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灯塔和守护者
田中几乎没有服现役。16岁的时候,她是今原学院高年级课程的明星学生,当时她曾认真考虑过投身艺术史学家的事业。她修习三门导师辅导课和课程,而且做的很好。得知一幅画背后的历史,让她觉得艺术和历史更加有趣。
她最后论文的其中一篇,写的是费尔南达·达特的一幅画作,名为《三美子的经历》。画中有一个瘦弱的女人,眼睛直视着观众。达特使用的油画颜料给人一种直接目光接触的怪诞印象。那个人坐在骷髅宝座上,左脸颊滑着一滴苍白的泪水。田中写了这幅画的背景,达特的人生经历:创作这幅画时艺术家正在与无反应性癌症抗争,她的成长过程中地球和火星之间一直存在战争威胁,还有她对新法哲学家赖特·古伊的崇拜。三美子的痛苦,是她的自我情感表露和对自己妥协本性的接受。
几十年来田中没有想过那幅画,也没有想过如果一开始做出几个不同的决定,她的人生又会有多少的不同。
“德雷科”号的舰长是个枯瘦的男人,名叫波顿。他们身下的飞船震颤着,高g的飞行令她有些头晕目眩。但是,她并没有坐在抗压座椅上,因此他也站着。
“如果我们不是真心想抓住敌人……”波顿说道,随后思维短路。他的大脑供血不足。
等到他恢复过来她才答道:“在他们穿越星环门之前,我们不抓他们。我们的速度要满足他们的期望,要最大限度地延长他们觉得待在星环空间内部安全的时间。一旦他们通过弗里霍德星环门,我们就加速。接近飞船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我们的目标,是在他们的引擎焰完全消散之前到达星环空间。藉此,我们就能确定他们经由哪个星环门逃离。”
“如果我们可以……放慢当前的速度……”
“这意味着后面就要加速得更厉害。”
波顿刚要点头,但是又好好想了想。在剧烈的加速中站立,需要非常小心地把脊柱控制好。田中强忍着笑意。
“上校,我担心的是,”波顿说,“高g飞行所需药物可能……可能不够。”
她调出分配界面,上面显示船员的呼吸液分配量。在波顿的注视下,她将分配给自己的降为零。加速产生的推力使他面容痛苦,看起来像一只悲痛的狗。
“我自己不去冒的险,我也不会要求其他人冒。”她说。事实并非如此,但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比他强壮,比他优秀,而且她厌倦了听他发牢骚。
“好的,上校。”他说。他绷紧身子,转过身,走出曾经属于他的办公室,小心翼翼地调整全身的体重,以免膝盖被压爆。等他走后,田中放松下来,坐进她的抗压座椅。或者说,她的骷髅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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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恕”号最初是一艘殖民飞船,在智神星-第谷空间站建造,当时运输联会控制着星环门。“宽恕”号拥有近20亿平方米的货物空间,与系内穿梭机一样大小的生活区域,所以它更适合的是运货,而非运送乘客。艾克在15岁时就签约上了这艘飞船,除了那一年留在菲达斯进行指挥认证,此后他几乎一直待在飞船上。他作为舰长的时间,超过了给他提供认证的工会,超过了麦地那空间站的穿越管制局,也差不多超过了拉科尼亚帝国的铁拳统治期。
另一方面,“宽恕”号的大股东貌似一直困扰着艾克,至死方休。马莉亚·柯兰在管理委员会的支持下,用私人贷款资助这艘飞船的全面检修。虽然她持有这艘飞船的股份没有超过50%,但是她通过打两个电话和一次咖啡之约就能做到这点。此外,她是科米·图安的侄女,所以她做的任何半合法的事情,地方法官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地球的老神仙一样,大部分时间她都关注不到艾克和“宽恕”号,但凡想起它,几乎总是有坏事情。5个小时前,她来要一份状况报告,之后他就一直在考虑如何回答。
他在办公室打理好自己,看了看显示屏上自己的形象,开始录制。
“马莉亚·柯兰,很高兴收到你的消息。飞船状况良好。我们正满载矿石和样品前往巴拉加恩,而且我已经得到保证,到达那里时返航货物就能准备就绪。在过境之前,我们正在等待通行许可。”他试着给出一个自自然然的笑容,但结果却是强颜欢笑。“运载大型货物通过,你懂的,我想确保一切按照规定行事。一旦获批,我会尽快答复。”
他保存好消息,并在自我怀疑之前发送出去。消息4个小时后到达菲达斯,到时她可能还在睡觉。这能让他晚几个小时受到她的呵斥——她很可能会这么做的。
他已经知道她的说辞:地下组织的草案是准则,不是法律;执行草案所需的基础设施只有部分到位;如果未被批准,他要怎么做?傻等飞行许可的下达,而让其他人贿赂巴拉加恩的补给官员以获得菲达斯需要的土壤、燃料球和制造设备?
