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田中
“普瑞斯”号的船长是个扁平脸、皮肤白皙的男人,他留着胡须,长度连双下巴都遮不住。过去的20年,他将殖民者运送到新的世界,现在他正漂浮在田中的办公室里,满脸的莫名其妙。他应该被吓到了,显得惊慌无措。
田中靠意志约束自己,没有用手指轻敲大腿。她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即使是在注意不到这个细节的人面前。毕竟,这次谈话和接下来的那些,都会被记录下来。
“我吃了,”他说,停顿一下,心不在焉地舔了舔嘴唇,“迷幻药。我神游过一些地方,你明白吧?感觉并不好,一点也不好。”
“普瑞斯”号停靠在“德雷科”号边上,它是第一艘等待拉科尼亚查验的飞船。他们要和船员面谈,拷贝飞船传感器和通信系统的数据,而且通常会进行十分细致的检查。但“普瑞斯”号是最重要的,因为它是唯一一艘与“飞翔的荷兰人”擦肩而过的飞船。
田中不期望从它的船长身上获知这里面的原因。“这艘飞船有什么不寻常?”
他的注意力游移着,回到她身上。他耸耸肩,皱皱眉,两者完美地同步,一如往常那样表示“我踏马怎么知道”。
“我们刚刚经历的,和往常一样。引擎焰最先接触。但是,我们看不到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引擎焰遮挡了视线,你明白吧?”
“当然,”田中说。她的下巴有些疼。“但肯定有些什么。与之前不同的东西?这艘飞船最近有什么改变吗?”
“从木卫三购置了一些新空气洗涤器,附有交叉影线的带电石墨烯。据说它的使用寿命是旧款的两倍,而且可以用蒸馏水进行清洗。可以重复使用五六次。”
“就这一个新器材?”
“从上次航行算起的话,是的。”
“那么乘客呢。他们中间有人携带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吗?”
又是耸肩,皱眉。“都是些建筑工程和气候工程的东西。我不大懂。”
“有基于原分子技术的东西吗?”
那个粗壮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它们都是基于原分子技术的东西。蕾丝电镀是原分子技术,反应堆周围的生物膜也是原分子技术。我们一半的食物供应都出自基于这些鬼技术制造的东西。”
田中深吸一口气,并从齿间呼出。他说的对,但是这并没有让她感到抚慰。无论怎么说,那个男人就在这里,正漂浮在她的工作站上,没有消失在穿越失败的虚空中。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终止这个问题。
“你有……什么与这次事件相关的经历吗?”她设法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同样看待所有问题。似乎只要问下去,她就不会感到紧张。
“哦是的。哦,当然。”
田中关掉录制设备。“告诉我你记得的。不要试着理解它,只需要说出你对这次经历的记忆。”
那个男人摇摇头。不是拒绝讲述,而是一种近乎难以置信的惊奇姿势。
“那里发生的事情……我无法形容。就像置身于海洋中,里面的水就是其他人?你知道做梦是怎么回事,也许你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像一个小孩子梦到自己是一个老人,或者说是一个老人梦到自己是一个小孩子。当时的情境,就像是同时在做着上千个这样的梦。”
田中点点头。这个描述很好。她努力让下巴放松。
“你还记得更多的情境吗?还是那种体验像平常的梦境一样逐渐消失了?”
“还有……记忆碎片?比如有这么一段记忆,时间是10年前,地点在L4①,身份是个女人?我刚刚获得升迁什么的,和一些朋友喝醉了。”
“你在L4待过吗?”
“没有,但那是我记忆中所在的地方。她在哪里。在我是她的时候,她所在的地方。我不清楚,很混乱。”
“关于她你还记得其他事情吗?”
