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艾薇
圣埃斯特本星系是第一波殖民定居点之一,由她的老雇主皇家宪章能源公司进行考察和研究。它有一个宜居的行星,还有一个绕气态巨行星运行的卫星——这里的空气可以呼吸。它有第一个视差空间站,通过该站已经绘制出遍布整个银河系的星环系统的相对位置。这里有1800万人,分散于10个城市、一个格陵兰岛大小的半自治水产养殖平台、以及110天文单位外的日鞘停滞区的一个研究站。3年前,它已经达到了自给自足的技术规格,但仍然会从太阳系、奥伯伦星系和巴拉加恩进口物资。
这就是“天照大神”号通过圣埃斯特本星环门的原因。它是一艘从太阳系出发的货船,载有高纯度工业试剂和精炼设备。
艾薇翻看着飞船上那位受伤医生发回的图像。之前她已经看过十几次,听过他录制的声音,阅读过现场尸检的报告。
显示屏上的死者此时正位于某个地方的袋子里,前往拉科尼亚和科学理事会进行更全面的检查。艾薇歪着头,想象着尸体后背衣服潮湿的样子,尸体膨胀挤压布料造成紧绷的样子,眼睛因水分散失到空气中而凹陷的样子。根据身份证件和基因样本信息,他是一个补给站的工程实习生,也是他们发现的第一批尸体之一。曾经,他是一个叫亚历山卓·劳里的人;现在,他仅仅是一具编号“圣埃斯特本-尸-001”的尸体。
她查看死者时播放的录音不是来自圣埃斯特本。她已经听了“天照大神”号舰长和医生的录音,知道里面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要想洞悉事实,她需要走得更远。她正在听的是詹姆斯·霍顿和一个女人的对话,那个女人有着悠长、舒缓的口音,艾薇认为她来自马里纳谷,不过,现在多少有点像拉科尼亚人。
审讯员:告诉我星系消失的情况。
吉姆:最初只有一个星系。而……群体意识?共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大众。其实他们没有特别担心,一开始不是。
艾薇切换到另一张图像。一个有着灰色卷发的年长女人倒在阳光下,尸体旁边躺着一只艾薇不认识的动物。那只动物体形像猪,脸部像小昆虫,长长的头骨状结构两侧长着复眼。应该是捕食类物种,看起来它和那个女人同时死去。她翻出一篇论文,论文关于该物种以及圣埃斯特本生命之树的组成结构和生理机能。
吉姆:然后有了更多。只是一些,我是说,3个或4个。即便如此,这也不只是一桩奇事。
审讯员:星系中剩下什么?有尸体吗?外星人仅仅只是消失了吗?
吉姆:不是那样的。那几个星系突然消失了,就像通信信道的断开。
审讯员:那么,它们如何确定那几个星系死掉了?
吉姆:星系之间是有联系的。好比有人砍掉你的手,它死了你知道吗?肯定的。那几个星系死掉了。
“这是因为,”艾薇想道,“那些星环建造者,或称之为罗马人、太空海蜇、光之生物,从它们学会在那个古老、冰冷的海洋中发光起,就不知道独立是什么。它们既是一个个的个体,又是一个整体。它们是一个超级有机体,互相联系,就像她和自己的四肢、器官之间的联系一样。”她找到一篇推测昆虫形猪的体内信号如何传递的论文,两眼扫过,侧重论文的主旨,而非深入研究细节。
审讯员:但是,仅仅基于此,它们就决定摧毁好几个星系?
吉姆:好比从一块奶酪上切下霉菌,又好比从你的身上切除一团癌细胞。有一个出事的地方,它们就摧毁一片。它们无所谓,它们认为这能阻止它。
审讯员:究竟要阻止什么?
吉姆:黑暗势力。死亡。
“嗨。”法耶兹说,艾薇随即停下播放录音,那位审讯员刚开始问下一个问题。
“嗨。”她说,像是一声叹息。
他漂进艾薇的办公室。他看起来很疲惫,很脆弱。现在每个人都这副神态。
“来自拉科尼亚的补给无人机刚刚穿过星环门,”他说。“再过几周,它就能对接轨道,之后我们会吃上和当前几乎一样的东西。不过,里面有不同的原子。”
“很好。希望它到达的时候我们还活着。”
她本以为这么说会很好笑。这个勉强的笑话,听起来有些苦涩。她丈夫看起来忧心忡忡,随后,他变换出微笑。
“你在听什么?”
