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吉姆
恐慌是深刻的,又是非理性的。吉姆感觉空间站在振动,测试过后发现,只是他自己的抖动。他知道有条消息在播放,但是不清楚它的内容。他把消息回退到开始,深深呼吸,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绪再次游离那条消息。
“这条信息是给奈奥米·永田的。我是安东·特雷霍。我想你知道我是谁,而且也清楚我们双方当前的处境。谈判就不必了,我建议双方结盟。
“我们之间有分歧,我不想淡化或否认这一点。我们获知了某些信息,这些信息使局面变得清晰,即我们双方都在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解决一个难题,一个我们——你和我——共同面对的难题:星环空间和其中的未知存在物威胁到了人类的生存。我们必须控制对星环的使用,以制约这种危险。我们也都清楚,让人们为了长远利益而拒绝眼前的迫切需求,好言相劝几乎是没什么用的。”
特雷霍摊开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姿势。他们会提供什么选择?吉姆的手有点儿痛,于是他强制自己松开拳头。
“我这里有一份你起草的文件的副本:《星环门安全使用草案》。我也有自己的航运分析数据,它能向你说明这个计划的进展情况。我已经让最优秀的人对草案进行了分析,我不得不说,真是好得不得了。相当好。如果落实到位,可能对应付这些威胁大有帮助。现在,它唯一缺少的是一个执行方法。出于对全体人类的共同责任,并承认我们共同的历史和道德纽带,我愿意将我的力量交由你支配。我代表拉科尼亚、高级领事杜阿尔特,不仅向地下组织提议停战,还要合作。
“我们必须结束这些次要的争执和打斗,我想你清楚这一点,而我愿意这样做。此外,我将承诺在星环空间内驻扎两艘拉科尼亚驱逐舰——我们双方都清楚这么做蕴含的风险——唯一的任务是执行你的航运草案。我们不会采取侵略性的行动,也不会限制或控制贸易。我会确保所有使用星环门的飞船的安全,并对地下组织进行全面特赦。
“作为开始,我会把弗里霍德的部队撤回,重新布置到这个任务中。”特雷霍说。“这是我的提议。组成统一战线,对抗人类真正的敌人。作为对您的信任和善意的表示,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归还您舰上的那位乘客。你我都知道,我们不会伤害她。我们只想带她回家。我们之间有了和解,没有理由再让她过流放的生活。”
消息结束了,有那么一会儿,吉姆神思恍忽。德雷珀空间站的小房间、折叠床、微小的重力,这一切都还在,但和拉科尼亚帝国大厦深处的牢房相比,它们显得更模糊,更不真实。恐惧感是真实的,但更多的是相生相克的绝望和责任。他深信一切都取决于他,可他却无能为力,就像看着珍贵而精致的东西掉下来,而自己只能听之任之。一切都将崩溃,尽管他什么也干不了,但悲痛压在他身上,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负担。
他已经做了那么多,尝试了那么多,收效却微乎其微。如今,他们过来提问,疼痛袭扰着他,直到他回答他们。有时他们什么都不问,只是打他,然后他明白自己只能任由他们摆布,而他们是残忍无情的。
他自身平静的那一小部分,注视着其余部分,发现这是多么奇怪。被囚禁在拉科尼亚时,他能够让自己维系成一个整体。现在为了做到这一点,他计划,密谋,甚至下定了忍受失败的决心。逃脱后,他欣喜若狂。他觉得平静,完好,回到了曾经不敢奢望的生活。
但是,初期的美好消褪了,剩下的这个自己伤痕累累,衰弱颓丧。这已经不是脆弱,而是彻底垮掉。
年复一年。多年的牢狱和折磨,生活十分糟糕,他假想自己是一位贵宾,而死亡的威胁却紧随其后。身负重担,岁月流逝。这是最糟糕的,因为这让他失去了自我意识。他是谁。何为真,何为假。那个在麦地那空间站触发警报的吉姆·霍顿消失了;那个策划对付科塔萨尔、帮助艾薇·奥科耶的吉姆,从一开始就半真半假。如今剩下的这一部分,是残渣,是碎屑。
“吉姆。吉姆,回到我身边吧。”
他的意识飘忽不定。小房间重新变得清晰,就像有人在调节视频显示屏一样。奈奥米就在那里。他不记得她进来过,此刻她正握着他的手。
“嘿,”他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明快。“我正想象在这里见到你。”
“你应该看到消息了吧?”
