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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吉姆

“罗西”号的速度很快,身下的抗压座椅在加速度下挤压着他,令他眼睛发痛。血管里的注射流体带来疼痛,而且又冷又热,让他闻到了一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苦涩味道。他觉得呼吸艰难,仿佛有一只手压在胸口上,难以吸气。这种情况,持续了几个小时。

 

可能还要持续几天。

 

加速飞行过程中,时不时有停顿,用来饮食或休息。在他年轻的时候,作为太空军人,他可以狼吞虎咽地吃饭,喝杯咖啡,并在两次加速间隙,待在厨房里玩一把扑克牌。他没再那么干过,胃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扛造了。

 

跑路期间,吉姆昏昏欲睡,但是只能进入半睡眠。他身体的一部分一直在留意显示屏上的碰撞警报,隐隐约约中听到定点防御炮低沉的咯咯作响声,试图靠它在他和他爱护的大部分人被榨死之前击落敌人的导弹。身体上的压力和恐惧像一首熟悉的老歌,一首对暴力代价的赞歌。

 

他和奈奥米并排坐在操作台的座椅上,亚历克斯位于他们上方的驾驶舱。艾莫斯、特蕾莎、穆史克拉特都在机械间里,准备好在飞船发生故障时立即采取行动。也许真可能出故障。艾莫斯仍然是一个厉害的机械师,特蕾莎年轻、聪明,几乎从逃离拉科尼亚开始,他就一直在训练她。

 

不过,他真的希望万无一失。

 

他已经不记得加速驶向弗里霍德星环门经过了多少小时,在高速航行间隙的匆忙中错过了多少顿饭,突然显示屏上弹出一条消息。他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那条来自亚历克斯的消息上:“停止兔子般的飞行安全吗?”

 

吉姆将手移到老旧又熟悉的控制台上,调出“罗西”号的战术地图界面。弗里霍德星系广阔而空旷。如果界面是按比例显示的,那么任何一艘飞船都占据不了一个像素点,几十年来,他一直在试图理解“罗西”号界面的半抽象设计。界面的显示一清二楚:他们后面的红色锐角三角形是一艘拉科尼亚驱逐舰,它没在追逐他们,而是正朝着德雷珀空间站减速;白色三角形是“雀鹰”号的尸骸,它正逐渐远离他们,速度是“罗西”号的逃离速度;那个闪烁的绿色指示点,是地下组织的旗舰“暴风集结”号的残骸。

 

这幅图很简单。弗里霍德没有多少飞船或基地,无法设计太多的诡计。他开始计算航行时间:如果保持当前的高速飞行,到达星环门时,可以超前敌人多远;如果不按当前的速度,又会超前多远;穿过星环空间并且不被跟踪地进入另一个星系,需要领先敌人多少。然后他得出了结论。

 

“看起来是安全的。如果需要,后面可以再行加速。”

 

作为回应,推进加速度降低到半g。随着恢复,吉姆的脊椎在他的骶骨上方咔咔作响。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就像从一个漫长又焦躁不安的睡眠中醒来一样,随后侧过身子。

 

奈奥米系上束带,坐了下来。她的嘴巴呈现出纤细、严肃的线条。显示屏上,是一项关于“罗西”号核心系统的工程报告:反应堆,循环器,水箱,弹药和定点防御炮,动力。她一个参数一个参数地检查,确保各个部分状态正常,因为他们的生命依赖飞船不出故障。他想伸出手,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里,但这么做只能安慰自己。她已经在做让她自己感觉更好的事情了。

 

他打开一个通信连接,联系机械间。

 

“下面情况如何?一切好吗?”

