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吉姆
星环空间满满当当。在星环门内诡异的亮光中，56艘飞船漂浮着，它们不是从一个地方航向另一个地方，而是原地不动。吉姆通过立体显示模式看着，科考飞船最多，中间夹杂着货运飞船和移民飞船。引擎指向各个方向，这取决于它们从哪里进来，以及各自的飞行速度。过了一会儿他才弄明白它们令人不安的地方。
几十年来，星环空间的慢域成为星系之间的枢纽。尤其是自麦地那空间站和“台风”号毁灭后，飞船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进出，把在漫无星月、不似天空的地方的停留时间压缩至最短。现在，他们来了。他们是距离最近，最容易部署的飞船，但是在他有生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到来。几个机动推进器时不时地启动，修正一些微小的偏移，不过爱泼斯坦引擎是关闭的。舰队已经过来听从奈奥米的指挥。特雷霍的飞船，艾薇的飞船，它们不是在战场上被锁定，不是去往更像人类、更容易理解的空间旅行。在这百万个地球大小的泡泡中，它们只是几条陶瓷和硅构成的薄片。
它们看起来仿佛溺在水中。
“好啦，我们看到那艘飞船了。”艾薇在“鹰隼”号上说。即使距离很近，集束通信也会因信号干扰而失真。虽然不足以让通信模糊不清，但足以让人感到幽闭恐惧。
“那艘所谓的飞船。”吉姆开玩笑说。
“蛋形物。我们视野中出现了那个蛋形物，这是好消息，它还在那里。”
“有任何移动或活动的迹象吗？”奈奥米在“罗西”号的操作台问。
“没有，”艾薇说。“它不在空间站上。”
“在其他地方？”奈奥米问道。
“一切事物都比以前更活跃了。这个地方的辐射热量比以前多了几个数量级，更多的光，更多的辐射。那些最先来到这里的飞船，可能需要尽快让它们去到正常的空间，降低一些多余的能量。换热器吸收的能量比它们释放的还多。我已经安排每一个备用传感器收集数据，寻找有用的东西。”
“别忘了第一要务。”吉姆说。
“你是说直接检查空间站？”艾薇回应他。
“我想说的是，要确保过去那些年里互相要置对方于死地的人能放下过往恩怨，”吉姆说。“我们双方各有几十艘飞船，必须考虑到，他们中有些人对之前的战争难以释怀。”
“已经在做了，”奈奥米说。“自从我们通过星环门，我就一直在交换信息。”
“情况有多糟？”吉姆问。
“发牢骚，但没什么值得警惕的。目前还没有。”
吉姆又看了看那些溺着的小斑点。他们不是要去自相残杀，这点值得庆贺。“好吧。我们应该去看看蛋形物里是否有人在家。”
艾薇的声音即疲惫又坚定。“‘鹰隼’号已经设置好了航向，不过我不想在靠近空间站表面时用爱泼斯坦引擎减速，所以需要一段时间。”
“那东西吸收了爆发的伽马射线，依然还存在，你知道吧？”吉姆说。
“我不担心空间站，”艾薇说。“我是怕在搞明白那些是什么东西之前弄坏它们。如果杜阿尔特还在那个蛋形物里，而我把他烧成灰了，我觉得太不明智。”
“说得对。”吉姆说。“我们设置会合点。”
他断开通信。片刻之后，随着亚历克斯改变航线，“罗西”号在他脚下移动。吉姆关掉显示屏，坐到抗压座椅上，感受着座椅的包裹、飞船的振颤，偶尔感到自己是无垠太空中的一粒微小有机体。下巴疼起来，不过这些天出现了很多次，如果他去注意的话，后脑勺就会有连续不断的紧张感，哪怕是在睡觉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他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有一次，注意力放到了紧张感上。他害怕拉科尼亚帝国汹汹而来，把所有持异见的人踩在脚下；或是害怕曾在星环空间站内部看到过的大灾难，那时星环门还没有开启；或是害怕杜阿尔特收回保护，把他投到“高墙”里去。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为了探明星环门另一侧的那东西是否有意识且具备改变的能力，杜阿尔特会发动一场他无法获胜的战争，从此以后他的个人生活——詹姆斯·霍顿的自我——将迷失在意识的海洋中，一个广阔的单一意识，由人类组成但不再是人类。他可以做出选择，他的身体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或许这只是一种个人的习性。也许历史的重担让他沮丧，因为他不懂得如何摆脱它。也许他不知道自己有的选，尽管有能力做到。这是同一件事的两种说法。
“任务是一次性的吗？”亚历克斯在驾驶舱问道，“还是任务完成后，大家需要串串门？”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吉姆道。
“如果只是让你出去，和艾薇的人一起工作，我会靠着他们停泊。如果你觉得大家应该串串门，那你去弹出气闸锁，我放下对接桥。”