“我的皮肤很黑。漆黑那样的黑。此外,我的右腿出了点问题。”
“好的。很好。”田中重新打开录制设备。“我们将限制你的通行,直到我们完成和飞船上每个人的谈话,并进行彻底的医学扫描。”
她预计他会反对,但是他没有。“普瑞斯”号无法按时到达纽威斯特德,而他至少可能失去一笔奖金。也可能因迟到被处罚金。如果金钱上的损失令他烦恼的话,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田中的猜测是,他的经历使他职位上的经济现实显得不那么重要。她在谈话中见到了很多类似的情况。
他用手把自己推离办公室,来到她的警卫在走廊里等候的地方。她用拇指按下控制键,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所有被扣留飞船的全部船员和乘客的数据库都在“德雷科”号系统里。数据不算完美,有些飞船声称在这次事件中数据丢失,他们的系统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这只能说明他们在隐藏证据:也许是走私,也许是和地下组织有过联系,也许是瞥见了“罗西南多”号在慢域的穿越。她还没有天真到相信这些人是帝国的好公民。
这点以后她会关心的。
她自己在这次事件中的经历,像是临时性的失明。有一瞬间,她目视着“普瑞斯”号因穿越失败慢慢死去;下一瞬间,她就陷入一种陌生意识的暴风之中,自己被它不断地猛击。等她回过神来,“德雷科”号已经处于自动锁定状态。船员们目瞪口呆,一头雾水。她记得走廊里漂过一个女人,她以胎儿的姿势漂浮着,泪水在她的眼睛上形成一个泡泡,就像用盐水制成的护目镜。
混乱和失去知觉通常与幻视和幻听有关。这是一个新情况,但仅此而已。她愿意相信这一点,就像她愿意的任何事情一样,她强迫自己复核一遍。
最初的搜索条件很简单。8到13年前在L4上待过的所有女性,并和提到过右腿医疗记录者相互参照。
只搜索到一人。阿诺特·迪米特里斯,“愉快生活”号的高级机械师,这是一艘工作在科拉松·萨拉多、马格佩、潘卡雅星系之间的货运飞船。田中一边调出那个女人的档案,一边愤恨于喉咙发紧带来的不适。
阿诺特·迪米特里斯的皮肤太黑了,系统调节图像的对比度,以使她五官清晰。恐惧像一股冷水袭来,淹没了田中。
“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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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环空间中,一道柔和且无影的光芒从星环门外溢出。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不同频率的电磁辐射填补了虚空,就像一台干扰装置。“德雷科”号接收所有频率,用它所有传感器阵列的原始数据填充可用内存。等“普瑞斯”号完成所有事项,星环空间的其他飞船等着接受讯问和放行。几艘其他的飞船经过星环门,小心翼翼地航行着,就像以为听到猫叫声的老鼠。
田中想要的,和她能做的相距甚远,足以成为互相独立的情况。她过去多年的工作,是把飞船上的每一个人带到她的办公室,在那里她可以严加盘问他们,吓唬他们,威胁他们,为的是找出他们记得或他们自以为记得的事情。她没有这么做很多年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不是她的任务。她的任务是猎捕温斯顿·杜阿尔特,或者说他变成的什么东西,然后把他——或者说它——带回拉科尼亚。这里进行的一切或许令人着迷,或许还是宇宙中最重要的事情。但是对她无关紧要,因为这不是她的工作。
除了那件她发现的比自己的工作更重要的事情。一天两次,她在“德雷科”号的厨房里吃饭,不过这仅仅是因为她灵长类动物的大脑深处认为和其他灵长类动物待在一起会让她更安全。她孤立的办公室让她产生像是脆弱的感觉。但是,在船员周围又让她感到另一种方式的紧张不适。她在厨房里吃过米饭和蛋浆,喝过茶,回到办公室,因离开众人而松了口气,但同时焦虑也随之而来。每当这样子的时候,她都会讨厌自己。
她让波顿派人到每艘飞船上进行谈话,只把船长、科学家和信息长官直接安排给她。当她自己不做谈话时,她会去旁听十几个,在它们之间进行比较,像啃碎骨头吸食骨髓的狗一样。她在视频之间切换,抓住一两个问题,或者一两个短语,然后继续下去。“肯斯特,你怎么会注意到”,“萨”,“只有脚感觉到?”,“就像那样,不同的尸体”。田中切换着。“我有这种强烈的恐慌感,但不是我的恐慌。是其他人的,而我却感觉到了”。她继续切换。“有人和我在一起,只是他不在房间里。这种感觉比他在我旁边还要强烈。”她告诉自己她很厌烦,但那是假的。她感到心神不宁,这和厌烦是不一样的。她想去大醉一场,去大战一场,去“双爽”。总之她需要干些事情,藉此让她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这样她才可以忘记自己成为了其他人。