“对。是的。我看到了。”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否则我会先来这里的。”
“不必如此,”他说,“我很好。只是有一点儿旧创伤。我在想晚饭会吃什么,像平常那样。我错过什么了吗?”
“我们现在不必谈论这个。”
“逃避没用,”他说,把她的手指抓在他的手里。“避而不谈?没用的。有你在这里,我会没事的。把事情说开,可能还会帮到我。快说吧。”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她决定相信他,他看出来了。
“他打算投降了。”奈奥米说。
“他的势力仍然不为我们所用,”吉姆说。“投降不是这个意思。”
“我读了他发过来的协议,”她说。“他确实看过我的航运草案,有的地方几乎是逐字逐句。而且,上面提到让他的飞船听从我的指挥。”
“很好。”
“他希望把地下组织转变成一个新的运输联会。我们负责制定政策。我们独立于拉科尼亚统治集团。我们有权拒绝拉科尼亚飞船穿越。”
“你在考虑接受吗?”
“有种异样的感觉,听起来太好了,令人难以置信。”她说。“可是……想想和平条约是如何缔结的?确实发生过,不是吗?历史上大量的战争,因为人们选择将其结束而终结。我们把拉科尼亚打得很惨,我们破坏了他们的建造平台,它们不会复原——至少不会太快。杜阿尔特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但是他消失了。人们的意识被关停,物理定律被改变,这些才是威胁。”
“是的。”吉姆同意道。
奈奥米摇了一下头。“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说这个提议是一个陷阱,可万一不是,而我错过了呢?如果这都不是我想要的机遇,那我就不确定我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了。”
小型公共休息室的门打开了,亚历克斯和特蕾莎的声音混在一起,正在互相交谈。穆史克拉特叫了一声,似乎也在说话。奈奥米靠近他,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仿佛两人都戴着头盔,她想说些只有他能听到的话。
“我会没事的,”他说。“我好多了。我很好。”
“嘿,请来这里。”艾莫斯说。“你们在谈那件事吗?”
“我们马上就过去。”吉姆尽自己所能地大声应道。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像是在轻轻地拥抱它,然后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亚历克斯和特蕾莎靠在墙上,艾莫斯坐在地板上,懒散地挠着穆史克拉特的脖子。狗狗微笑着,露着牙齿,从艾莫斯看向特蕾莎,又看回来。
“补给情况怎么样了?”奈奥米问道。
“很好,”亚历克斯说。“这里有一批出色的人员。一直都有。”
“我总是忽略你在这里居住了很长时间,”吉姆说。“我错过了那段岁月。”
“这些人都很好。”亚历克斯说。吉姆突然意识到,亚历克斯在人生道路上积聚了很多的家人。他在舰队服役的时光,他的第一任妻子,“坎特伯雷”号上工作的经历。他可能不擅长经营婚姻,但他有创建家的天赋——或者说,找到它们。
“维修的情况有些不同,”艾莫斯说。“维修耗时更长,而且有些事项,一旦开始就必须做完。这些维修耗费的时间,可能比弗里霍德的居民距离末日的时间还要长。我认为应该延缓,直到确定下来为止。”
奈奥米点点头,拇指按在下唇上,她有时思考的时候就会这么做。她看起来有些年纪,这一点稀松平常,他们都上了年纪。可是除此之外,她显得坚韧,而吉姆不确定他们是否坚韧。很多时候,他们是迫不得已表现得坚韧。这点他们很擅长,她和他都是。
“既然如此,可以说说那件事了,不是吗?”吉姆说。
“是的。”艾莫斯说。
“你怎么看?”奈奥米问艾莫斯,把他当作还是以前的那个人。
“我觉得,他没说如果你拒绝将会发生什么。我想这是我们应该考虑的关键问题。”
“这种情况下,距离‘德雷科’号开始杀人还有两天多一点的时间,”吉姆说。“在需要离开这里之前,我们还有多余的时间,并假设我们的掩护没有被完全戳穿。”
“哦,掩护已经被完全戳穿了,”艾莫斯说。“我认为做到这点很容易。”
“是的,”奈奥米说。“我们没有太多选择,而且已有的选择都很糟糕。”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特蕾莎说。“把我交给他们,我们是在谈这个吧?显而易见,应该把我交出去。”
“情况比这要复杂一点,特妮。”艾莫斯说。
那个女孩皱起眉头。“我抵不上十万人。”
吉姆像教室里的学生一样举起手。“你是说你想回去?”