她并没有完全错。一艘货运飞船不运送货物,确实说不过去。
“艹。”他说道。他打开通信频道,连通位于下两层的驾驶舱。“安娜玛丽?你在吗?”
“我在。”他的驾驶员说。
“以四分之一g的加速度驶向星环门,可以吗?我们必须这么做,听没听明白?
“明白了。马上照做。”她说,随后断开连接。几秒钟后,推力修正警告响起。如果没人回应他,他将不得不决定是减速飞行,还是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穿过星环门。他知道,那里有一支独立的货运船队也在同他一样算计着。
但是那又如何。生活难免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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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距离我们相当近了,”吉姆说。“我们确定这没问题?”
“我们可以一直在她前面,”亚历克斯在上方驾驶舱通过通信器说道。“她清楚,如果离得太近,我们会加速。否则我们就会休息一下,而她知道我们愿意让她待多远。此刻,她想倾倒反应物质,而我不想。一旦这个情况反过来,局势会发生改变。”
“听起来你很达观。”
他能听到亚历克斯声音中的笑意。“我一直很喜欢这个状态,不用太在意最后的厮杀,只是诗意地对话。此外,我们需要做些决定。”
吉姆转过头,奈奥米已经在看着他。特蕾莎和艾莫斯在机械间,经由线上通话。
“努里尔星系与我们当前的航线只有10度的偏差,”奈奥米说。“去那里不用减速。那里有一些地下组织成员。”
“但是,田中将会知道我们没有减速,”亚历克斯说。“如果角度正确,我们可以在几分钟内从星环空间的一端穿行到另一端,如此一来,就像画了一支箭头指向我们去的地方。放慢速度的话,可供进入的星系数量就多多了。”
飞船嗡嗡作响,引擎的共鸣声好似乐曲,悠长又熟悉。他的显示屏上,那艘拉科尼亚驱逐舰在向前移动,拉近了和他们之间的距离。穿过星环门并从其余中的某一个出来后,对他们的拦截仍会到来。吉姆满脑子恐慌。
“速度也不能太快,避免让我们成为‘飞翔的荷兰人’。”他说,更像是思考的声音,而非告知其他人他们尚未想到的事情。“另外,慢域可能有其他的拉科尼亚飞船,这点我们不能确定。”
“这点我们无法把控,”奈奥米说。“但是可以把那些可能较少关注我们的星系当作目标。这是我们的最佳选择。”
风险太多了。如果在适当的地方有一艘拉科尼亚侦察飞船,他们会被发现;如果敌人从他们通过的任一星环门的朝阳一侧观察,像“德雷科”号在弗里霍德时那样,他们会被抓住;如果总是盯住他们不放的田中有什么他料想不到的诡计,他们也会被抓住;如果穿越星环门速度太快,或者飞船太多,他们会死;如果在慢域停留时间太长,星环门里的东西又从星环空间蹦出来,他们也会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然后呢?死亡或被俘都是失败。他不知道成功是什么样子。
他是否知道这一切的结局并不重要,只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灯不出故障,开车可行千里”,伊莉丝妈妈在他小的时候经常这么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此刻,她的声音清晰地进入他的脑海,感觉像是征兆,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征兆。
“舰长?”艾莫斯说。
“咋了?”
