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奈奥米
“你能看见他？”奈奥米问道。“现在，你能看见他了？”吉姆点点头。他们漂浮在空荡荡的实验室里，艾莫斯不久前被固定在此，进行潜入空间站的实验，结果以失败告终。“鹰隼”号的安全官直接把吉姆从“催化剂”室拉了出来，艾薇叫来奈奥米。现在他靠一个把手稳住自己。他生病或喝得太多时，脸上会有一种出汗的紧张表情，但这次的表情之中却有一种平静。还有别的东西，也许是幽默。
“我看得到，他就在你和艾薇之间的地方，”吉姆说。“离艾薇稍微近那么一点。”
“不可能是同一个米勒，”艾薇说。“这肯定是其他什么东西。”
吉姆笑笑。
“笑什么？”艾薇厉声道。
“对不起。他刚说了一句玩笑话。听着，从传统意义上说，我遇到的米勒在爱神星坠入金星时就死了。原分子保留并提取了他大脑中的信息，当它需要一个工具来寻找消失的东西时，它就把工具拿出来，米勒的这些信息，就是它工具箱里的工具。那个版本的米勒需要一个可以让飞船去往某地的人，而我就是那个决定飞船目的地的人。它物理地操纵我的大脑，让我看到并和米勒的信息交互。那些操纵留下了通道，我所做的只是把原分子和这些通道重新组合在一起。”
他看着奈奥米，头倾斜着，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我刚才想起亚历克斯说过的一句话，工具用久了会产生灵性。有些离题，不说了。”
“以前，其他人在场的话，你是看不见他的。”艾薇说。
“是的。”吉姆说。“如今的关系不同以往。”片刻之后，他笑起来。奈奥米不知道他在对谁发笑，除非是米勒。如果嫉妒刺痛了她，她也无能为力。
“这个版本的米勒能像之前的那个版本那样打开空间站吗？”
吉姆貌似听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情况变了，只有试过才能知道。”
“我想做一些检查，”艾薇说，更多的是为自己而非他们。“至少是大脑活动方面。如果时间充足，就做完全的新陈代谢检查。”
“我认为没有多余的时间做这事。”吉姆说。
“你能让他复原吗？”奈奥米问她。“有没有办法把原分子从他身上去除？”
“很难破解这里面的玄机，”艾薇说。“不过可能有方法让他保持稳定。或者说，更加接近稳定。”
吉姆耸耸肩。“让我们共存更长时间是好事，不过前提是在它吞没我之前，你们明白我意思吧。我们的很多事都处于倒计时中。”
“我说的是挽救你的生命。”艾薇说。
“我知道，我很感激。这是以后的事情。如果不把下面的事情做好，这就没什么意义。如果你仍然作为一个个体存在，想要修复我？那就意味着很多事情都要回到正轨。”
他们安静下来。奈奥米瞥了一眼她和艾薇之间的空处，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给她看。可惜没有，但是艾薇转过头来，似乎是对她的回应。奈奥米意识到他们在等她做决定。吉姆正对她笑着，这令奈奥米想扇他一巴掌。“我踏马的怎么会在这里？”她想道。
“你现在收集你想要的数据，稳定住他，”她说。“我们要让特蕾莎做好准备。”
“田中呢？”艾薇问道。
奈奥米犹豫了。她不喜欢田中，也不信任她，但目前她们是利益共同体，何况这也和她个人的任务有关。“让田中也准备。”
“好的，”艾薇说。“我去叫医疗队。”
她离开实验室，关上身后的门。听到门咔嗒一声，奈奥米才意识到这是艾薇给他们一段独处的时间。吉姆几乎害羞地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相比几十年前在“坎特伯雷”号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年纪大了，更加瘦削，更加疲惫，但是她记忆中，他的率真依然还在，还有他的弱点。他几乎天生就相信，如果听从自己的内心，事情就会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对不起。”他说。
