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田中
田中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她不确定那是自己的梦。梦里,她身处一条由石头磊砌而成的通道中,为防渗漏涂有密封物。通道像她年轻时火星伊尼斯浅滩上的一条古老的交通走廊。不过令她困惑的是,仿佛她从未去过这样的地方。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一个男人尖叫着,叫声让她想起一个“诺布雪”的人名,可是她不知道那是谁。
也许,这正是做梦的特点;奇怪之处只是因为她处在清醒的边缘,这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观看其他人的梦境,从而让事情显得更加微妙。情绪的纹理——它们从她心里闪过的方式——是不对的,她能感知到它们的到来:暴露,恐慌,一个无法弥补的失误带来的深深悲伤。就像欣赏一幅梵高风格的毕加索作品,既熟悉又陌生。
按照梦的逻辑,她感觉到身边有人在思考不同类型的无意识:睡眠,做梦,死亡。那是一个年纪较小的、男子的头脑,有着与男子气不符的温柔。她身旁有一个温柔的灵魂,和她一样被激流困住。
随后,她感到他们周围有其他人,就像他们都在同一个剧院里看着墙上的显示屏或现场表演一样。其他的思想,其他的自我,都在彼此之间流淌,流向她。思想和冲动,印象和情感,在没有明确属主的情况下升起、移动,而她个人的自我仅仅是暴风雪中的一片雪花。
“如果那个叫艾莉安娜·田中的个体就此消散,并且再也不会聚合到一起,”她想,“我甚至都注意不到自己正在消失。”
这个想法像耳边的威胁。她唤醒自己,试图尖叫起来。
当她睁开眼睛时,周围的环境变得陌生了。昏暗房间里黑白相间的亚麻布;墙上的木架,上面挂满了手写字母;地板上铺的,不知道是不是榻榻米。她告诉自己会搞清楚的,虽然现在还没有,但她会的。这是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如今看起来不再熟悉,这里面该有原因的……
因为这是盖维特空间站上她的房间。也不能说是,她没有所有权,只是暂时供她使用,好比酒店一样。从建筑角度来说,这只是一段短暂的关系。有道理,听起来不错。她爬出毛毯,跌跌撞撞地走进小小的盥洗室。盥洗槽上方,全部都是镜子。镜子里的女人看着她,她也看着镜子里的女人,感觉很熟悉。
田中摇摇头,镜子里的自己也摇摇头。她张开嘴,看到脸颊上的手术疤痕将眼睑不同程度地往下拉。“如果现场手术后没有重做,现在应该已经愈合了。”她想道。干嘛要去做美容式的手术?
“三美子是怎么回事?”脑海中一个人问道,随后她把这个念头挥走了。
“艾莉安娜·田中,”她说,镜子里的她模仿着。“你是艾莉安娜·田中。上校艾莉安娜·田中,拉科尼亚陆战队,特别行动组,第二营,第一陆战队远征团。艾莉安娜·田中,这就是你。”
她自己名字的音节变成了魔咒,慢慢地,慢慢地,魔咒变成了更多的东西。她想起了药,回到卧室找到药包,又干吞了2粒,它们在她的食管里形成一个高高的突起。很好。
她找到手持终端,扫描药包,发现只剩最后两服了。她要求补药,系统弹出一个错误。她键入安全覆盖指令,坚持己见,并将药方剂量加倍。无论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现在她都顾不上了。
她看了看时间——过去了一半——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是醒得早了,也许是睡过头了,现在的时间显得有些怪异。没关系,她不想再睡,现在开始做事吧。
她打开灯,在令人不舒服的冷水下淋浴,然后穿上制服。盥洗槽边上的女人如今看起来少了些惊魂不定,伤疤也多了份庄严感。艾莉安娜·田中。艾莉安娜·田中。
她联系“德雷科”号的波顿舰长。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接受,可能他正在睡觉。但是现在他已经整装完毕,待在飞船的舰桥上。可能他不情愿接受她的连接。
“上校。”他说,没有打招呼。
“情况怎么样了?”她机智地问。
他点点头,似乎是让自己精神集中。他让她产生一个印象:一丝不情愿盘旋在他的脑海,它们太过微小、太过隐蔽,以至于无法被摄像机捕捉到。她置之不理。“长官,充分补给尚需72个小时。”
田中皱起眉头。“那是我亲自提的要求。我们本该处于前线了。”
“是的。”波顿说。“普通物资已经好了,水、食物、过滤器、基本医疗用品。我们在等循环器的催化板,以及一批已经在途的燃料球。这些物资正在加急运过来。”
一艘飞船不得不听自己指挥,让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心。这表明存在一个客观现实,基本物质的世界仍然重要,并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因为记忆被入侵而改变。
“好的。但是要让船员们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如果决定不等待全部补给完成,我不想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仍在休假而把他们从附近的酒吧里拖出来。”
波顿脑海中的不情愿更加明显,他的嘴巴也绷紧了一些。波顿不喜欢她指挥他的飞船,不挺正常吗?如果他们的角色对调,她也会憎恨他。他比她更善于掩饰自己的恼怒。她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自己看见了他的想法。
“冒昧问一句,这和停战有什么关系吗?”波顿问道。
田中差点说出“和什么?”在军队几十年服役生涯养成的习惯性思维阻止了她。“对此我不能确认或否认任何事情。”
“明白,长官。我能坦率地说几句吗?”