“我们得去找博士。”
他沉默了一秒。“去阿德罗星系?”
“那里都是拉科尼亚的飞船。”奈奥米说。
特蕾莎回应了。“但是他们都听奥科耶博士的话,而且那里没有别的东西。田中上校不会料到的。”
“我们刚刚补给过,”亚历克斯说。“如果打算去某个地方进行一次漫长而又安静的休整,现在正是时候。”
“舰长,”艾莫斯又道。他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我们得去找博士。”
吉姆不想这么做,他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不想这么做。不,那不是真的。艾薇是他们对抗黑暗势力最后的希望,如果目睹到她的失败,希望就破灭了。这不是一个逃避去那里的好借口。
“亚历克斯,以最快的速度驶往阿德罗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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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特醒来,发现身边的睡袋没有人。他的第一个想法是罗伊在给巴卡里喂奶,但事实并非如此。巴卡里正在他的睡袋里睡觉,眼睛闭着,双臂向前漂浮,仿佛从未离开羊膜囊。他儿子满脸平静,令他感觉很好,因为没有谁让他有这种感觉。
基特尽可能安静地解开睡袋,将他的手持终端与房间系统同步。它的电子眼会一直监视巴卡里,如果孩子打嗝,终端会提醒他。随后,他尽可能地不弄出声响,离开房间,走进公共厨房。
厨房灯光调节到了夜间模式,光线很暗,因此罗伊手持终端的显示屏从下方照亮了她的脸。他们未来家园的旗帜,在她右肩上呈现一个阴影。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显示屏,面无表情。无需询问,他清楚她在看什么。那是来自圣埃斯特本星系的图像。
他在她身旁停下来,关闭磁力靴,漂浮在空中。她抬头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是懊悔,也许还有点怨恨。
“我们快到星环门了,”基特说。“还有几个小时。”
罗伊点点头,这时手持终端上的信息切换到新的内容,吸引了她的目光。一整个星系的人全部死亡的恐怖新闻,一次又一次地重播,附带着10种语言的现场解说和100种正统的政论。科学报道死亡的方式,宗教报道里面的宗教涵义和上帝的旨意,政治报道为什么这是其他意识形态的错。她看了所有报道,就像是在那些尸体图像上寻找什么。也许是某种意义,也许是某种希望。
“你应该睡一觉,”基特说。“孩子不久就要醒了,他和你比较脸熟。”
“他不觉得你有什么问题,”罗伊说。“他还是个婴儿,他已经知道我有压力了。”
“我们两个,就是他的宇宙。”
“如果我们不应该这么做怎么办?”
“做什么,亲爱的?”
“所有这一切?去其他星球,去其他星系。如果上帝不想让我们做这些怎么办?”
“嗯,我认为他们应该早点说出来。现在想扭转赛局已经晚了。”
她笑了笑,关掉手持终端。他松了口气。他不知道,如果她拒绝将注意力从报道上移开自己该做什么。大概会独自回到房间。
“关于这个我们能做什么?”她喃喃自语。“他们刚刚都死了,死的时候所有人都正在做自己的事情。”
“别无选择。只能让我们的生活继续下去。”他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不会有事的,”他说,这些话的分量是多么得微不足道,基本上连自己都不相信。“过来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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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这场追逐看起来很简单。“罗西”号正在减速,虽然仍在向着弗里霍德星环门疾驰,但是速度越来越慢。穿越后,它将把速度降低到可以让飞行路线偏转34度,然后从阿德罗星环门——或者其他数百个星环门——驶出。拉科尼亚驱逐舰“德雷科”号,它的速度更快,现在才开始减速。它将更快地通过弗里霍德星环门,之后减速会更剧烈,高功率引擎也将更热,有给部分船员带来死亡的风险。也许它能找到“罗西”号穿过的星环门,也许它会猜错;也许它会以能承受的最高速度飞行,进入星环空间,停下来寻找“罗西”号经过的痕迹;也或许,它会意外地出现故障,疾驰进星环门之间气泡的非表面,然后彻底湮灭——吉姆有过这种经历,但是他很幸运。
另一方面,这场追逐极其复杂,是不可能做到的。眨眼的时间,他就可以将显示屏变成一张概率性的三维地图,显示出“罗西”号所有可能的飞行路线,以及复杂的决策点,决策点方程式的参数包含时间、向量、速度增量、人体血管的弹性,而飞船在太空中的位置决定了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吉姆的注意力在两个视图之间移动,一个是“罗西”号预定路线的曲线,一个是“德雷科”号可能的突袭路线。然后他又想到那些可能发生、但是尚未发生的错综复杂的事情,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仿佛在它后面留下一条叫做历史的细线。他的下巴因减速而疼痛。几个小时以来,没有人说话,他的头痛很可能只是身体上的不适。中风症状不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
