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艾薇
“放心,”杜阿尔特说。“我们会没事的。”
艾薇仔细地看着那个人。他看起来不像幽灵,而是和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实在又真切。他比在拉科尼亚的时候瘦多了,太阳穴皮肤下有一条静脉,像一条蓝色的毛毛虫。他光着脚,脚色苍白。她想知道,如果扔给他一个手持终端,他能抓住吗?这会是一个有趣的测试,但是可能打断当前的连接,况且她还没有做好测试的准备。
“那我们还是人类吗?”艾薇说。
杜阿尔特的笑似乎饱含忧郁。“我们会变得更好。”
他已经消失了。房间里的技术员们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盯着拉科尼亚高级领事待过的地方。寂静的空气中是循环器的嗡嗡声,设备的嘈杂声,以及她耳中听到的心跳声。艾薇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像一名训练中的军士一样大声发出命令。“好了,我需要所有传感器数据,包括‘鹰隼’号和BFE的。以及星环门的数据,所有的数据。把它们全都放到系统中。我需要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立刻去做。”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动。每个人都惊呆了,甚至都无法处理语言这类简单的人类事物。李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大家伙儿,你们听到首席研究员的话了。按照章程去做吧,要仔细认真。”
他拍拍手,就像咒语被打破一样,技术员和科学团队以近乎狂热的的速度和专注回到各自的岗位。卡拉和艾莫斯同时睁开眼睛。卡拉嘴唇上的微笑柔和而轻松,与周围的匆忙和嘈杂极不相称。艾莫斯搔搔头,环顾四周。
吉姆脸色苍白。他试着微笑,但是不怎么成功。“我想这起作用了。”
“你也看到他了,对吧?不只是我。”
“是的。这有点奇怪,当初米勒出现在我脑海中时,只有我能看到他。”他说得很快,前言和后语互有重叠。“他和米勒也许是同一种东西,但是他的能量更强,也许他们是不同的东西。我不知道。”
“嘿,博士,”艾莫斯指着粘在他头部和胸口的导线说。“现在可以拆下这些东西吗?”
艾薇没有回答他,而是拉住奈奥米的胳膊说,“我要忙几个小时。忙完后你来我的办公室可以吗?”
奈奥米点点头,在科学团队将艾莫斯和卡拉从设备上解下时,她走出实验室。吉姆跟着她。艾薇漂回来,看着实验室里的一切,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她的人忙碌着,动作精确而且目标清楚。如果有什么恐惧的话,那也被专业热情和行动掩盖了。很好,这是她需要明白的。不仅如此,也是她需要培养的。她交叉双臂,做了几次深呼吸,试着耐住性子,直到心绪平静下来。正当她认为自己做得很好时,她想起温斯顿·杜阿尔特刚刚在她的实验室里出现,她不得不重新开始了。
卡拉从医疗床上下来,动作流畅优雅,像一缕烟从香炉中升起,或者像一块布条顺着水流漂动。她的笑容柔和、慵懒,脸颊通红,面带忧色。
“你没事吧?”艾薇问她。
“我非常好。”那个女孩说。实验室的另一边,当最后一个接触传感器从艾莫斯的制服上取下时,他正带着舒适而空洞的微笑看着他们。
“在听取汇报之前,我有些其他工作需要做。”艾薇说。
“您请便。”卡拉说,一半沉浸在潜入带来的欣喜中。
艾薇接通“催化剂”房间的通信。“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催化剂’在盒子里,”法耶兹说,“阿赞在盒子外面。一切看起来都挺正常,不过与实验室的人交谈后,感觉每个人似乎都有些异样。你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到我办公室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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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薇初次看到田中收集到的信息时,觉得它没什么不寻常的。外星科技从伊洛斯开始,就在使用诡异的认知效应手段。在那之前,吉姆一位朋友的感知系统得到重塑,成了原分子构成的人。拉科尼亚的修复机器狗能够对人类的意识进行近似的修复,被修复的就有阿赞、艾莫斯,以及卡拉。
直到现在,回过头来复盘,她才开始看到突破口。
“你有什么与这次事件相关的经历吗?”田中问道。
被问者不假思索地立即回道:“哦是的。哦,当然。”
谈话在这里结束。田中没有提供原始数据或对话内容,而是给了一个简短的总结:“报告显示,人们出现了做梦般的幻觉,发现自己成了其他人,或者和大量其他的人连接在一起。人们声称,随着时间的流逝,对幻觉的记忆仍然清晰。”
所有数据出现了同样的细节。田中和她的人员给出的不是实际的实验报告,而是有所选择地提供。艾薇已经在学术界工作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凡有人想要掩盖数据并直接跳到解释上来,她能够意识到里面有问题。这意味着,他们在回避一些令他们感到不快的东西。
奈奥米、吉姆和法耶兹漂浮在她的私人办公室里,房间显得拥挤。这没什么,但是多出的人体令她产生一股陌生感,也许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只有她和卡拉在潜入后的单独谈话。也许因为她有些沮丧,而且当时有太多事搅扰着她。
“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艾薇说,“他不在这里。安防摄像头上没有他的图像,甚至在我和她说话时都没有。没有证据显示他和我们每个人除大脑之外的任何实体物质有过相互作用。”
“有证据表明是他做的吗?”吉姆问。
“我们看到他了。”艾薇说,看到吉姆有些畏缩时,她为自己的语气感到后悔。他想不清楚这一切,那不是他的错。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柔和:“我们经历的事实就是证据。如果那是我们在被控制的情况下看到的影像,我们应该能发现什么猫腻。就算发现不了,我们共同的经历也相当能够说明问题。”
“你们看到了同样的事,”法耶兹说,“所以可能确实是真的。哪怕你们同时都被同样的方式操控了。”
“米勒做不到这点,”吉姆说。“哪怕房间里有第二个人在,我都不能看到他的影像。”
“这很有趣,”艾薇说。“显然杜阿尔特拥有更多的‘资源’,由于缺乏更好的比喻,我们将之称为‘算力’。这可能是他能够阻止攻击的部分原因。”
“他说的那个计划怎么样?”奈奥米说。
“你指的是哪个方面?”
