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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基特

很多很多事情都是众所周知的,其中有些既令人愉快,又易于理解。纽威斯特德标志的六边形间杂五边形镶嵌图案的灵感来源于足球外观,福图纳·西塔德是首都,同时也是公司所在地。这座城市的历史还不到10年,但是已经有50万人,他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悬崖边缘,那里高地上的江河流向南部海域,一路冲刷着山谷。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上方的天花板上,窗户表面的每一个斑点都在玫瑰色的光线中投射一个小小的阴影。

 

另外有些事情,同样广为人知,却不那么令人愉快了。多伦多的一家咖啡馆,男女双方最后道别,苹果派的香味时不时仍会勾起她的眼泪;胸部的疼痛反复出现,医生称之为“特发性心绞痛”,带来心脏病发作的恐惧和凶险;钢琴上的一段老旋律,因为缺失小指而被改编;意大利语和捷克语那绕嘴的语法;脑海涌现大量的记忆、思想和知识,但是不知何故渐渐模糊。诸如这类的事情,像湖边的小浪涌动着。

 

眼睛睁开,看到了影子。一双腿从毯子下移开,但不是任何人的腿——它们只是一双腿。一个睡梦中的女人咕哝着,她梦见自己正在参加一场舞蹈宴会,却忘记了所有的舞步。洗手间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看到了别的房间里的洗手间:一些在左边,一些在右边,一些在走廊或楼梯下面;更多的一些,安装在飞船舱壁上,靠真空泵工作,一旦引擎关闭,所有东西都漂浮起来。

 

附近,一根手指打开电灯,室内光线亮起。一只手扶着温暖柔软的阴茎撒尿,尿液溅入白色的陶瓷盆里。那个人松了口气,然后用肥皂和温水洗手,熄灭电灯。

 

一个小孩睡在婴儿床里。他长大了,这点显而易见。远处,但不太远,一个女孩已经起床去上班了,她试着保持安静,而非弄出大的动静。房间里没有人,空余寂静,以及一只拇指大小的、被百代的人称为“蟋蟀蛞蝓”的虫子。飞船的引擎嗡嗡作响,像夏日群蝉的合鸣。

 

那只打开电灯的手拉开窗帘。窗户上有雨滴干掉留下的斑点,此外还有点点星辰。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了声“基特?”,随后又一双眼睛睁开。一个赤裸的男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夜色,但是他感到有些不对劲——正常,但又不正常;熟悉,但又陌生;那个镜子里的人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

 

“基特?”罗伊又叫了一声,基特像从楼顶跳下一样恢复过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洗手间,头昏目眩,跪倒在地,扶着马桶呕吐。等肚内吐无可吐,他干呕了一段时间,每次痉挛都比前一次更痛,好在间隔也越来越长。巴卡里正在哭闹,罗伊唱着歌哄他,声音柔和,让他感到一切都好。

 

终于,眩晕过去,基特又恢复了常态。在纽威斯特德这颗行星的重力下,他感到身体沉重,这与飞船上加速度带来的感觉不同,尽管爱因斯坦已经证明事实并非如此。他在小金属水槽前漱口,然后走回卧室。罗伊蜷缩在枕头上,巴卡里在她的臂弯里睡觉,闭上的眼睛在睡梦中移动着。因为寒冷,基特的皮肤泛起鸡皮疙瘩,他穿上保暖内衣。他没有睡衣。

 

事情是从“普瑞斯”号开始的,是从他们死去的那一刻开始的。基特没有这么说,但是他确信事实如此。那个黑暗中的东西,比任何真实的东西都真实,像吹走大风中的一把尘土那样,把他和他的孩子吹走了——那就是死亡。然而之后,他们的时间倒流了。他们没有重生,可也没有被杀死。那个不像他们一样待在房间里的人,耗费巨大心力才做到,这令他筋疲力尽。此后基特开始迷乱,感激,困惑,恐惧。他在记忆、自我和感觉的混乱中迷失了片刻。

 

还有一些声音。不是真的声音,不是话语。他没有出现幻听,但是他有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的记忆。他们被“德雷科”号上的拉科尼亚人询问的时候,他们被放行继续前往纽威斯特德的时候,甚至在他们已经到达并被送往住地一段时间,他一直都有这些状况。

 

那些基特迷失其中的意识场景都不是他的?这是新情况。它只出现过几次,但是后来他发现与现实的联系越来越薄弱,越来越稀少。就像那个他熟知的本我——即他口中的“我”——变得物性渐弱,习性渐强。可是他甚至连像吸毒或赌博这样持久的习惯都没有,更别说早餐喝咖啡而不是茶、购买同样的袜子、作为单独个体存在这类习惯。他所能做或不能做的事情都没有太多改变,想到此,又一阵恶心袭来,不过随即消失了。

 

他溜到床上,尽量不吵醒他们。巴卡里温暖又柔软。现在除了世界末日,没有什么能唤醒他。罗伊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在床垫上挪动身体。他几乎确定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开口说话。

 

“你没事吧?”