“说吧。”
“如果能直接听你宣布一些消息的话,对船员们会有所帮助。现在他们都是通过新闻获取消息,这将引发混乱。”
“我知道了,”她说。“我会尽我所能。”
“好,好的。”波顿说,打起了精神。她断开通信连接。停战?有……这事吗?睡觉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吗?她打开新闻,看到地下组织放出的永田和特雷霍的通信。田中知道拉科尼亚和地下组织之间的和平邀约,因为她是邀约人。永田刚刚答应了。
田中站在自己房间的中央,切换着新闻,然后找到一份显然未经编辑的信息副本。“我们越早制定一些工作协议,就能越早解决这种情况。”永田没有提到那个姓杜阿尔特的女孩。她没必要提了,那个女孩现在已经无关紧要,因为田中不需要利用她设置陷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用处。想到特雷霍向永田让步却没要任何回报,她很恼火。
她正打算吃点东西,考虑是否向特雷霍发送自己的疑问,这时来了一条信息。信息出现在她的安全队列中,标记为司令本人的快信。她用手指轻轻点开,特雷霍出现在墙壁显示屏上。他看起来很生气,眼睛闪动着,似乎在读着空气中的什么东西。
“奥科耶出卖了我们,”特雷霍说。“我不知道她和她丈夫送出了多少信息,不过我们必须假设是全部的信息。好消息是事情摆在明面上了,坏消息是我们必须先处理这件事。内田发给你的报告,我也给了他们。他们将不遗余力地去星环门,我希望你也在那里。
“你的任务是一样的:找到杜阿尔特,把他带回来。情况有些不同。不管他做过什么,看来是起作用了。内田观测圣埃斯特本发现,异常已经停止。现实正在走向正轨。”
田中感到一阵激动、恐惧和晕眩,随后把它们压制下去。
“这意味着杜阿尔特仍然是首要目标,”特雷霍继续说。“等你找到他时,我们需要了解他做了什么,并控制它,无论它牵涉到什么。永田名义上负责星环门的交通,因此我们能够集中精力做我们的事。有件事我向你开诚布公:你的欧米伽身份依然有效。如果必须在完成任务和维护协议之间做出选择,我相信你的判断。”
信息结束。完全足够了。田中深吸一口气,抖擞肩膀,再次联系“德雷科”号的波顿。这次他响应很快。她好奇伸手去够三明治要花多长时间。
“我已经和特雷霍司令联系过了。”她说。“把我的话传达给全员,告诉他们准备好起飞。我一回到飞船,立马驶往星环空间,去和永田、高级领事会合。”
“好的,长官。”波顿说。
“现在谁负责安全工作?”
波顿眨眨眼,目光转向右边,有那么一刻,她莫名其妙地担心他说出“诺布雪”,尽管她认为“德雷科”号上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德坎普中尉。”
“让她立即派两名武装护卫到我空间站的房间。”
“收到,”波顿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离开空间站之前我要去个地方,他们可能不想让我进去。”她说。然后笑道:“或者说,让我出来。”
一个小时后,她带着两名陆战队士兵走进盖维特医疗中心的精神科。接待处是一个年轻男人,留着老式的长头发。随着她走过去,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是来找艾哈迈迪医生的。”她说。
“没问题。你可以在等候区坐下,我会——”
“我要马上见到艾哈迈迪医生。”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田中身体前倾,双手放在接待台上,温柔地笑着。“如果事情很重要,哪里可以找到她?”
她到达医生休息室的时候,那里是空的。休息室是一个温暖的房间,有间接照明,墙上的花盆里是真实的植物,有蕨类和常春藤。两张沙发,长度可供睡觉;还有一个自动厨房,和她见过的可以为整艘飞船服务的厨房一样精密。
不知道其他医生是否被告知离开,抑或只是艾哈迈迪一个人在那里,当她坐到她对面时,艾哈迈迪的茶已经凉了,上面浮着一点油迹,没怎么喝过。医生的目光游离着,找见了田中。
“你来了。”艾哈迈迪说。
“是的。”田中同意道,然后把装有2粒药片的小包推到桌子对面。“这药是如何起作用的?为什么能减轻症状?”