亚历克斯向全员发送“准备穿越”的消息。通过外置的望远镜观看,那个直径1000公里的星环门仍然小得几乎看不到。吉姆看着它慢慢变大,直到和他伸出的拇指指甲差不多一样大,然后随着他们穿过星环门进入星环空间,宇宙中所有星辰立即消失。
所有星环门全部气泡的体积比太阳的体积要小一些,但容纳100万个地球绰绰有余。按照目前的速度,在里面不会停留很长时间。
他身下的“罗西”号飞行着,以完美的弧线转向,经由复杂的数学定义的逻辑关系连接弗里霍德星环门和阿德罗星环门,再经由飞船引擎的巨大力量,把逻辑关系转化为物理现实。如果反应物质的进料卡顿,他们就会偏离轨道。如果偏离阿德罗星环门,他们就会烟消云散。吉姆不知道他的心跳加速是出于恐惧,还是为了尽力把血液输送到大脑。
在他的左边,奈奥米咕哝着,听着像是担忧。他的脑海突然闪过一段医疗警报的记忆,当年弗雷德·约翰逊就是在她坐的抗压座椅上死去的,这令他的心跳越发快速。没有警报响起,但是他的显示屏上有一条她发过来的私人消息。
“飞船太多了。”
他再次切换显示界面,看到星环空间的交通图。十几个应答器代码出现:来自太阳系的“暴君的愚念”号,来自弘大星系的“塔伊夫”号,来自菲达斯星系的“宽恕”号。此外,还有两倍数量身份不明的飞船。他试图改变分析方式,以包含所有飞船,但是在分析之前,奈奥米又发过来一条消息。
“这太疯狂了。他们会失败的。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是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做同样的事情。面对风险,每个人各自决定掷骰子。有些人肯定失败了。无人统计过进入星环门的飞船有多少艘没能从另一边出来。如果“罗西”号失踪了,他不知道过多久会有人意识到。也许永远没人意识到。
他将系统切换到威胁评估,答案马上就出来了。在“罗西”号到达阿德罗之前,有两艘飞船将驶出星环空间:一艘是殖民飞船,没有应答器,它几乎处于贝伦霍德星环门;另一艘是“宽恕”号,来自菲达斯的大型货运飞船,在“罗西”号达到阿德罗星环门前几分钟,它正要进入巴拉加恩。假设星环处于基态,“罗西”号将成功穿越。假设在“罗西”号穿越期间,没有其他飞船经由星环门进入星环空间。
假设,也就意味着,好多事情他自己并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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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重新出现了。与家乡一样的星辰,只是星系不同。艾克把头靠在抗压座椅上,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都没说,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随后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如潮水般掠过他的全身,使他安心地笑了笑。
他意识到自己的通信器开着,安娜玛丽法语的诅咒声传来。她没有同他或任何其他人说话。也许是同上帝。
“今天在那里很过瘾,对吧?”艾克说。
安娜玛丽改用英语。“艹,太刺激了,老家伙。”
艾克又笑了笑。几乎像是“双爽”后的释放感。他就在这里,在巴拉加恩星系,没有被尖叫着的虚空吞噬掉。
“我要辞职,”安娜玛丽说。“我要在巴拉加恩租套公寓,找一份正当的工作,然后退休,生几个孩子,再也不想穿越那该死的星环门。太吓人了。”她的声音里洋溢着笑意,他听得出来,也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说真的,舰长。如果星环门一直这么繁忙,总会有人因此死在里面的。”
“确实如此,但不是我们。至少这次不是。给我集束通信,接交通管理局和客户。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让他们知道我们又多活了一天。”安娜玛丽说。“我在做了。有消息后我会通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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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西南多”号发出尖锐的响声。压缩接缝深深地挤压着,巨大的碳硅酸盐花边船板费力地支撑着船体。引擎呼啸着,推挤着混合陶瓷、金属和空气的气泡。阿德罗星环门另一侧遥远的星辰若隐若现,似乎隐匿在飞船的引擎焰后面。
“这是一种荒诞的死法。”吉姆想。
他的下巴有些疼痛,时间一点点过去。亚历克斯让“罗西”号的引擎焰指向阿德罗星环门,尽可能快地降低速度,以便在几秒钟后穿越过去,期望这么做能有所裨益。在星环空间内穿行这段时间,“德雷科”号将会靠近。它出错的方式有很多,然后呢?
