把自己放进外星人的‘电路’中,然后满怀希望。”
“就像博士说的,这里的一切想做的是它要做的事。你只是让事情发生。你不是来造锵的,只是扣动扳机。”
“这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吉姆说。
他体内的那个东西发生了变化。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一点儿也不像心脏,而他位于别的地方,一个凉爽的地方。他又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和腿,疼痛也没有了。如果集中注意力,他仍然可以看到明亮的房间,漂浮的卫兵。他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细线和原分子对他造成的改变弄得面目全非。感觉像是处于睡眠的边缘,同时能够意识到自己的睡眠和梦境。
米勒清了清嗓子。“敌人在行动。你应该快点。”
“我该怎么做?”
米勒一脸抱歉的神色。“现在你就是空间站。这是你的爱神星,你就是朱莉。放松,让它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奈奥米,”吉姆心痛地想。“我想再见到奈奥米。”
他的意识开始扩展,就像小孩子迈出第一步时那样的笨拙。感觉不太像是视觉观看,也不太像是在智力上知道了什么,而是两者的混合。他感觉到奈奥米位于操作台她的位置上,他体验到了她的悲痛。当黑暗势力向她袭来,像风吹散灰尘一样分散飞船上的分子和原子时,吉姆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敌人。
他本能地伸出手,把敌人挡了回去。来自另一个现实的黑暗势力尖叫着奋力反抗,向他施压。吉姆想感受一下压向自己双手的力道,但那不太恰当。现在,自己身体的感觉很奇怪。不过他能感觉到黑暗势力在前进,仿佛逆流向奈奥米游去一样。
“你要想得更广阔一点。”米勒说,随后吉姆的意识范围扩大了。星环门和它们之间的空间在他脑海中爆裂。不仅仅是物理空间和分布于其中的飞船,不仅仅是飞船上的船员以及他们那烛焰般微亮的思维,还有它的无形结构:星环门和空间站之间的精细力量线,环形和强化,复杂的神圣几何学中的汇聚和分离。从这个角度来看,黑暗势力对“罗西南多”号和所有其他飞船的入侵是一回事。力量线中的形变,使星环空间不致塌陷回虚无。
他反击回去,尽力让星环空间的性质回归正轨,但是对抗他的压力不依不饶。敌人的压力无处不在,无论他在哪里抗拒它,它都会在他周围流动。
“米勒?”
“我就在这儿。”
“我做不到。我阻止不了它。”
“那么,问题就来了。”
“米勒!他们会死的!”
吉姆反击回去,就像用牙签挑起毛毯那样吃力。他太微小了,而压力、形变,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感觉到有12艘飞船上的人开始消亡。吉姆开始惊慌,手忙脚乱。又有几个人消亡。其中一艘飞船从有着明亮聚变引擎的单一物体,变成1000个微小的物体,最后变成“无”。敌人把它击得粉碎,攻击的气流将它带出星环空间的泡泡。
“我该怎么阻止这一切?”
“你知道,”米勒说。“我告诉过你。你阻止它的方式和他一样。”
吉姆伸向那些烛焰般微亮的思维,把手伸入其中,每接触到一个,他都觉得自己在变得更加广阔。一个来自地球的男人——出生于灾难之后,源于对自己父亲屈从拉科尼亚的愤怒,他加入了地下组织——成为吉姆的一部分;一个女人,她的母亲病重并可能死于奥伯伦的一家医疗中心;一个暗恋他们的驾驶员的人;一些一直想自杀的人。吉姆扫过星环空间里每一个人的思维——奈奥米,亚历克斯,艾莫斯——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
“这一切,”米勒说,声音不大,“这一切都是由一个物种创建的。这个物种由光构成,在一千多个星系中共享一个思维。如果你想使用它们的武器,你必须有和它们一样形状的手。”
“手?”吉姆想说,但现在有太多思维集中在他身上,他是那么得广阔、明亮和充实,以至于很难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到了。
“那是一个比喻,”米勒说。“不要执着于此。”
吉姆反击出去,这一次他能够一下子推向任何地方。压力极大。敌人比他——他们——强大,但是星环、星环空间和精妙的力量线像一个建筑机械师,增强了他的力量,保护着他。他慢慢地、痛苦地后退。星环空间外那毁灭性的压力像一个熔炉,一台引擎,一个无法想象的能量源。像柔道大师一样,星环空间站利用整个宇宙近乎无限的力量试图使敌人的压力转化,借力打力。空间站之外,另一个更古老的宇宙从他身边经过,他能感觉到自己给它造成的痛苦。他能感觉到它的仇恨,它身上的伤口。
敌人推来,不过他能应付了。力量线现已就位,花费较小的力量就能使它们保持稳定,除非远古的敌人再次集结。他感觉到敌人在慢域蜿蜒地滑行,就像一条比众多恒星还巨大的黑蛇。
“一种东西想要变成其他的东西,我们能使用的所有能量都来源于此。”米勒说。“水坝后面的水想要汇入海洋,煤炭想要燃烧变成灰烬和烟雾,空气想要平衡压力。这个建筑正从其他地方窃取能量,就像涡轮机使风力稍微减慢一样。其他地方的东西因此而憎恨我们。”
吉姆后退一步,从一个又一个的思维中解脱出来。每解脱一个,都使他体型更小一些,力量更弱一些,自己更虚弱一些。同时也使他更像他自己。