“有可行性吗?”
艾薇将手掌按在额头上,搓了一个小圈。按照战争领导人的方式,跳过基础科学,直奔结论。“理论上讲,我们这类物种能被改造成一种完全不同的存在物吗?当然可以,绝对能。这种情况一直都在发生。”
“你是在说反话吗?”奈奥米说。
“不,这种情况实际上一直都在发生。如果线粒体和叶绿体没有在其他有机体内建立作用,真核生物就不会存在,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生物;寄居蟹利用废弃的壳和汤罐;相思蚁利用寄生的相思树来构建它们的整个进化策略;肠道菌群对认知、情绪和新陈代谢有巨大的影响;现在人体中的大部分细胞,都不是人的,改变肠道中的几种细菌,就可以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据我们所知,那些建造者是自由漂浮的个体生物,它们互相连接,组成一个整体意识,方式就如同章鱼在没有中央大脑的情况下依然具有智力。至于我们看到的非局部效应?当然,完全可以用先进的灵长类动物重建。”
艾薇让自己停下。她说起来滔滔不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压力下她才会这个样子。她伸出双手,感觉肌腱的拉力,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所以,也许他能做到,”吉姆说。“不管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艾薇道。“他说的是超个体或亚整体。”
吉姆举起手。他的表情意味深长,充满疑惑。
“打个比方,”艾薇说,“他说的是把我们变成蚂蚁,或是神经元。如果是一只蚂蚁,你仍然是单独的个体,你只是变成了一个大型组织的一部分。如果是一个神经元……神经元没有自我意识。”
“我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蚂蚁有自我意识。”法耶兹说。
“你是说,”奈奥米插话进来,“杜阿尔特,或者他把自己变成了的那个东西,至少有这么一个计划,让每个人都成为以他为中心的集体意识的一部分,藉此去和星环门之外的那些存在物对战。”
艾薇振作起来,努力组织自己的想法。
“是的。”她说。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吉姆一声刺耳的笑声打破了沉默。“天啊,这太扯了。他找到一种方法,让压迫人民的独裁主义看起来像以前的美好日子。我没想到他能做到。”
“我需要把信息传达给我的人民,”奈奥米说。“有没有办法在不暴露你的情况下使用你们的中继器?”
“星环门亮起来后,中继器就断断续续。”艾薇说。“最好使用带有爆榨装置的导弹发送信息。”
“我需要几个,”奈奥米说。“这感觉像是全员备战的状态,而我插手了很多不同的星系。”
“我们应该和通信官谈谈。”法耶兹说。“我和你一起去,做下情况介绍。”
“我也需要田中做出很多情况说明,”艾薇说。“还有内田。我去!不能把数据发给内田,也不能发给任何人。我该如何解释艾莫斯在数据集中?”
“这是个问题。”法耶兹说。
“我本来打算把它隐藏起来,我觉得做不到。”
吉姆身体前倾,尽管没有重力。他的姿势看起来像是从另一个角度投球。
“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种伪造数据的方法。比如抽取实验数据,但是能够得出相同的结论?”