伊莉丝妈妈的小男孩走出蒙大拿州,历经战争,外星星系,爱和绝望,然后丧生于和他并存了几十年的、一直就在那里的危险当中。这太愚蠢了,愚蠢到连讽刺都算不上。
他的显示屏上出现一条消息,来自奈奥米:“你没事吧?”他阻止自己转身看她。在这种速度下,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头。血液在后脑勺积聚,注射流体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电子嘶嘶声,他确定,它是唯一阻止他产生几次中风的原因。他开始回答她的问话,然后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星环门越来越近,先是慢慢变大,之后变大的速度加快,再之后一闪而过。
速度越来越低,慢慢地向惯性下的自由漂浮靠拢,以避免血液过快地涌入被挤干的组织造成再灌注损伤。他感到手和脸的刺痛,然后又看到奈奥米的消息,想起还没有回答她。
他想说“我很好”,但结果却是一阵嘶哑。他按摩喉咙几秒钟,将软骨和肌肉移回正确的位置,再次开口。
“我很好,”他可以说话了。“我很好。你呢?”
“我很高兴现在不是坐在厄运的水坑里,”她说,她的笑话充斥着愤怒。“罗西”号的加速度降到1g以下,随后降到半g以下。他看向她,发现她嘴唇深锁。
“他们没有遵守草案。”他说。
“我真该接受特雷霍的提议。如果不强制执行,没有人会遵守的。没有多少人配合。”
“现在没有并不意味着永远没有。”
“他们是人,”奈奥米说,语气中透着疲惫。“我们在和人打交道。目光短浅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他对此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通信开始了。艾莫斯和特蕾莎报告他们正在进行的穿越后的维护情况,亚历克斯在建立和“鹰隼”号的集束通信,奈奥米在检查穿越星环空间过程中是否收到地下组织的通信数据包。
吉姆跟随她,询问哪里能帮上忙,但是他的脑海里萦绕着一段朗朗上口的凄凉旋律,那是奈奥米的声音。“我们在和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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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科”号穿过弗里霍德星环门,进入星环空间,引擎以飞船的最大极限——即船员能承受的极限——制动减速。“德雷科”号的极大加速度,可以压碎飞船里的船员。为了抓到自己的猎物,田中愿意牺牲几条生命。如果这让她显得嗜杀,她承认。她总是渴望着什么,也许就是鲜血。
星环门的变形刚消失,甚至连呼吸都还艰难的情况下,她马上进行设置,让飞船扫描1300多个星环门边缘的真空。“罗西南多”号的引擎焰可能已经消失,但是反应物质产生的冷却云仍然存在,并缓慢地扩散到混合着氢气、氧气、臭氧和水蒸气的薄雾中,它们构成了星环空间大部分的物理物质。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粒子都会漂流到空间边缘,然后湮灭,但是在此之前,信息仍在那里。它们像一个绝妙的手指,指向敌人去往的方向。
只要她能在冷却云完全消散之前找到它就可以了……
“德雷科”号的引擎关闭了,飞船进入自由落体状态,一阵恶心席卷着她。她置之不理,调出战术地图。星环空间拥挤得一塌糊涂。飞船数量比她曾经在木卫四的太空军基地看到的要少,但是木卫四从来不必担心在着陆时被异次元怪物吃掉。情况变了。
“德雷科”号已经完成扫描,全部被排除——没有一艘是“罗西南多”号。她调出视觉资料和引擎特征。识别算法非常出色,但它们不是人眼。蒙蔽一个人的东西,往往不能蒙蔽其他人。
“田中上校?”波顿的声音从她的通信器上传来。
“怎么了?”