 

“你参加了一场舞蹈宴会,”他轻声说。“但你忘记了所有的舞步。你必须凭空即兴创作,然而无济于事。”

 

她沉默一会儿。“情况越来越糟了,不是吗?发生的也越来越频繁了。”

 

基特叹口气。他们头顶上方的天花板,开始出现微弱的阴影。“是的。”

 

“我也是。”她说。

== ^_^==

前两周的培训在一个足以容纳3000人的大礼堂里举行,尽管他们这波新移民只有不到600人。舞台设置在稍微偏离正中心的位置,以便通过墙上一扇巨大的窗户望向外面的悬崖。当地的树木类似由苔藓状植物组成的复合体,它们像巨大的珊瑚礁一样生长,根据温度和风向的不同,颜色由银色到绿色,再到红润的橙色。

 

巴卡里待在公司的托儿所。基特每天上午参见雅各宾-布莱克联合资本迎新团的介绍会,聆听各位代表关于纽威斯特德这颗行星,以及福图纳·西塔德这座城市的讲话。这里每年有16个月,一天有32个小时。当地的生物圈依赖于无毒但有刺激性的化合物,因此他们被建议待在城市的封闭区域内。他们拿到了城市的地图——杂货店,医疗中心,娱乐区,公共游泳池,还有一些宗教设施。向安全部门和工会代表报告违法行为的流程都很详细,基特和罗伊必须确定他们有被告知并理解。“雅布资本”的迎新团带领他们演唱关于合作和友谊的歌曲,工会代表也加入了合唱。

 

身处新声音和新面孔的海洋中,面对新合同为他创造的迷茫的生活前景,有罗伊在身边,这让基特感到有点安心。来到一个新星球上的一座新城市,可能会有数百张新面孔,以及诸多令人不快的细节,但是他有罗伊,罗伊是他的定心丸。

 

到第三周,他的脚适应得更好了,他和罗伊各自开始进行工作培训。第一天进行到一半时,他意识到这是他们自在太阳系登上“普瑞斯”号以来,两人分开最长的时间。

 

只有6个人加入了土木工程团队。他们在一间工棚里碰面,工棚同他以往待过的上百个工棚一样:铺着薄薄的工业地毯,地毯上绘着用于隐藏污渍的图案;吸音硬泡沫墙;嵌入式照明设备,价格低廉,因为部件都是设计一致的打印件。他的新上司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名叫希梅米亚·戈塞特。她不怎么爱笑,思考的时候有抚摸下巴的习惯,第二天中午基特想到,他曾经读过一篇她写的文章,有关在大型水回收装置中使用当地材料。慢慢地,不安、谨慎和骨头深处的错位感被他对工作的热情甚至兴奋代替。

 

那是第三天的中午,戈塞特正准备把他们6人带到办公室,在那里他们将被分配到工作站,并与整个工程团队见面,这时一名安保长官走进小工棚,把她叫到一边。他们的谈话很简短,但是那个高级工程师的脸上显出悲伤。在她回到工棚之前基特就知道出事了,而且与他有关。

 

“卡玛尔?”戈塞特说。“请过来说话。”

 

基特走到他俩跟前,其他5人安静地待在他身后。

 

“健康问题,”安保长官说。“我带你去医务室。”

 

“罗伊?”基特问道。

 

“先生,是您的儿子。恐怕他已经被带到医务室去了,您现在应该过去。”

 

“他没事吧?”基特说,但安保长官没有回答。

 

戈塞特朝门口扭扭头,这是“去吧”的通用表示。“别担心掉队,稍后会带你赶上的。”

 

“谢谢。”基特下意识地说,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巴卡里出事了。基特心跳明显加快,他能感觉到脖子上的脉动。

 

他抑制住冲动,没有问安保长官发生了什么事、发生的时间、出了什么问题、他们的判断依据是什么、他们做了什么应对措施,以及其他成百上千不得而知的疑问。相反,他坐进一辆小型电动推车上,穿行于城市宽阔的混凝土道路,身体前倾,仿佛这能让车跑得更快。

 

医务室大部分位于地下,不过灯光被设置成类似地球下午阳光的光谱。入口处的花卉是假的,但是味道闻起来却是真的。安保长官走在基特后面,好似藉此表示他的歉意。尚未到达接待前台,就有一个穿着医生外套的老人大步向他们走来。他们在等基特到来。

 

“卡玛尔先生,”医生指着一副白色的木门说。“请这边走。”

 

“发生了什么事?”基特问道。

 

医生没有回答,而是转向安保长官说:“非常感谢。”这是感谢,也是让他离开的礼貌话。基特意识到,不论接下来说什么,都是私人的。也许这是“雅布资本”公司的政策,也许有别的原因。

 

他们推开门,走进医务室的走廊。走廊比标准的要宽,足以让两张医院的病床相向通过,两侧是供医生使用的空间。接待处是花的香气,这里则是更强烈的气味。

 

“你儿子情况稳定。”医生说。“托儿所报告说他行为异常,有一段时间,他完全没有反应。”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基特说。

 

“我认为他有某种癫痫。初步扫描没有发现任何先天性异常或肿瘤,所以这很好。但是他的岛叶皮质有……一些奇怪的活动。”

 

“但他没事吧?”