奈奥米在他开口之前回答了。“把对接桥放下来。即使用不到，让其他飞船看到也是有好处的。”
“收到，”亚历克斯说。“我现在就干。”
吉姆解开束带，朝货物气闸走去。
特蕾莎已经在那里了。她穿着太空服，在检查靴子和手套的密封件，以及磁力靴的充电情况。当飞船在身下摇来晃去时，他停下来，稳住自己。她的头发朝后梳着，塞进一顶帽子里，使得眼睛的形状和皮肤的粗糙度更加明显。她抬起下巴，既像是问候，又像是挑衅，抑或兼而有之。
“你要去哪儿？”
“如果我爸爸在那儿，你会希望我也在的。”
吉姆摇摇头。“要是发现什么，我会告诉你的。如果需要你，我会找你的。我保证。”
女孩也摇摇头，从左至右，幅度很小。她的表情很坚定，“那是我爸爸。”她说。
吉姆感到一阵情绪波动，几秒钟之内各种情绪轮番起伏。沮丧，悲伤，内疚，恐惧。而且，出乎意料地，涌起一股深深的乡愁。他想起自己的读书时光，回到家里找到安东爸爸，他正在房子后面搭建一个火盆。那一刻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他已经好几年没想到过，此刻它又出现了，充满力量，充满爱。“那是我爸爸。”
“你知道其中的危险吗？”吉姆问。
“不，我不知道，”特蕾莎说。“你呢？”
吉姆耸耸肩。“确保头盔密封件没问题。”
准备妥当后，他转动气闸锁。空气被抽出去，随着空气越来越稀薄，真空服上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一如往常那样，变得越来越柔和。他感到更加孤立，或者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孤立。他的呼吸声，风扇轻轻的呼呼声，真空服的吱吱声，开始充斥他的感官，几乎就像是入睡一样。然后，随着外门和货舱打开，震动通过甲板传来。光线以迥异从前的方式穿过缝隙，几秒钟之后他才明白为何这么奇怪。通常情况下，像他们这样的飞船开启时看到的光要么是工作灯光，要么是从一颗恒星照射过来的强烈、刺眼且有方向性的阳光。如今，扩散到货舱里的奶白色光从四面八方传来，柔和且没有影子，氛围好似地球上一个薄雾弥漫的下午，又好似孩子对天堂的简单想象。
下方的空间站转动着，那是一个直径五公里的金属球体。对于一艘飞船来说，太大了；对于一颗行星来说，太小了；对于一颗小行星来说，又太光滑和规则了。在它发光的蓝色表面上，有一个像米粒一样的点，艾薇的团队在它旁边，好似几粒尘埃。
吉姆和特蕾莎操作太空服推进器，向着众人飞去。有人在旁边，飞船的轮廓显得更清晰。蛋形飞船很小，整体差不多可以装进他们刚刚离开的货船。光滑如皮肤，无缝衔接，它更像是有机体，而非建造物。蛋形物的一侧是开着的，组成它的机体一层一层地剥落，洞口大到足以让人通过。
其中一个在它周围移动的身影改变方向，漂向他和特蕾莎。艾薇的脸从面罩的另一侧扭过来，就像他在平静的湖面下看着她一样。她距离很近，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显得沉静而遥远。
“它与拉科尼亚的遗器匹配，”她说。“它必定和当年爱神星一样，都是非惯性运动，因为上面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推进器的东西。我们无法从温度上判断它在这里多长时间了，因为——”她指了指周围那一千个明亮的星环门。
“确定是他吗？”特蕾莎问。
“你是说可证明的？不确定。假设有什么不同，愚蠢吗？是的。在这一点上我需要证明它不是杜阿尔特，然后我才会认真对待它。我听到了蹄声，现在还在想马的事。”
另外6个穿着拉科尼亚式太空服的人影在蛋形物周围移动，吉姆慢慢意识到这是在搜索。“有他的踪迹吗？”
“你是想说气闸或大门这类便宜的东西吗？”艾薇说。“没，什么都没有。遗器在这里，但空间站的表面完全没有一点儿标记。”
“有没有试过敲门？”吉姆半开玩笑地说。
“需要帮忙的话，”特蕾莎说。“我可以在这里进行广播。如果听到我的声音，他可能会出来。或者让我进去。”
“不妨试试。”艾薇说，示意他们开始。
在蛋形物旁边，还有一系列装有设备的盒子：传感器线束，电源，生物取样工具包。有个人影漂浮在他们身边，好像母鸡孵蛋时的样子，原来是哈沙安·李。吉姆看到那个人的嘴在动，他在别的信道上说话。他切换信道，然后听到他说：“给我一点时间，我把这位年轻女士太空服的输出连接到我们的系统。我们可以同时通过接触振动直接在空间站上进行宽带广播。”
“人类最大的低音炮。”吉姆说。艾薇笑了笑，不过其他人似乎没人觉得笑话好笑。
“你之前是怎么进去的？”艾薇问道。
吉姆摇摇头。不确定她是否看到了，所以像小行星带人那样挥着拳头。“我只是朝它走去，它就打开了。我什么也没做。”
“无他，只是跟着一个能打开屋里所有门的幽灵走。”他想道。在里面目睹恐怖和奇迹的记忆冲击着他，而现在需要集中精力，因此他强制不去想。
“原分子在引导，”艾薇说。“它试图找出自己要去汇报的对象发生了什么，你是它寻找答案的途径。”