“真的吗？我目睹你自寻死路的次数还不够多吗？如今你让我看着你慢慢死去，你只说句对不起。”
“确实，那将会非常糟糕。但是我想不出其他办法，而这又不是什么——”
“你先去做检查，”她说。“其余的以后再管。”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一旦他们完成检查，我可能从这里出发去空间站。”
“我会在‘罗西’号上。”
“好吧。我就位后会告诉你的。”
奈奥米点点头，把自己拉到门口，然后沿着走廊过去，仿佛他们只是在履行各自普通的职责。仿佛这不是最后一次。在这一刻，得知某个珍贵的东西即将终结，而且无可挽回，让她产生奇怪的感觉。要么是她即将毁灭的迹象，要么是对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是多么美好的致敬。
她返回到“罗西南多”号。这次没感觉到空气气味的变化，也许是对接的两艘飞船之间联通太久，以至于空气交融在一起，也许只是她适应了两艘飞船各自的空气。她踟蹰一会儿，在想是返回自己的房间还是去操作台。两个地方都可以工作，不过房间里有吉姆的痕迹——他的衣服，他的味道，他的离去——所以她上到操作台。
亚历克斯在那里，眼睛大睁，无动于衷地任随双手漂浮。
“你听说了？”她问。
“是真的吗？”
“是的，”她说，然后坐进一张抗压座椅。“你怎么知道的？”
“凯西。”
“凯西？”
“应该是‘鹰隼’号的电力技术员？黑发宽脸，脖子上有小胎记的那个？离开阿德罗以前，他过来和我还有艾莫斯一起喝啤酒。”
奈奥米摇摇头。可能见过他，不过她无法像亚历克斯那样轻易地记起来。
“你还好吧？”亚历克斯用一种不相信她还好的声音问道。
奈奥米调出战术图，分屏显示。左边是星环空间，右边是一个更简略的视图，包括星环，星环后面的星系，以及从各个方向涌进来的飞船。飞船规模很大，显得势不可挡。她必须弄清楚哪些飞船是友军，哪些是新的敌人；她必须清点药物，未雨绸缪，以避免己方落入杜阿尔特那可怕的蜂群思维当中；她必须控制星环空间足够长的时间，好让吉姆有机会阻止灾难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我真的，真的很恼火，”她说。“吉姆从拉科尼亚回来的时候——我们把他救回来的时候——我知道他深受创伤。我知道他多多少少有些魂不守舍，我觉得我们能照顾他。他受了创伤，不仅仅是身体上，还有精神上。给予他时间、关心和爱护，我想也许能看到原来的那个他，我记忆中的那个他。”
“我明白。”亚历克斯说。
“然而，真正让他恢复往日情形的并不是我说的这些。我再次看到了原来的那个他，就在刚才。我看到了他过去的样子，他最好的时候。让他恢复过来的不是关爱，不是关心，也不是时间。他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愚不可及的危险需要去化解，而且只有他能化解。然后他就……”
她像播撒灰尘那样张开紧闭的拳头。
亚历克斯低下头。“他就去做了。”
“他欣然而往。”泪水现在为她的眼睛上蒙上一层薄纱，操作台在她眼中闪烁着色彩。她用袖子背面擦去泪水。
“这就是他，”亚历克斯说。“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样子。我理解这点。我有两次婚姻，因为我认为我会改变并成长为另一个人。我没错，但我也不对。吉姆是变了，但他保持着初心。”
“我希望让他恢复的是我们，而不是这些破事。”
“那我们能做什么？”