“德雷科”号标记了从太阳系星环门传出的一阵亮光和高能粒子。那是一艘将要穿越此星环门的飞船的一束引擎焰。
“需要紧急医疗救治……”波顿停了停,吸一口气。“几名船员出事了。能否停顿一段时间,把他们移送到医疗舱……”
“去做吧。”田中说。
“谢谢你,上校。”他说。
“你们在哪里,小混蛋们?”田中低语道。
太阳系星环门闪烁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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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卡里因行动受阻而大哭大闹。在他们开启旅程之前,儿科医生已经提醒过基特。低重力下的生活将会使巴卡里的肌肉和骨骼疲弱一点儿,一旦再次处于重力相同的环境,可以恢复正常,但是在高加速度飞行期间,孩子会发现自己无法做到以前能做的事情。在第一次谈论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进入星环空间的减速飞行,巴卡里这个年龄的孩子可能会挣扎。当时,他们觉得这种情况不难应付。
现在看起来,有些棘手。
“行啦,小家伙,”基特说道,一边对着抬头看向他的那张愤怒的小脸微笑。“没事了。听我们唱歌,好不好?来我们唱歌。”
这是巴卡里从小睡中醒来的第3个小时。罗伊照看了前2个小时,现在她在杂货店里为来自布瑞彻·坎迪的那两兄弟买辣咖喱,藉此表达孩子哭闹的歉意。其他乘客都很好,他们没有抱怨,也同样温和地接受了他们的友好赠品。之后,罗伊允诺在健身房锻炼一个小时。他们俩都不怎么遵守锻炼计划,等“普瑞斯”号到达纽威斯特德后,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快听,”基特唱道。“小家伙,快快听。听你疲惫的爸爸唱歌歌。”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颤音,这是记忆中自己父亲做过的事情,距今很久远了,当时他们还没有分开。巴卡里开始注意到他,仿佛看到一个新的基特。
“哈,你喜欢这个?”基特柔声说到,随后再次发出颤音。
他的小嘴肌肉放松,仿佛奇迹降临在信徒身上,孩子笑了。基特低头冲他嬉笑,巴卡里也以嬉笑回应。
“减速快结束了,”基特唱道,即兴唱出了旋律的滑音和跳跃感。“我们很快就能通过星环门。”
巴卡里翻转身体,伸出一只手臂,就像以前他在罗伊的肚子里一样。不久他就要睡着了,基特心里涌起一阵期待。等儿子入睡后,他也要打个盹。天啊,他有必要睡一觉。
“闭上眼睛休息吧,儿子,”他一边唱着,一边轻轻摇晃着小抗压睡椅。他拉长文字的元音,使歌唱听起来舒缓。“这里没有你需要的东西……”
巴卡里的眼睛闭上了,然后又再次睁开。照射到他圆润脸庞上的光线些奇怪,基特唱跑了曲调,沉迷于儿子皮肤的纹理。光线展示出如此多的细节,可以看清孩子光滑皮肤的褶皱,油脂的光泽。基特不由自主地沉下,落入分形的复杂性当中。等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巴卡里就在那里,和之前一样近的距离,但是现在,他的孩子成了复杂的震动体——分子和原子杂合成簇,构成的图案千奇百怪,无法分辨一件事物从哪里开始,另一件事物又在哪里结束。基特本该向前摔倒,却倒在自己的膝盖上,随后疼痛像多米诺骨牌倒下那样蔓延开去,微小的电化学火花从一根神经传递到另一根神经。空中弥漫着巴卡里的尖叫声,而他也在尖叫。空气通过喉咙带来的摩擦感,像是一连串锋利的原子割过。
一个比它们更坚实、更真实的东西透过杂乱的原子簇,那是舱壁。一道拥有意识的黑暗,其对立面是它从不知晓的光。基特的手臂成了一片云团,他的儿子也成了一片云团,他试图移动手臂,环绕起儿子,同时他清楚地知道这没什么用。他不比舱壁坚实。
黑暗向他飞旋而来,将他吹散。也将他的儿子吹散。