 

“他现在好了。”医生说。“我们会观察他,我想做一些测试,尽可能排除某些病症。”

 

“但是他会没事的。”基特用的不是疑问语气。他确信这一点,仿佛宇宙会听从他的命令一样。

 

医生站住,基特又走了两步,然后才停下,转过身来。医生脸上的不安显而易见。

 

“我们收到来自拉科尼亚科学理事会的命令,‘普瑞斯’号上的任何人出现的问题或异常都要记录在案,并将数据发给拉科尼亚。”

 

“因为那次事件?”基特说。

 

“外面有1300个星系。在纽威斯特德,拉科尼亚甚至都没有设置一个正式的政府官员。”医生说,“如果提交给内田博士的报告从我桌子上遗落,要过几个月或几年后我才会注意到。考虑到你父亲的身份,我想也许……”

 

那个医生侧着头。他的太阳穴发白,眼角和嘴角都有深深的皱纹。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也许在运输联会成立以前他就已经认识了那个“罗西南多”号上的驾驶员。他可能是奈奥米·永田所领导地下组织的一员。

 

“谢谢你。”基特说。

 

医生的笑很平静。他把基特带到一个门口,隐私设置将透明的玻璃窗变成柔和的霜纹。基特走进去,医疗扫描仪的嗡鸣声像吹过树林的风声。那是一张成人尺寸大小的床,罗伊侧身躺着,巴卡里蜷缩在她胸前。他的眼睛闭着,右手蜷缩成拳头,放在下巴处,似乎陷入了沉思。她的声音柔和轻快,这是她哄孩子入睡时的音调。

 

“食蚁兽说,‘我们当然是朋友。为什么不呢?’一个看起来像巴卡里的可爱又聪明的小男孩说,‘因为你吃蚂蚁,而蚁丘是由蚂蚁们组成的。’”

 

基特轻轻地坐到床沿,把手放在她的脚踝上。她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你也是由许多东西组成的,’食蚁兽说,‘组成你的有皮肤、头发、眼睛、骨头、血液和广泛而强壮的肌肉。医生为你取血样时,你恨他吗?理发师剪掉你头发时,你恨理发师吗?我爱蚁丘,因为它帮助我生存;蚁丘也爱我,因为我吃掉残坏的蚂蚁,帮助它保持健康。不能因为组成你的有某物,你就认为某物就是全部的你。’然后,那个看起来像巴卡里的小男孩明白了。故事到此结束。”

 

罗伊陷入沉默。巴卡里轻轻地呼口气,鼻子向下拱了拱床。他看起来很好,很健康。

 

“我没听过这个故事,”基特说。“它出自哪里?”

 

“伊索?”罗伊说。

 

“我觉得不是。”

 

“也许是我编的。我也不记得了。”

 

“我觉得是一位哲人,”基特心里有个声音低声说。“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那不是基特的声音,也不属于任何他认识的人,但是他记得那本书:橙色的扉页上有着复杂的艺术设计,页数不多,高质量的纸张。他没读过那本书。曾经有段时间,这些飘忽不定的记忆困扰着他,不过现在对他来说差不多正常了。“接受不可改变的”,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是祖母吗?基特从未见过自己的祖母。他周围的空间稍微旋转了下,稍微而已。

 

“你能想象是什么样子吗?”罗伊问道。“对我们来说都很艰难。我做了几十年的‘我’,可是想象一下他,他还那么小。他还在认识这个世界,就不得不……这样。”

 

“还不确定就是那个样子。”

 

“我们无法证明这点,”罗伊说。“但我知道。你不知道吗?”

 

他俯身到床上,把头靠在她腿上。床垫发出嘶嘶声,变换着形状,以适应他的体重。他的脸颊感受着她身体的温暖。他还记得,在怀孕期间,她的身体就一直像火炉一样温暖,即使是在冬天。不管卧室多清凉,她都会把床单踢开。他觉得那就是她,那就是他自己。不过,那也许是其他人的记忆,一个在“普瑞斯”号上的人,或是别的飞船上的人。不得而知。

 

“他们告诉我把他带到这里时,我非常害怕,”罗伊说。“我一直都很害怕。”

 

“我明白,我也如此。”

 

“你想过撒手而去吗?化为蚁丘的一部分,再也不是蚂蚁,我一直在想这会是什么样子。即使我死了,我可能都不会在乎。也许都不会注意到。”

 

“我会注意到的。”

 

“要是你也在那里就不会了。”

 

“我会永远关心你,”基特说。“我也会永远关心他。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点,不管它发生多少次。它抹除不了我的记忆,也抹除不了我对你们的爱。”

 

罗伊轻柔地发出一个声音,只能算是有意的呼气,然后把手放在基特的头上,轻抚着他。两人都知道,他在说谎——他对此无能为力。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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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22.5.21,22.5.22

校:22.5.22,22.10.26

posted on 2022-05-22 10:22  yin'xiang  阅读(43)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