奈奥米看着显示屏。眼泪已经干了，尽管黑暗、空洞和遗憾还是那么深不见底。“我们尽可能多的为他争取时间，尽量让这个白痴、勇敢又愚蠢的行动发挥它最大的价值，然后拭目以待。需要通知特蕾莎，让她做好准备。还有告诉艾莫斯，可能要战斗。”
“包在我身上。这点你不用担心。”
他转身朝升降梯井走去。
“亚历克斯？”
他回头看去，两人凝视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不管是什么，他早就知道了。
“我负责这部分，”他说。“你负责你那部分。”她开始工作，觉得工作量大得不可思议。她被事情的范围和复杂程度吓住了，不过她告诉自己，能不能做到并不重要，只要去做就行了。她从小事做起。“图卢斯·奥菲迪厄斯”号——一艘大本营在弗里霍德的雇佣战舰——预计在16小时内穿越圣安东尼星环门，作为地下组织力量的一部分，它过来接受她的指挥，但是自从艾莫斯潜入星环空间站出现意外以后，它就不再回应星环门附近中继器的连接请求——这是第一个问题。她有了应对方案：“克尔”号，“乌克德拉克”号和“丹帕”号——两艘拉科尼亚战舰，一艘外部焊接着鱼雷架的地下组织补给飞船——将去拦截它。在这次遭遇战中幸存的飞船，可以会合哈库斯基星环门处的“阿曼多·格尔夫”号，一同前去拦截“兄弟狗”号。
她想给特雷霍发信息，寻求更多拉科尼亚的增援。信息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他那里，回复又得几个小时，等他派来的飞船到达时，它们可能就不再听从特雷霍或奈奥米的调遣了。最好依靠手上现有的力量。她也许赢不了，但是可以推迟覆没的来临。
她通过“罗西”号的系统模拟解决方案，从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就像足球教练在准备一场复杂的比赛。这里有我的球员，有敌人的球员，这里是博弈场。伤痛、恐惧和悲伤仍然存在，不过当她面对它们时，这些感觉远远地在一边待着。她感到自己变成了那个吉姆被囚期间塑造而成的自己：独自承担心事，用智慧面对世界，因为她的心仍然刺痛。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运输联会最后一任主席卡米娜·德鲁默或第一任主席道央·帕坚持下来的原因。还有阿瓦萨罗拉，那时地球是人类的中心，而不仅仅是数千行星中最古老的那颗。“持久”号和“尤努斯·艾姆雷”号将在“黑莓”号穿越西城星环门时对其进行拦截。她询问“尤努斯·艾姆雷”号有关其鱼雷和定点防御炮的型号，并让“罗西”号检查拥有兼容型号弹药的飞船。
雅各布去世时，情形与此相同。那时距离他们的40周年纪念日只有几周的时间了，孩子们都从大学回来参加聚会。她发现他死在浴室里，医生说是死于中风。她在28个小时里一直打扫房间，直到汉娜提前到来，然后——
奈奥米停止思想，举起手，心跳了三次。她环顾操作台，似乎对它进行检查能让它更可靠、更真实、更具体。她看了眼时间，距离下次服药还有半个小时。然而，她还是服了一次。粉色药片味道是苦的，服用后苦味一直萦绕在喉咙里。她等了几分钟，观察着自己的认知，等着那些不是自己生活经历的记忆潜回到身上。
“去踏马的，去踏马的。”她向着虚空说，然后接通与艾薇的连接。“要多久才能开始？”
“田中正在路上，”艾薇说。“我们正给吉姆穿拉科尼亚的太空服，她觉得相比‘罗西’号的太空服，这会让杜阿尔特感觉更好。而且……它能让吉姆的生存几率更大。你知道，到……”
“我开始有记忆入侵了。”
“我知道，”艾薇说。“许多人都有。以前的数据显示，只要按计划坚持服药，记忆入侵就不会太糟糕。但是我们只是在抑制它们，并不能阻断它们。”
“它们会从我这里获取信息吗？”
“罗西”号报告一份警报。奈奥米一边调出警报，一边听艾薇的回复。“也许吧，不过它仍然是相当随意的。我的猜测是，任何溜走的想法都会消失在混乱中。不过，这只是一个猜测。”
“数据可能不支持你的猜测。”
“为什么？”