 

艾莫斯声音中怪异的迟疑,如今已经见怪不怪了。“飞船状况不错,只是狗狗的后腿有点直不起来。我们打算给她几分钟的时间活动活动,如果还不行,可能要带她去医务室,在她臀部注射一点类固醇。”

 

“好的。”他断开连接。

 

奈奥米将界面切换为战斗回放。“暴风”号的死亡之战,敌方“雀鹰”号的毁灭之战。随着“德雷科”号靠近,“暴风”号注定要丧生在它的血盆大口之中。他觉得亚历克斯也在观看,并看出一些与自己不同的东西。亚历克斯在“暴风”号服役多年,他认识那些刚刚牺牲在上面的人。吉姆是通过奈奥米的显示屏看的,试着想象其他人的感受,以及他自己的感受。

 

那两艘拉科尼亚驱逐舰相向飞驰,互相发射鱼雷和定点防御炮,直到爆榨让一切消失在视线之外。“德雷科”号首先出现,它仍然受到加速推力,但是船体因吉莉安猛烈的攻击,有许多亮闪闪的伤疤。然后,当“暴风”号破损的船体最终从刺眼的爆裂云团的另一侧飞出时,吉姆沉重地叹了口气。出现在低分辨率视频中的,是地下组织同志们的死亡。这种死亡光荣,而且残酷。但是,怎么说这都是死亡。

 

“再见,吉莉安。”奈奥米像祈祷一样低声说。

 

“我们汇集了一批最勇敢的人,不是吗?”吉姆说。“然后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奈奥米向后理理头发,看着他。“我以为特雷霍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

 

“他是。”吉姆说。“我是说,他完全愿意那么做。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那里发生的事,不是他干的。”

 

“而且无论怎么说,总之是发生了。”她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我很确定,在新埃及时我杀掉了田中。现在有一种被人复仇的感觉。”

 

“所以,也许他和我一样难以控制自己的人?”奈奥米说,在吉姆开口之前继续说下去。“吉莉安的英勇牺牲把事情搞砸了。现在我们损失惨重。”

 

吉姆瑟缩了一下,好奇这些话会让亚历克斯作何感想。“她不该联系他们。我是说,我理解她犯的错误。你们知道,我时不时地也是根据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

 

他等了几秒钟,然后继续说下去。

 

“当她明白真实的情况时,她救了我们。她为了救我们而死。”

 

“她令我们失去了德雷珀空间站,”奈奥米说。“从她与拉科尼亚谈判的那一刻,她就令我们失去了那个基地。即使达成了交易,对方也会永远记得在那个卫星上有我们的设施,他们必定知道‘暴风’号就在弗里霍德星系。”

 

“他们打算轰榨那些城市,轰榨那些她认识和爱的人。她的家人们。”

 

“他们是敌军,”奈奥米说。“是不是每次敌军要求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按照他们的指示去做?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奔跑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应该把特蕾莎交出去吗?我们错了吗?”

 

“不把错误归到吉莉安身上就没有好答案。”奈奥米对他的话几乎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这让他明白后面该怎么做。当他继续往下说时,语气便转而柔和。“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

 

她眼中的忽闪本身就是一种说话:有悲痛、疲惫和绝望,还有决心。他们明白,像这种“没有正确答案”的博弈,他们已经玩几十年了,而且可能会比他们的生命还要长久,就像历史比每个人都更长久一样。

 

这是最好的情况。

 

亚历克斯缓慢的脚步声从他们上方传来,随后他从升降梯下来。吉姆认识这位驾驶员,迄今有大半生的时间,见识过亚历克斯从欢喜到暴怒的各种情绪。他从未见过他如此平静,散发着彻底的挫败感。从弗里霍德开始跑路至今,他的脸颊上长出了一层白色的胡茬。它们让吉姆想起了雪花。

 

亚历克斯坐进一张空的抗压座椅,调了调方向,这样他就可以看到他们两个。他们没有问他“你怎么样”,但他还是回答了。只是耸耸肩,叹口气,然后转向下一个话题。

 

“从技术上说,我们不在理想的逃跑范围内。如果敌人的驱逐舰从现在开始进行最高速的飞行,那么我们要想离开弗里霍德并及时穿过另一个星环门,而且不被他们看到我们去了哪里,希望会很小。”

 

“这么做他们的船员会受伤,”奈奥米说。“而且可能会产生一些结构性损坏。此外,他们还在德雷珀空间站接应田中。”

 

“我也认为他们不会这么做。如果他们这么做了,我们也可以加速。吉莉安提供的补给装满了箱罐,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慢些飞行,节省反应物质。”

 

他没有说的是“我不知道下次补给是什么时候”。没这个必要。他也没有问将要去哪里,或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他们3人坐在一起,只有“罗西”号发出的声音。吉姆不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也许沉默才是正确的。亚历克斯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更低沉了。

 

“博比总是说,吉莉安还需要监管。她太喜欢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了。不是说她不够独立,她挺独立的,但是有点儿刻薄。你们明白吗?