一个如山峦一样广阔的声音低声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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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报引起田中的注意。太阳系星环门出了点问题,几秒钟后她才明白看到的景象。高速涌入星环门的粒子流归零了。这意味着,进来的飞船切断了动力,不过仍有一些光子通过。从太阳系进来的飞船是做不到这点的。他们正在变为“飞翔的荷兰人”,而他们甚至都不知道。
这不是她的问题,而且就算是,她也无能为力。她转身回到离散分析,继续寻找“罗西南多”号。在她正在查看的时间段内,超过40%的可能性,有其他飞船进入了巴拉加恩……
“我艹!”她怒道。
她让“德雷科”号继续计算数字,自己把界面调回太阳系星环门。她看着那艘失事飞船。现在,光变的越来越小,越来越亮。引擎几乎快到达星环门。无意间,她叹了口气。很多人无缘无故地死去,只是因为他们在穿越过程中运气不好。她心有同感。这看起来微不足道,因为周围的宇宙都在崩溃:敌人仍在时不时地吞噬飞船。
“安息吧,可怜的混蛋们。”田中说,同时那艘飞船的引擎焰一闪而逝,消失在冥冥之中。
警报响起,有半秒钟她以为这是在宣布这艘来自太阳系飞船的死亡。不过,“德雷科”号可不关心这点。它关心的是其他情况。田中看到数据,心下咯噔一紧。她打开外部望远镜,获取视频信息。星环之间的空间表面发出珍珠般的灰色光芒,漆黑的涟漪在其中移动,令她想起鲨鱼在混浊的水中游动。肾上腺素涌上全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以为推进器出了故障。
“波顿。”她说道,相信“德雷科”号会为她打开一个通信频道。“我们遇到麻烦了。”
星环空间开始移动,弯曲,沸腾。
星环空间中心的外星空间站,像颗小太阳一样闪耀着。
田中身上出了一些怪事,感觉像在没有入睡的情况下醒来。她的意识发生变化,它被打开了,变成了与片刻之前不同的东西。她待在自己的抗压座椅中,但是也在医疗室里,头疼得厉害;也在波顿的房间里,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辛辣的酒穿过他的喉咙。她通过一千双眼睛观看世界,通过一千个不同的躯体感受世界,通过一千个不同的名字认识自己。
艾莉安娜·田中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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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如山峦一样广阔的声音低声絮语。
它低声说“不”。
散乱的世界在漩涡和混乱中暂停下来。黑色的螺纹线凝固在原地,颤动着,翻滚着,但是却无法煽动那些呈云团和点状的物质。基特自身的意识漂移着,破碎了,散开了,他看到自己的疼痛,自己的悲痛,以及自己孩子那发射时仍然在闪烁的神经冲动。某种类似声音的东西隆隆作响地吼叫,黑色的螺纹线变细。它们变成了黑色的细丝,像凝血一样湿漉漉的。然后是螺纹线。然后是缕缕烟雾。
最后空空如也。
黑暗把散乱的粒子分开的路径像视频信息一样缓慢地逆向变动。有什么东西想把奶油从咖啡里搅出来,它可能是基特。原子和分子的震动体相互作用,它们的变化无穷无尽,彼此之间开始分离。缓慢的旋转像河流流过泥泞的河岸,演变成来自通风孔的气体。或者说是血液流过动脉。物体开始变得真实。
物体的表面浮现出来。然后是物体本身,再然后是基特,他正注视着巴卡里那双因惊恐而圆睁的眼睛。基特的心脏怦怦乱跳,像一个忘记自己说过的半句话的人一样困惑,然后听到心跳砰砰有声,每一次都充满力量,以至于可以看到眼睛里的脉搏跳动。巴卡里开始嚎啕大哭,他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搂紧他,为他提供庇护,虽然他不理解也不知道危险在何处。
另有一个人,他没待在房间里,如今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双眼紧闭。房间的门“砰”地一声打开,罗伊站在门口,眼睛明亮,充满恐慌。
“你会伤害到他,”她喊道。“基特,你会伤害到他!”