“星环门附近的中继器？那些仍在工作的中继器？全都离线了。毁掉中继器的代码来自星环门的星系侧。”
艾薇犹豫一下。“都是同时发生的？”
“几秒钟之内。”
“这……协调程度高于我的想象。”
奈奥米舒展下肩膀。她感觉到自己的策略在变化，打算重新构想刚刚设计的一切。她仍在指导比赛，但现在这是一场不允许她观看的比赛……
“事情有进展的时候告诉我，”她说。“我随时都在。”
她调出战术地图。最关键的星环门有4个：太阳系，拉科尼亚，奥伯伦，巴拉加恩。她找到距离它们最近的飞船，花了5分钟计算出针对每一个星环门的飞行方案：在星环空间内达到全速后开始减速。刚好有足够的速度完成穿越，收集望远镜数据，然后返回。穿越时间点是随机的，所以即使敌人有进入他们大脑获取信息的后门，它们也无法预备好鱼雷或轨道炮攻击飞船。
她深感欣慰的是，没有任何舰长质疑命令或拒绝执行任务。她为每一艘飞船设置跟踪标识——微小的红色圆锥体，用于显示飞船行驶的距离，而不对其实际位置进行精确锁定。在它们行驶期间，她仿真了前12艘飞船进入星环空间的穿越时间，以及它们路径上可能实际出现的变故。已经确定的拦截项显示着时间和地点的信息……
连接请求打断了她的注意力，令她几乎发怒。
“嗨。”吉姆说，她全力构建的控制力和距离感都被他的呼吸吹散了。悲伤像汹涌的浪潮一样向她袭来，把她冲倒，要把她淹没。
“嗨。”她低声说。
“我们距离空间站表面大约100米，马上就进去了。”
她关掉战术地图，调出“罗西”号的外部摄像头。飞船立刻找到了他们，空间站明亮的蓝色映衬着三个长条剪影。标签出现，显示着他们的位置和速度。奈奥米把图像调清晰，看到了他们。远观比知道细节更重要，细节没有意义。
“我看到你了。”她说，“我看到你了，吉姆。”
“特蕾莎让我对你说，机动猛烈的情况下确保穆史克拉特待在抗压座椅中。”
“我会处理的。”
其中一个小剪影点点头，所以那个就是吉姆。一个警报传来，来自监视奥伯伦星环门的飞船。然后又一个警报，来自监视拉科尼亚星环门的飞船。她关闭警报。透过显示屏，他们在蓝色的衬托之下悬停着，看不到3人的移动。杜阿尔特那艘小小的蛋型飞船出现了，而且在逐渐变大。他们差不多到了。
“很好，”吉姆说。“有个入口。我们有路进去。”
“我们会尽量为你们争取时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乐观的话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谎言，也许可称之为祈祷。
“亲爱的，狩猎愉快。”她说，随后那3个小点进入蓝色的空间站，看不见了。她等了一会儿，但什么变化也没有，空间站依旧蒙着神秘的面纱。第3个警报到来，来自太阳系星环门。她关掉外部摄像头，调回战术地图。
现在有越来越多的飞船正在赶来。有数百艘，尽管大部分都在快速航行，但仍然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到达星环门。
等它们赶到也无济于事了，因为在拉科尼亚星环门内，势力悬殊预示着博弈的终结。“旋风之声”号是三艘磁星级战舰中仅存的，它正以致命的速度向着拉科尼亚星环门驶来。那样的速度下，即使坐在具有呼吸液的抗压座椅上，也是冒着生命危险。也许不能称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他们已经像强大组织上的一个细胞，生命显得无关紧要。他们会被粉碎，无法幸免。
“旋风”号穿越星环门的时刻，就是战斗结束的时刻，然后杜阿尔特的蜂群思维势力将涌向星环空间站，像拔秧苗一样把吉姆、特蕾莎和田中拉出来。
她打开通信，联系自己那弱小且注定失败的舰队。
“我是奈奥米·永田，”她说。“大家准备好接受命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