特雷霍的消息并不意外,但是她希望它不会来。她倒出一杯根据她的口味设计的红葡萄酒——无甜橡木味——并在播放之前喝了一半。
消息有很多噪声——静电干扰夹杂着分辨率损失,以及通信系统为抵抗来自星环门的新噪声而做的最佳猜测填充。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出特雷霍的状况十分糟糕。他那双不自然的绿眼睛呈现出一种近乎乳白色的柔和,头发比她记忆中的要白一些、稀疏一些,黑眼圈诉说着失眠。安东·特雷霍如今在拉科尼亚,他正逐步意识到,对他来说拉科尼亚太大了。难怪他想让杜阿尔特回来。她认出了他在帝国大厦的办公室。她离开拉科尼亚才几个月,但是感觉上就像是来自童年的记忆。
“田中上校,”他说,对着摄像机点点头,好像正看着她。“我要感谢你的报告。说真的,弗里霍德星系的结果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而你是那个实际执行的人。我不会对你妄加揣测,它带来的后果……嗯,很令人担忧。”
“有够轻描淡写的,长官。”她对着录像说,又往喉咙里灌了一点酒。漂浮状态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她必须将口中的酒气吸入鼻子,才能品到酒的味道。
“我已经命令科学理事会派遣3艘飞船,它们以合适的速度前往星环空间,并在那里进行全面的调查。你提供的数据已经给到内田博士和奥科耶博士。如果存在搞清这一切的可能,那么我相信他们能够做到。”
他的声音里透着嗡嗡声。他的烦恼可能与她有关,可能与宇宙或者机会的不公正性有关,或许也可能与他睡眠不足有关。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生活的。她下定决心承受冲击,不管它是什么。
“我也明白,这次事件让人担忧且又令人感兴趣,但是我觉得,它会分散你对首要目标的注意力。”
“首要目标”。即使在这里,他都没有直接说杜阿尔特的名字。这个谨慎没必要。特蕾莎·杜阿尔特已经和敌人同吃同住将近一年,奈奥米·永田和整个地下组织现在都知道杜阿尔特消失了。他们可能不知道他费尽心思复活了自己,不过他们也可能已经知道。
特雷霍想尽量保守他的秘密,即使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的“豆子”实际上已经洒了。她的胃疼了一下。 她意识到特雷霍一直在说话,而自己走了神,于是她把信息倒回去。
“……对首要目标的注意力。上校,我需要你专注于此。我同时旋转很多不同的盘子,虽然我欣赏你的热情,但我需要你记住,你是最最重要的那一个。不管这踏马的是什么,相信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去做自己的任务。我们各自做好自己的事,度过难关,就像我们一直以来采取的方式一样。你偏离任务越远,你的任务对拉科尼亚的用处就越小。”
消息结束。它不是威胁,这很好。不过也算是威胁,“按我的要求做,否则我会取消你的欧米伽身份。”他没有明说,因为不需要。
田中在办公室安静的空气中小心翼翼地发出“艹”这个词,把杯子里的酒喝光,来到走廊,向着舰桥走去。她已经在构思回复:“我已经返回到对我们讨论目标的追捕上。我仍然坚信,她是完成任务最有可能的途径。”然而,在发送之前,她必须先做到这点。
直到在舰桥上停下,她才意识到自从事件发生后,她就没有去过那里。工作台上,6名身着高锐度拉科尼亚蓝的船员正以不自然的神态盯着各自的显示屏。她有一段可怕的记忆,那是大学低年级时期,自己走进一个突然安静下来的学习交流室。她不清楚他们是在嘲笑她,还是害怕她。她伤痕累累的脸颊开始发痒,她让瘙痒蔓延而不去抓挠,这点令她感到自豪。
她的目光环绕着舰桥,就像瞄准武器一样。她发现了所有的小缺陷——座椅磨损的地方,面料被更换过但是搭配不怎么好的地方。这些瑕疵令她感到抚慰。
波顿待在舰长的位置,尽管没有加速推力,他还是身系束带坐在抗压座椅上。看到她,他解开束带,起身,在磁力靴帮助下几乎站立起来。她点点头,他松了口气。
“我收到特雷霍司令的命令。”她说。
波顿点点头。那里隐藏着笑容吗?无意间,她想起了他舌尖上威士忌的味道,比她自己喝的时候更丰富、更浓郁。酒的味道温暖着他的喉咙。事件发生时她一直处于不同意识的杂音之中,但是有一个人她认得出。她进入了波顿,以一种比最真实的“双爽”更亲密的方式。他也经历了与她类似的事情吗?现在的他,是否回想起她与别的男人的某一次幽会?突然间,她感到被侵犯和被暴露了,而他尚未说一句话。