艾薇看着嵌在办公室壁纸上的音箱,好像它可以让她记得清楚。“嗯,詹姆斯·霍顿,一些他在拉科尼亚时的汇报。我也在尝试获取星环门开启后的录音。我知道阿利格尔穆斯林大学有它们的存档,但是我还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答复。”
“你在寻找某个特别的东西?”
“记忆在几十年内会发生变化,”她说。“我只是想看看,他现在说的和之前说的是否有出入。”
“你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搞清楚,为什么我们都还没死?”
“我对此有几个理论。”
他推着自己穿过房间,抓住一个把手,在她身边停住。他脸上苍白的胡茬,像小雪花斑斑点点。她左手握住他的手,用右手调出圣埃斯特本的净水数据。
“我在看的是什么?”他问。
“所有人死去的时候,盐析出物相应地上升了。”艾薇说。“我猜测黑暗之神采用的手段,是让离子键①变得稍微紧密一点。这个过程持续一段时间,直到关闭神经元。当地的动物,身体也是使用离子通道进行信号传播,虽然它们采用的方式更像是真空通道而不是神经元,它仍然对它们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不过,可以看出这种手段对微生物没有影响。”
“怎么确定这点?”
“膨胀。”她说。“鼓起的气体就是微生物代谢产生的‘屁’。”
“你说的听起来很可怕,不过由于它以一个放屁的笑话结尾,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不是笑话。事件刚一结束?水循环又开始了。而且,事件发生后仅几个小时,‘天照大神’号就开始航行了。这些图像中的所有衰减,都发生在他们到达着陆点的时候。”
“这说明?”
“我认为,敌人不知道它们的手段起作用了。你听——”她找到标记的音频,开始播放。
吉姆:不是那样的。那几个星系突然变黑了,就像通信信道的断开。
审讯员:那么,它们如何确定那几个星系死掉了?
吉姆:星系之间是有联系的。
她停止播放。“建造者们没有进行确认,因为没必要。它们已经浑然一体了。失去一个星系的时候,它们就明白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它们利用星环门运送东西——就像我们在肠道中移动食物——对它们来说几乎就是下意识的,而不是什么计划或规划好的事情。因此,如果一个星系中什么都没了,也就不需要运输了。”
“运输?”
“参考‘天照大神’号。”她说。“敌人做了一件事,然后运输就停止了。假设这就是敌人判断手段是否起作用的方式。可是,对我们来说,运输并没有停止。我认为,它们很难看到我们,正如我们很难看到它们。因此,我们能做的就是污染它们的数据。它们能感应到我们随机的、不协调的穿越星环门的航行。好比,听到墙壁中有老鼠的声音,然后投放不同的毒药,直到声音停止;声音没了,我们就知道毒药起作用了。然而,由于我们仍在进出星环门,因此它们认为,它们的‘毒药’尚未有效果。”
“这个理论太可怕了。”
“是的。或许。”
“或许什么?”
她播放另一处标记的音频。
“最初只有一个星系。”
“或许,这里位于它们的误差带里,它们很快就会杀死我们所有人。”她无法掩饰声音中的绝望。就算掩饰,他也会听出来。他们认识太久了,无法隐藏秘密。“我们必须更加努力地寻求答案。”
“比当前更努力?”