“所以,”米勒继续说,“它们通过想方设法毁灭我们来表达它们所谓的不满。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在我们宇宙中成长起来的其他东西。比如我们的银河系水母表亲,诸如此类的东西。那帮坏蛋这里毁灭一个星系,那里毁灭一个星系。我们试图通过关闭星环门来阻止它们杀死我们,但没有成功。于是试着制造工具来阻止它们。”
“但无济于事。”吉姆说。
“到目前为止,是的。不过,现在有几十亿的灵长类动物可用,我们可以把他们放在光之物种曾经所在的地方。这是一次更好的机会。”
“那是杜阿尔特的计划。”
“是的。”
“我经历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成为他。”
“也许你经历这一切是为了搞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了让你的头脑聚拢在它周围。”米勒说着,摘下帽子,挠了挠一只耳朵的后部。“你要么做必须做的事以反击回去,要么被敌人杀掉。任何一个选择,你都会失去人类曾经的样子。”
整个星环空间里,人们纷纷忙碌着。当紧急警报响起时,人们带着恐惧和解脱集中精力进行飞船的维修。
星环之外,是那些星系。数十亿条生命,数十亿计的节点等待被串成一个单一的、广阔的、美丽的思维。从这里,吉姆可以看到人类能够成为的那个极好的统一体,而且不仅如此,他可以成就那一切。他可以完成杜阿尔特开始的工作,给宇宙带来新的、恢弘的、强大的东西。
那会很美的。
米勒点点头,似乎对某事表示赞同。也许确实如此。“鼓起勇气第一次亲吻自己的心上人?因为公寓那边的风景更好而生气?含饴弄孙,或者因受不了空屋的压抑而和那帮混蛋同事一起喝啤酒?所有这些深藏脑子里一辈子的肮脏、卑鄙的勾当。这就是需要做出的牺牲,这就是为了在群星中占有一席之地而放弃的东西。”
吉姆想了一会儿,他回望各个时代,看着人类在宇宙中传播、发现、创造、发展壮大的光明。这超越了任何一个单独个体的构想,这是一道可以与星星媲美的光。思绪回到明亮的房间,他的身体因敬畏而哭泣。
他叹了口气。
“这不值得。”
“是的,”米勒说。“我知道。但是你能做什么呢?”
“它们是关闭了星环,”吉姆说,“但依旧保留着空间站。还有慢域。因此,黑暗势力可以回来。如果空间站不是留在这里让星环连接,太阳系星环门就不可能工作。它们在没有先取出刺的情况下,就在上面缠了绷带。”
米勒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但他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光芒。某个地方,特蕾莎尖叫着吉姆的名字。他需要解决这件事,不过先要处理另一件事。
“艾莫斯。”他说,那个大个子机械师转过身来看着他。机械车间里亮着应急照明,甲板的一大块完全不见了。艾莫斯一手拿着补丁套件,一手拿着焊接设备。穆史克拉特待在抗压座椅上,叫了声当作问候,摆动着身子。
“嘿,舰长。”
“损坏有多严重?”
艾莫斯耸耸肩。“我们遇到过更糟糕的情况。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一言难尽。真的一言难尽。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没问题。”
“告诉奈奥米撤离星环空间。让所有人都撤出去。去到哪里,就准备好待在哪里。”
“期限是多久?”
“一直待着。”吉姆说,艾莫斯扬起眉毛。
“好吧,那好吧。”
在星环空间的边缘,敌人蠢蠢欲动,也许感觉到吉姆的力量不如之前了。“告诉她赶快。我不确定我能撑多久。”
艾莫斯环顾机械车间,双唇紧闭,然后叹了口气,开始收起补丁套件。“你确定不打算亲自告诉她?”
“我觉得我们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了,”吉姆说。“再说一次再见无济于事。”
“我明白。嗯,很高兴能和你一起航行。”
“我也是。”
“嘿,舰长,其他人呢?”
“田中死了,杜阿尔特也死了。”
“特妮呢?”
“在她到达之前不要离开。”
“这就是我一直等着听到的。”
吉姆把注意力转回空间站。空间站像他的细胞一样复杂又活跃,现在对他来说,那些通道、卫兵、巨型机器都是有意义的;巨型机器打破了丰富的光线,打开了光谱中的裂隙,产生了精妙的力量线。那里有太多人类从未见过或理解的东西,人们只是跌跌撞撞地通过,把星环门当作捷径,希望一切都好。人类真是天真的傻瓜。
他尽可能地做出些改变,重新规划那些通道。这么做有一些风险。精妙的力量线抖动着,敌人在星环门边盘桓着,嗅来嗅去。吉姆睁开眼睛。
疼痛惊人。现在他对自己的身体又有了意识,他不明白之前是如何忽视它的。四肢麻木已被发热取代,身上的细线在拉扯下断裂。他很难看清,他的眼睛在变化,整个前脸的皮肤痒得厉害,可是手臂被束缚住了,无法抓挠。
特蕾莎漂浮在一个球里。他知道她一直在为他尖叫,就像他知道不同元素的相对密度或希腊众神的名字一样。他知道这些,然而不记得曾在哪里学过。
“特蕾莎,”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潮湿黏腻。她没有回应。“特蕾莎!”
她有反应了。她的脸上有斑点,眼睛又红又悲痛。她的情况看起来糟透了。她看上去美得令人心疼。她看上去充满人性。
“我已经为你规划了一条回到飞船上的路,”吉姆说。“快跑出去……”
by 印象
原: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392014.html
译:22.6.18,22.6.19
校:22.6.19,22.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