其中的错综复杂和危险在艾薇的脑海中浮现。此外,她还没有和卡拉进行谈话。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每次都是时间耗尽事情还没做完。
“让我看看能做些什么。”她说。
她从请求田中说明的事情开始,录了好几遍,以确保信息中抹去了“罗西”号存在的痕迹。等到信息放到发送队列里时,她的眼睛已经因疲劳而模糊不清。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了。接下来是发给内田和其他团队的请求列表。她可以把卡拉大脑的扫描结果放在首位,如果他们能够找出她和BFE之间的信号载体,这也许能给他们一种介入的方式。至于杜阿尔特消失之后的情况进展?对她来说,想要关于此事的后续报告一点也不奇怪。她希望田中是一名优秀的实地调查员,或者有能力找到杜阿尔特。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门打开,艾莫斯从走廊漂了进来。他身穿旧的飞行服,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
“你好,博士。你有空吗?还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艾薇摇摇头。疲劳是醉心某事时令人不爽的感觉。“请进。对不起,我现在本该听取你和卡拉的报告,但是……我想先把这些请求发出去,然后再做其他事情。”
艾莫斯进入房间,关上身后的门。“没问题。我只需要一小会儿。”
“关于实验的事?”
“是的,多少有点关系,”艾莫斯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艾薇关掉显示界面。这个大个子男人的眼睛也是纯黑色,和卡拉、阿赞的眼睛一样,她已经习惯了它们。他带着和缓又略微有些尴尬的笑,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她莫名感到脊背发冷。
“什么的一切?”
“这件事。你通过光闪闪和那个小男孩做的这件事。它结束了,我们需要放下它,继续前进。”他说完,耸耸肩。她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看着别处。“你以前开始的时候,我多多少少都参与其中,我能感觉到影响。面对审判的时候你无言以对,是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出现,需要来到这里,由我亲自来做。你的做法我理解,所以我们来了,我做了你要求的事,现在我也明白了。我要对你说一切都结束了,停止了。”
“你反对这个实验。”
“当然。”
“我明白,”艾薇交叉着双臂说。通信器提示她有一条新消息,她没有查看。“你不是唯一一个持保留意见的人,我无需讳言。”
“好吧。”
“但是风险太大了。卡拉,阿赞……还有你?你们是我们获取那件遗器信息的渠道,而你是唯一能到达那里的人。”
“是的,”艾莫斯说,然后皱起眉头。“我想说的是,杜阿尔特。我认为他并不完全对我们有利。”
“如果存在一个机会,利用从那里获取的信息消除人类的灾难,我就不能停止。”
“你不必强迫自己。我在这里,你不必强迫自己去阻止它,因为我正为了我们所有人去阻止它。”
“如果我必须危害到她……失去她?牺牲她?换来的是让其他人都能活下去——”
艾莫斯抬起一只手,伸出手掌,好像在抚慰一只动物。“博士,我明白。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我相信你。我知道你放不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进行另一种形式的对话。但是已经结束了。我认识很多人,他们有理由认为这次不同。曾经这么做,没问题。也许孩子们的情况很糟糕,你真的在帮助他们。或者他们潜入进去,没有什么危害。光闪闪也在其中,这点我们都清楚的,对吧?”
“是的。”
“所以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让这一切显得正确。我不是来兜售说法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东西。”
飞船的声音似乎有些古怪。艾薇感觉到自己喉咙里心跳的砰砰声,耳朵里也听得到。她突然感到极度的疲惫,或者突然意识到自己厌倦了一直这么下去。
“如果因为我们没有再努力一点而导致整个人类灭绝呢?”
“那确实很糟糕。”艾莫斯同意道。“我不是一个搞哲学的人,无法安抚你的失望,也无法帮你弄明白这一切。但是这很简单——我过来看看你和光闪闪在做什么,我看到了。它需要停下来,那我们就停下来。就这样,我们做的很好。”
他静止不动的方式和卡拉一样。那不是人类的静止。片刻后,他试着笑了笑。艾薇毕生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都在和分类学打交道,关于一个物种的起源和终结,这时她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在看什么。
“好吧,”她说。“我们做的很好。”
“好极了。”艾莫斯——那个变成艾莫斯的东西——说道。他漂到门口,打开门,向她竖起大拇指,然后离开了。门在他身后关上。
通信器再次响起,提醒她有一条或一些新信息。她置之不理,让自己漂了几分钟,感觉到蔓延全身的不只是疲惫。她关掉灯,离开房间,沿着走廊走下去。经过船员时,他们全都向她点点头。感觉仿佛身处梦境,又仿佛自己分崩离析。
法耶兹在他们的房间里。他停下正在阅读的东西,看到她的神态,吞下了要说的一些俏皮话或意见。她刷牙,洗脸,换上舒适衣服,然后去睡觉。他看着她,尽量不被她注意到。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尽管不清楚是什么。现在,她就在他身边。
“你……哦……你没事吧,亲爱的?”当她稳定住自己准备入睡时,他问道。
“是的。”她答道。
随着眼睛闭上,胸口和腹部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膨胀并冲刷着她。终于,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她本来希望那会让她得到解脱,但并未遂愿。
她的身体告诉她,她刚刚盯着死神的眼睛。那是恐惧。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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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22.5.15,22.5.17,22.5.18
校:22.5.18,22.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