如果她能看到波顿真实又真诚的内心世界,那对她来说会很好。但是,如果他或其他人已经进入过她的个人记忆,知道了她——哪怕只是片刻——就像她了解自己一样呢?这就像醒来发现自己和一个陌生人在“双爽”中一样。她毕生都在构筑“外在我”和“私秘我”之间的隔膜,一想到这层隔膜可能已经被撕开,几乎使她处于动物性恐慌的边缘。
她意识到自己太长时间没有说话。“科学理事会正派调查飞船过来,调查这次事件以及伴随它的各种幻觉。”她着重强调“幻觉”这个词,言外之意是:“你们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回想起了一些东西,经历了一些东西。不要以为那是真的。”
“收到,上校。”波顿说。“我会立刻从其他飞船召回我们的人。”
她瞥了一眼他一直在工作的显示屏。上面是事件发生时“德雷科”号对星环空间的扫描图。她用下巴朝它示意,动动眉毛以示询问。
巴顿脸红了。这点出乎意料。
“我在……回顾这次事件,”他说。“那是一个超乎寻常的时刻。”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你觉得应该和你的指挥官分享的吗?”她冷冷地道。这不是威胁,除非他认为是,那就是。
波顿没有听出话里的警告。他的姿势柔和下来,目光转向自己。她感到好奇,如果这次事件刚才再发生一次,她能在他的眼睛里面发现什么。
“那些……幻觉。我觉得它们令人非常不愉快。”
“我也有同感。”田中说。
“是的,上校。我觉得,理解发生的事情似乎会更好地帮助我把这次经历抛在脑后。而我非常想把它抛在脑后。”
田中歪着头。他的声音里有着她自己恐惧的回声。她第一次想到,她不是唯一一个觉得完形②被侵犯的人。据她所知,波顿有他自己的秘密要培育和保护。这让她更喜欢波顿一些。
“我相信科学理事会的人能比我们更好得理解这事。”她说。“我们多久可以出发?”
“把我们的船员从其他飞船转移回来,可能需要几个小时。”他的话听起来有着谢罪的味道,她喜欢这点。
“船员到达后,通知其余的飞船,他们要留在这里,直到调查飞船到达并汇报情况。”
“他们不愿意这么做的,多位船长都表示强烈希望尽快离开星环空间。”
“在获得许可之前,任何擅离的飞船都将被认定为刑事飞船,一旦进入视线就将被拉科尼亚军队摧毁。”田中说。
“我保证告知他们。”
她深深吸口气。工作台上,其他船员对她的谈话表现不一,也许每个人生活的维度不同。在波顿的显示屏上,那些星环门发出白色的光芒,星环空间中心的外星空间站与它们相互辉映。“德雷科”号的传感器阵列降低了灵敏度,防止白平衡失调。当图像在一秒钟后返回时,那些星环成了围绕慢域表面的发光点。
“我渴望着什么。”这话像是她耳边的轻声细语。“普瑞斯”号的船长说过什么。或是一些关于正发光的星环门的东西。或是波顿不小心说了一些可以解开谜团的话。或者更好的是,让她控制它?
“证据表明,有飞船在几乎恰好的时刻穿越去了巴拉加恩星系,”波顿说。“我们要去那里?”
“是的,”田中说。“等全体船员返回后,通知我。”
她“咔哒”一声踩下磁力靴,利用脚踝转身并关闭它,随后折回升降梯。在她身后,有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她在的那段时间他们一直屏住了呼吸。
巴拉加恩是一个活跃的星系。如果“罗西南多”号逃去了那里,那是因为他们希望联系地下组织,进而掩盖他们的行踪。从官方渠道获得的任何数据,她都必须亲自仔细检查以防被损坏。她的思绪顺着追逐的轨迹向前延伸,这令她松了口气。
她想去飞船上的健身房打沙包。“我年轻的时候曾是一名拳击手。”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飘荡,就像听到有人在说话似的。那不是她的声音。她忽略它。她需要吃饭,需要向特雷霍汇报,需要追踪“罗西南多”号,需要找到温斯顿·杜阿尔特或他已经变成的无论什么东西。她感到责任像眩目的光一样在脑海中滑过,使她心神专一。
她有任务和问题要解决。不假思索地,她挠了挠受伤的脸颊。
她渴望着什么。
译注
①L4:一个小物体在两个大物体的引力作用下,在空间中的一点,小物体相对于两大物体基本保持静止(该点叫“拉格朗日点”)1906年,首次发现运动于木星轨道上的小行星在木星和太阳的作用下处于拉格朗日点上。L4指木星轨道上超前木星60度位置处的小行星群(叫“特洛伊群小行星”)。如图:
by 印象
or 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218993.html
译:22.5.1,22.5.2,22.5.3
校:22.5.3,22.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