 

“像她父亲一样。”奈奥米说。

 

“她比她父亲要聪明,”亚历克斯说。“如果再当几年,她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舰长。而且,‘暴风’号是一艘很好的飞船,是我待过的第二好的飞船。”

 

“真的吗?”吉姆说。

 

亚历克斯摇摇头。“不,它让人害怕。所有的拉科尼亚飞船都让人害怕。可能是我刚刚看着一群朋友死去,所以有些怀念。”

 

吉姆还没来得及回答,通信器就响了,随即特蕾莎的声音传来,不时夹杂进狗狗那尖利、惊慌的叫声。“我在医务室。我需要帮助。他又癫痫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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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系统在艾莫斯身上尽了最大努力,结果也只能无能为力地说“和以前一样奇怪”。艾莫斯躺在自动诊疗机上,头靠着白色的小垫子。完全漆黑的眼睛使他的视线难以追踪,但是吉姆相当确定,这个机械师正看着他。

 

“我昏迷多久了?”

 

“大约半小时,”吉姆说。“你感觉怎么样?”

 

“可能让我错过工作。感觉很累。”

 

“发生得更频繁了,不是吗?”

 

“没有。”

 

“因为,似乎它在更频繁地发生。”

 

“嗯,是的。不过不是因为事情变糟了,而是博士工作更努力了。”

 

吉姆看看自动诊疗机,满脸疑惑。艾莫斯摇摇头。

 

“是奥科耶。她在阿德罗正全力以赴地试图把事情搞清楚,由于我们全都——”他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们全都联系在一起。我受到了影响。”

 

“真的?”

 

“相当肯定。每次我不省人事,醒来后就知道得更多。”

 

“比如?”

 

“没什么有用的。”艾莫斯说。“光谱中有裂缝,裂缝处的思维会崩溃。还有一种会思考的光。我想说的是,我猜这很有趣,但它并没有给出明确的信息。”

 

“你知道她是否有进展吗?”

 

“这不像是集束通信。我们不谈具体的东西,”艾莫斯说,然后皱起眉头。“也不完全如此。更像是听到有人在隔壁房间里做些什么,而且……你待的房间里有其他人,即使你没有看见他们,你仍然知道他们在那里,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就像这样。我们3个总是在一起。”

 

“那个女孩和她的弟弟。”吉姆说。

 

“我不确定,但肯定是3个人。我知道这种情况会把大家搞得惊魂不定,但是这点我觉得无能为力。我想说,可以训练特妮,让她替代我。”

 

吉姆正要说“我不确定是否要把我们的生命交由一个16岁的机械师负责”,这时走廊里传来一声欢快的狗叫声。过了一会儿,穆史克拉特和特蕾莎进来了。那个女孩一手拿着从厨房里取的吸管,一手拿着一杯喝的东西。她的头发向后梳成一个紧密的发髻,防止漂浮状态下头发进入眼睛。脚上的磁力靴是关着的,但是她依然穿着它们。那条狗咧嘴笑着,大圈地摇着尾巴。

 

“感觉好点了吗?”特蕾莎问道。

 

吉姆惊讶于她平平无奇又波澜不惊的样子。虽然曾经和她相处了将近一年,他仍然不会忘记在拉科尼亚第一次见到的她:一个过于严肃的孩子,肩上压着帝国的重担,但她仍然是个孩子。她现在已经长大了,这个年龄可以签署长期的学徒合同。如果她生活在地球上,这个年龄可以要求自立以及个人的基本权利,这个年龄可以让她面对世界上唯一的朋友癫痫发作而做到从容不迫。

 

“我正在努力恢复。”艾莫斯说。

 

“我给你弄来了白色粗磨食物和柠檬水。富含盐、糖和水。我想,你知道,电解质之类的。”

 

想到食物,吉姆的胃就动了动,他不确定是由于饥饿还是反胃,抑或兼而有之。

 

“谢谢。”艾莫斯说,伸手接过。她把吸管麻利地塞进他手中,就像递出一件工具。“做过压力清查了吗?”