“因为我是实体，”吉姆说。如今里面只有幽灵，有个实体在里面大有意味。“它是这么对我说的。我想，能够接触物质应该不是衡量标准。”
“我听过你的报告，”艾薇说。“你使用的术语，或者我猜，它使用的术语。‘丰盛’，‘陨落的世界’，‘基质’，这些也是人类的术语。”
“我以前做的每件事都身不由己。”吉姆说。李把一根鲜红色的可伸缩导线接到空间站表面的黑色圆形物体上，另一端接到特蕾莎太空服手臂上的一个卡槽中。“你知道，并不是我在操纵那一切，我只是跟随它的指示。”
“好吧，”艾薇说。“我想现在有人在操纵了。”
李竖起大拇指。特蕾莎的目光从吉姆到艾薇，到李，又转了回来，突然有些不安。“我该说什么？”
“就说我们在这里。”艾薇答道。
特蕾莎点点头，集中精神。“是我，爸爸。特蕾莎。我在空间站外面。我们想进去谈谈。”她停顿一会儿，再次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里充满渴望，让吉姆有点心碎。“我想见你。我想进去。”
他们等待着。吉姆慢慢地转了一圈，查看空间站表面的变化——一道波纹，一个洞，一个有什么东西出现的迹象。什么都没有。
“再试一次。”他说。
“爸爸？你在里面吗，我是特蕾莎。我在空间站的外面。我想进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女孩脸上的希望慢慢消失。李向她做个手势，把她拉近，解下连接线。“我们还有其他探索的方法，”他说。“我们有几公里长的接触式传感器，曾经在阿德罗‘钻石’上使用过。在这里它们也可以派上用场。”
“我们会帮你把它们铺设起来。”吉姆说。
“要是你看到任何与上次不同的东西……”艾薇说。
“不包括我在内吧？”他想道，但没说出来。
接下来的4个小时里，科学团队沿着空间站铺设传感器线束，直到吉姆脑海中出现一段清晰的记忆：在迪米特里爸爸编织的时候，他把无数的丝线绞成线团。艾薇干了1个小时就停下，回到了“鹰隼”号上。李说这是为了让她监督数据收集过程的结束，但是吉姆非常确信，她需要时间休息。
起初，这项工作很累，不过随着一分一秒过去，吉姆适应了工作的节奏。拉起一条线，固定到位，等待其他人检测传感器和空间站表面之间的连接。特蕾莎也留下来帮忙，在“罗西”号数月的学徒生涯表现在她做事的方式上：在做之前询问做法，然后向其他人说明自己的行动措施。等到事情渐渐干完，他们转身走向飞船时，特蕾莎似乎已经摆脱了失望的苦涩。
随着气闸在他们身后关闭，吉姆脱下太空服，进行检修，将它存放好，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身上有汗水和氯丁橡胶的味道，肌肉酸痛抽搐。几十年前那段时间，工作不会让他感到疲惫和痛苦，但即使他感到不适，觉得自己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干那么长时间，工作仍然具有乐趣。当他冲洗好，换上干净的飞行服时，他对自己很满意，这是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吉姆来到操作台，那里只有艾莫斯一个人，他坐在抗压座椅上，尽管没有推力，也没有在推力下飞行的计划。吉姆在一个扶手边停下，抬头看向驾驶舱。
“人都到哪儿去了？”他问道。
“亚历克斯在睡觉；特妮在照看狗狗，吃些东西；奈奥米去了‘鹰隼’号，谈论传感器数据的事情。”
“传感器已经有数据了吗？我的意思是，我以为至少需要几个小时，才能收集到足够的数据开会讨论。”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艾莫斯说，“人们就喜欢开会讨论来讨论去。”
“我想是吧。”
艾莫斯伸伸懒腰，无所事事地抓挠着胸口，那里锵伤仍然是一个粗糙的暗黑色圆圈，嵌在苍白的肉里。“显然，空间站里很活跃。发生了一些事情，尽管没人知道是什么。空间站越来越热，气温也在上升。”
“看到空间站活动感觉很奇怪；尤其是我以前不知道它还能活动。”
“你们找到他了吗？”
“没有。”
“他在那里吗？”
吉姆舒展身体，脊椎咔咔作响。“是的，他在那里。但我认为他不想谈话。”
通信系统发出警报，将艾莫斯要说的话淹没了。吉姆坐进座椅，调出警报。敌我识别系统发现一艘列在“罗西”号警报名单上的飞船，“德雷科”号——那艘不久前摧毁“暴风集结”号，追着他们飞离弗里霍德星系的飞船——正在穿越巴拉加恩星环门。吉姆关掉安全警报，几秒钟后，艾莉安娜·田中的一条信息传来。
by 印象
原：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326330.html
译：22.5.28，22.5.29
校：22.5.30，22.10.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