艾薇抽回手,手指按在眼睛上,从中心向外揉动。她的睫毛上有细粒,是泪水干后留下的痕迹。
“我会和卡拉谈谈,”艾薇说。“看看她知道些什么。”
“也和阿赞谈谈。他锁在催化剂的房间里已经很久了。他不愿说关于它的事情,但是它把他吓坏了。”
“我们都踏马的吓坏了”涌上艾薇的脑海,但她并没有说出来。
法耶兹再次说话时,那份小心翼翼的欢快已经荡然无存。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颓丧,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的声音很真实。“我不是指示你该做什么。只是有些……”
“直说吧。”
“科塔萨尔将他们关在笼子里几十年,他在他们身上做实验,而不关心它们。”
“我得到了卡拉的同意——”
“每一次潜入都在改变她,而我们至今不清楚这些改变是什么。她同意这事本身,就无法让我放心。”
艾薇怒火升腾,不过这是由于法耶兹、还有自己睡眠不足和肾上腺素分泌旺盛引起的。她想,也许是某种扁桃酸。当他继续说下去时,她尽量倾听,而不是仅仅做出反应。
“我知道,现在我神智不太清醒。大家在这艘飞船上待太久了,每个人都有些烦躁,而一切又是那么可怕。我明白这点,真的。但是,这正是我们具有道德标准的原因,所谓‘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你是说我违反了道德标准?”
“是的。我爱你,但是你确实违反了。肯定的。”他做个怪脸,向她道歉。
艾薇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让它慢慢地从鼻孔里出来。“鹰隼”号在他们周围嗡嗡作响,好像也在等她说话。
“我知道,”她说,大声说出来实际上让她感觉到一种解脱。“我承认。”
“既然如此,后面怎么办?”
她交叉双臂。“你还记得内吉拉博士吗?”
“这个名字好久没听到了。她在加拉巴大学任教吗?”
“我读博士后的时候,作为工作的一部分,我和她一起参加了道德研讨会。期间,我们读了一个关于美丽的、乌托邦国度的故事,那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开明的、惬意的、善良的、公正的,除了一个孩子——她不得不生活在混乱和痛苦当中。用一个孩子做交换,让其他人过上天堂般的生活。”
“这个我知道。欧麦拉②。”
“我在做的与那个故事不同。”艾薇说。“我正在为一个专制独裁者工作,在这个星系中,人们承受痛苦,且又互相欺压、互相残杀。我把研究结果偷偷发送给领袖的政敌,这么做将危害到我个人和为我工作的人员的安全。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不是要创造一个美丽、富足、惬意的乌托邦世界。即使成功了,我们所拯救的生命还是过着和以前一样困苦、懊丧又荒唐的生活。”
“确实。”
“那个故事中的孩子,她的牺牲是为了人们的生活质量。如果我要牺牲卡拉——我承认,我可能会这么做——不是为了质量,而是为了数量。为了人类生命的数量不被清零,如果必须失去她的话,这个代价划得来。就算付出一切,这仍然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听到艾薇的话,他低下头。不是屈服于重力,但同时也是一种屈服。“嗯。好的。”
“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没关系,”艾薇说。“我可以安排交通工具,让你回到科学理事会。在那里,你可以轻易地像在这里一样做你的工作。”
“亲爱的,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如果你回去,我能理解的。”
“嗯,不需要。我只是想确保,我们还保有初心。如果正道的光必须靠做错事才能实现,我还是打算在做的时候,给你提个醒。有几分毕生使命的感觉,真的。”
他们静静地一起漂浮着,彼此没有触碰到。
“你应该上床休息,”法耶兹说。“时间很晚了,我们都太累了。”
“再等一会儿,”艾薇说。“我必须向特雷霍汇报关于圣埃斯特本的情况,内田还在等推进新计划所需的资源配发。”
“哦,此外,李博士也想和你谈谈。等你有时间的时候。个人事务。”
艾薇点点头。
“我感觉,物理组中存在一个不正常的三角恋,可能需要老板你管管。”
“你逗我呢?”
法耶兹摊开双手。“人类创造的每一个奇迹,都是灵长类动物完成的。不能因为人类有能力创造令人惊叹的奇迹,就忽略人们仍然是一台台欲望和杀戮的机器。生物本性不会改变。”
“好吧。我会找个机会阻止。可否帮我一个忙?”
“在所不辞。”
“补给舱应该更新了菜单,看看程序能否让厨房仿造一些印度奶酪?”