“不,”基特想说,“我只是抱着他。他刚刚因害怕而大哭。”他说不出话,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将儿子抱得太紧了。他放松双臂,巴卡里的哭声反而越来越大。他浑身颤抖,剧烈的颤抖。
“那是什么?”罗伊说,她的声音因恐惧而显得尖锐。“刚才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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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隼”号靠近阿德罗钻石,它既不在本地恒星的对面,也不在其轨道上最靠近星环门的位置。光延迟是62分钟,这意味着集束通信的确认需要124分钟。当然,吉姆可以在通信握手完成之前就用超相干光束发出信息,但是这多少显得有些无礼。在整个星系中,他们把一大堆令人不舒服的决定丢给艾薇。考虑到她有可能拒绝与他交谈,他觉得至少可以礼貌地与之联系。
等待期间,他花时间在医疗舱利用自动诊疗机进行健康检查。自从“罗西”号被当作火星舰队的顶级飞船以来,过去数十年,他的专业医疗系统已经升级了3次,虽然现在外界有更高级的技术,他们目前拥有的已经相当好了。当然,肯定比他成长过程中的医疗技术要好。
在长时间的飞行过程中,他有点出血和流泪,他让诊疗机检查并扫描自己,然后注射目标凝血剂和特制的再生激素。让他感到最糟糕的是,治疗后的两天里,类似甲醛的奇怪味道一直残留在他的舌根。这算是为减少8%的可能性而付出的小代价。
奈奥米漂了进来,用毕生太空生活练就的优雅动作从一个扶手移动到另一个扶手。吉姆微笑着向旁边的诊疗机做个手势,像是在厨房里把他旁边的椅子指给她一样。她轻轻地摇摇头。
他差点儿问什么在烦扰着她,他心知肚明。她在担忧慢域的繁忙交通。他想说那不是她的错,的确如此,她也知道这点。但是,这并不能减轻她的负担。
“也许田中的飞船成了‘飞翔的荷兰人’。”他说。
如他希望的那样,她笑了起来。“我们很幸运。其实你不想他们是那样的结局。”
“可能是真的。”
“最糟糕的是有方案,你明白吗?我们有解决方案。可能的解决方案有几十种。只需要人们同意其中一个,然后遵守它。合作。而且我可以——”
亚历克斯的声音经由飞船通信器传来。“你们都在看吗?”
奈奥米皱起眉头。
“看什么?”吉姆问。
“星环门。”
吉姆动了动胳膊,诊疗机发出警告。奈奥米打开舱壁显示屏,切换到外部视野。在他们后面,阿德罗星环门和其他星环门一样——漆黑、螺旋状的物质,那是亿万年前高深莫测的原分子的杰作。只是,现在的它不是漆黑一片。它正闪闪发光。整个星环门发着蓝白色的光芒,充满能量的粒子流从里面散发出来,好似极光。
奈奥米因惊讶轻轻出声。
“几分钟前它才开始这样,”亚历克斯说。“我也从它那里受到很多辐射——大量的紫外线和无线电波,不过没有什么危险。”
“艾莫斯?”吉姆说。“你在看吗?”
“当然。”
“呃,你知道一些超常的事情,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从大个子机械师的声音中,他能听出否定的意思。“看起来像是有人把它打开了。”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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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22.4.24,22.4.25,22.4.26,22.4.27,22.4.28,22.4.29,22.4.30
校:22.4.30,22.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