 

“我现在正要去做。”她说,然后第一次转向吉姆,对上他的目光,点点头,离开了。穆史克拉特过去,想要吉姆和艾莫斯在耳后抓挠,随后小跑到特蕾莎身后。如果说这条年迈的狗狗在数次高速飞行过程中后腿关节出现了问题,吉姆没看出来。

 

“你在想什么,舰长?”

 

“我在想16岁是什么感觉,而且重要到人们为了你而互相残杀。”

 

“是的,这会令她深受其苦。”艾莫斯和气地同意道。“不过,我们做了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把她留下了?”

 

“是的。”

 

“我明白。”吉姆叹着气说。“不过,这也是一个问题。我觉得田中会穷追不舍。”

 

“她让我想起了博比。”艾莫斯貌似同意道。

 

“奈奥米在想特雷霍是否有欺骗我们。”

 

“你不这么认为吗?”艾莫斯吸了一口食物,点头让吉姆继续说下去。

 

“我从没见过特雷霍撒谎,也没见过杜阿尔特撒谎,而这一切正是他提议的。他很伟大,也很冷酷。有几件事,他干的很天才,这让他产生了可以天才地处理所有事情的错觉。但是在他看来,他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这种人,他会把你塞进碎木机,但他不会为一半的酒吧账单而欺骗你。”艾莫斯说。“我遇到过这样的人。”

 

“这位田中上校?我想她为没能在新埃及抓到我们而愤怒。此外,我打中了她的脸。”

 

“没错,”艾莫斯同意道。“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试想,如果向她解释说我想杀了她,你觉得她会心平气和吗?”

 

“听起来像是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干什么,”艾莫斯说。“最高指挥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筹码,而管理一个横跨银河系的帝国十分困难。你对特雷霍的看法也许是对的,也许田中把这一切当作私人恩怨,进而搞砸了上面的计划。”

 

两人沉默了很久,之后吉姆又叹了口气。“猎犬的问题在于,一旦松开,就再难控制它们。在抓捕到猎物之前,它们不会停止。”

 

艾莫斯无言片刻,吉姆搞不清他是在思考,还是处于他那不可思议的停顿中。他动了动,就像重启一样。

 

“我在地球的时候,并没有接触过猎犬一样的人,”艾莫斯终于开口道。但是,我从小认识一个曾经训练警犬的人。它们是一码事,不是吗?”

 

“我不知道,”吉姆说。“也许吧。”

 

“那个家伙,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他沉迷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因为它们,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死透,但是他依然喜欢狗。他说,整个训练过程就是尽量找出那些不会自以为是而把事情搞砸的狗。所以,他淘汰掉训练不好的小狗,而花很多时间与那些成功的小狗待在一起。那些小狗训练得相当好,相当聪明,但这也是问题所在。聪明的狗,它们知道什么时候是训练,什么时候不是。他过去常说,只有去过野外,你才知道自己手上的是什么狗。”

 

“所以你认为田中会一直粘着我们,直到她的目的达成。”

 

“或者我们设法干掉她。”艾莫斯说。“我不确定在大的方面两者有多大的不同。”

 

“我不知道这一切会如何结束。”

 

“你当然知道。每个人都会死,从来如此。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是否能找到某个方法,避免马上完蛋。”

 

“就算找到了,之后文明还是会消亡。人类所做的一切都会消失。”

 

“好吧,至少不会有人错过末日。”艾莫斯说,叹了口气。“你思虑过度了,舰长。你拥有现在,拥有生命结束前的每一秒。它们是你的时间。重要的是在此期间我们做了什么。”

 

“我只是想去搞清楚,没有我一切也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继续下去。”

 

“你不是决定这一切的人。”

 

“是的。”

 

“也或许,”艾莫斯说,“你没那么重要,世界存在与否并不取决于你?”

 

“你总是知道如何让我振作起来。”

 

译注

 

注:英文中的“医生”和“博士”都是“doctor”这个单词,所以吉姆感到疑惑。

 

by 印象 

译:22.4.20,22.4.21,22.4.22

校:22.10.25

posted on 2022-04-24 07:42  yin'xiang  阅读(63)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