“如果能做,做好后我会把它放在我们的房间里。”
他动起来,吻过她后,向大厅走去。她重新看着圣埃斯特本的图像。现在,眼中的每一具尸体,她都将之想象成法耶兹,或是自己,或是詹姆斯·霍顿,安东·特雷霍,温斯顿·杜阿尔特。
她开始录制信息。“特雷霍司令。我知道,圣埃斯特本事件是另一个第一优先级的任务。目前我能提供给你的只是个大概,一些推测,以及我的下一步计划……”
她花费半小时,完成一个最满意的版本,并制作了一份带有不同路由标识的副本,发送给奈奥米和地下组织。这方面他们是同志,不管当事人是否清楚这一点。
她把资源配发计划发给内田;和哈沙安·李进行谈话,事关如何防止“鹰隼”号上的社会问题持续恶化并导致失控。完成这些,时间过去了两个小时。法耶兹在他们的房间里,已经睡着了。她看到准备好的印度奶酪,旁边有一杯不含咖啡因的茶。她吃完奶酪,喝过茶,进入睡具睡觉。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陷在一片海洋中,里面充满鲨鱼。如果她移动得太快,它们会杀死她。
== ^_^==
卡拉漂浮在实验室中,技术员正在调整她头上帽子似的传感器阵列。周围的一切都在忙活,可是艾薇觉得她们俩——她和她的被试——静止不动,好似暴风之眼。显示屏上,随着技术员对当前图像和先前的进行匹配,卡拉的大脑功能出现了变化。这被称作正常情况,对他们来说,似乎“正常情况”也是一种情况。
“你感觉怎么样?”艾薇问道。
卡拉那双纯黑的眼睛看着她开合一下,静止片刻,随后微微一笑。艾薇希望那是真诚的,也许确实如此。读取到的刺激和反应之间的额外处理增量,结果显示不可靠,也许是因为艾薇把她的数据按正常人——灵长类动物——进行分析。“生物本性不会改变”,法耶兹的话在她脑海显现,如今让她感觉像是一个警告。
生物体已经发生改变。
卡拉仿佛听出了她的想法,脸上表情有些变化。“你在担心什么吗?”
“我刚才在想……你和阿赞经历的认知变化。你还记得以前它是什么样的吗?”艾薇问道。
“以前?”
其中一名技术员轻触下传感器引线,显示屏上的界面全都变成了绿色。很好的开端。
“改变发生之前,在这一切之前。”艾薇说。她的意思是“在你死之前”,她没有直说。
“我不知道。我想,和其他人应该是一样的。很久远了。”
艾薇勉强笑了笑,遥想卡拉最后一次跑进拉科尼亚荒野的时候,自己在什么地方;卡拉还是人类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
“对我来说也是很久远了。”她说,然后集中注意力。“好了,这次我们要尝试一些不同的东西。我们要改进检索方式,试着获取一些星环门如何形成的这个具体问题的答案。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会将BFE从教学模式切换为问答模式。”
“是因为圣埃斯特本事件吗?”
艾薇想用某个更柔和的方式说“是的”,但是没有成功。“是的。”
“我可以试试,”卡拉说。“不过,我不知道它是否喜欢谈论这件事。”
“如果感到不舒服或不对劲,就叫出来,我们会把你拉回来。我会关注你的血压水平,一旦情况变坏,就算你叫不出来,我也可以取消它。怎么样?”
“没问题,”卡拉说。“我想潜入。”
艾薇握住女孩的一只手,它是那么的纤细和脆弱。“我也是。”
译注
①天文单位(Astronomical Unit,符号A.U.):指的是天文学上的长度单位,曾以地球与太阳的平均距离定义。2012年8月,在中国北京举行的国际天文学大会(IAU)第28届全体会议上,天文学家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把天文单位固定为149,597,870,700米。一般用以计量太阳系中各天体间的距离。
②离子键(ionic bond):原子之间通过得失电子,形成离子(阴、阳离子),再使其以很强的静电力结合成化合物的静电作用。
③欧麦拉(Omelas):出自小说《离开欧麦拉城的人们(The Ones Who Walk Away from Omelas)》,1974年的雨果最佳短篇奖。
by 印象
or 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146122.html
译:22.4.12,22.4.13,22.4.14
校:22.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