艾哈迈迪点点头。“它能减少颞叶的活跃度,具有一些抗精神病的效果。它能整体性地减少自发的神经放电。不管什么念头进入大脑,我想它会帮助你不做出反应。”
“还有什么具有上述功效?其他药物?我需要一份清单。”
艾哈迈迪伸出手来。有那么一会儿,田中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然后才把自己的终端交给医生。艾哈迈迪一边书写,一边说话。她的声音柔和而含糊。
“在我还是实习生时,我有个患左侧忽视症的病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的大脑有机能障碍,造成他没有‘左’的概念。如果让他画一个圆,他只画右半部分;如果让他画一个模拟的时钟,所有的数字都会挤到右边。他不知道什么是‘左’。就像色盲一样,他只有一半知觉。”
田中向后靠在椅子上。“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在想那该有多么奇怪。也从来没想过,如果我们是他,那又多么怪异。对于那些怪人,他们的世界缺失了一半。一个人的思想取决于他的大脑,如果大脑改变了,思想也可能改变。”
艾哈迈迪把终端放到弃置未喝的茶旁边的桌子上。当她把它推过去时,发出一串类似指甲划过桌面的声音。田中没有把终端拿起来。
“你身上发生了这种事。”
“的确如此。”艾哈迈迪说。“我想起一条通道,你在那里。有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
“发生在诺布雪身上,”田中说。“不管那家伙是谁。”
“它正将我们连接起来,”艾哈迈迪说。“在我们的神经元之间建立交叉连接。这样一来,一个大脑中的神经脉冲就可以触发另一个大脑中的神经元,令其放电。你知道吗,我们曾经在老鼠身上这么做过。在一只老鼠的大脑中插入电极,电极连接无线发射器;在另一个房间里,对老鼠做同样的事,电极连接无线接收器。我们给一只老鼠看红色,然后电击另一只老鼠;过了一会儿,当其中一只老鼠看到红色时,另一只会退缩,尽管我们没有进行电击。我们将它称为‘可怜虫的心灵感应’。”
“说句无关个人的话,你的工作听起来有点艹蛋。”
“我觉得这就像……万众一心。像是一个梦,但又不是梦。它太广大,超乎人的想象。成为一个如此巨大又相互连通的大脑的一部分,这不是人类。虽然是由人组成的,但又不是那么回事——不再是神经元和细胞之类的东西。”
“你仍然认为这是亲密攻击吗?”
“哦,是的。”艾哈迈迪说。她的声音低沉又十分确信。“当然。”
田中从桌上拿起终端。上面列出了十几种不同的药物,包括用法用量和禁忌。“勿空腹服用”,“若出现皮疹,停止服用”,“孕妇禁用”。她把终端扣在手腕上,并将剩下的2粒药放进口袋。
“它在蔓延,”艾哈迈迪说。“不只那些与你待在星环空间里的人。它正在到处蔓延,像传染病一样。”
“我知道。”
“它怎么做到的?”
田中站着。艾哈迈迪看起来比两人初次见面时矮小了些,脸色比之前柔和了些。那个称赞她的声音,那个使他想起自己妻子的记忆,悄无声息了。或者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抑或,被药物阻止了。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田中说。“但我会找到原因的。”
“你怎么阻止它?”
“我也会找到方法的。”她说,然后走开了。在走廊里,她把药物列表发送给两名陆战队士兵,并带路走向药房。“所有已经制好的药,全部带走;所有在‘德雷科’号上合成药物需要的东西,也全部带走。”
“我们如何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
“找一名药剂师来。”田中说。
花费的时间比田中预期的要长,物品也比预期的要多。最后,他们不得不带上宽大的蓝色塑料袋,这些塑料袋是用来装病人个人物品的。准备好出发时,他们看起来像是去高级时装商场购物了。其中一位医生——小个子,圆脸,留着糟糕的胡子——跟着他们走向枢纽站,痛苦地拍打着双手。田中为了他的尊严考虑,不看他的倒霉样。
电梯几秒钟后才到。田中站在那里,等候着,这时一位护卫清了清喉咙,说道:“长官,直接去码头吗?”
“是的。”田中说。然后又道,“不,等等。”电梯到时,她打开其中一个袋子,拿出一个熟悉的玻璃小包,装满药片。“你们先去。我们在飞船上碰面。”
“长官,你确定吗?”
“走吧。”
她没有回头看。“德雷科”号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愚蠢到在这一点上违抗她。她迈着大步,再次来到医生休息室。这一次,那里有更多的人。他们转过身来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凶险之物。情有可原。
艾哈迈迪还在田中离开时的位置,不过她已经泡了一杯新茶,放在一边置之不理。田中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缓缓转过身来。田中把装满药的小包放在茶杯旁的桌子上,艾哈迈迪伸手捂住。
“我会尽我所能。”田中说。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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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22.5.25,22.5.26
校:22.5.26,22.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