“不,我不想。待在那里简直能要了我的命,可是,我是一个人,而他们是一整个星球的人。你应该把我交出去。你必须这么做。”
“不必。”艾莫斯带着一种迷惑性的温和语气说道。吉姆听出了话语里的暴力倾向,尽管特蕾莎没有感觉到。
“我们把特雷霍的话当真?”亚历克斯说。“依据仅仅是那些数理模型?我不喜欢它。如果真的让特蕾莎回去,那就意味着暴露我们自己。也许还要和他们的一艘飞船对接,我差不多已经看到他们的动力铠甲在行动。要是他们决定登陆我们的飞船,他们可以轻易击溃我们。”
特蕾莎微一蹙额,很是迷人。她十分了解拉科尼亚,曾经比任何人都看得更加深入,所以她的第一直觉是相信他们。如果特雷霍提出要约,那一定是真的,而他也必定是诚恳的。吉姆的一部分感到好奇,那应该比他或奈奥米的不信任更加不靠谱。年轻人独特的眼光看得更清楚,否则老年人的经验就需辨明哪里设置了陷阱。
“在成为拉科尼亚人之前,特雷霍是个火星人,”亚历克斯继续说。“他背叛了自己的祖国。我认为,这表明了他不大可能信守诺言。”
“我爸爸也是火星人。”特蕾莎说,但是语气中并没有强烈的情感,更像是她在想些其他事情。
“问题是,我们能否相信他会按承诺的去做。”吉姆说。“答案在特雷霍的脑子里,我们不得而知。所以,这仅仅是赌某个可能性?”
“这不是唯一的问题,”艾莫斯说。“如果我们交出特妮,我们还是好人吗?这也是个问题。”
“确实。”吉姆同意道。
“如果你在一个人和十万人之间做选择,那就不是一个艰难的决定,”特蕾莎说。“何况我不会死。”
奈奥米的注意力转向内心,特蕾莎的话点醒了她。吉姆在明白她想什么之前就领会了她的想法。奈奥米动动眉毛,随即摇了摇头,前后相隔只有分毫。
“你们明白里面的含义吗?”她说。“他这是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特蕾莎说的对,她正是我应该使用的筹码。一人抵万民,他知道我不会牺牲那一大批人。按照他说的做,我将拯救所有人;否则,他将杀掉这些人,以示对我的惩戒。”
艾莫斯笑了笑,音色和节奏与穆史克拉特的小叫声几乎一样。他开始说话,模仿一个受虐待的情人,发出温柔的、带有威胁的抱怨声:“看看你让我做了什么,宝贝儿。为什么非要让我如此生气?”
“就是这样。”奈奥米说。“我对此无能为力,不过这也是我不能遵从他的原因。他拿锵指着平民的头,然后说我是唯一能够决定他是否扣动扳机的人。这不是信任考验,而是另一种威胁。”
“不要忘了屈服的好处:特赦。”吉姆说。“大棒旁边有根萝卜。”
“当他手里还握有大棒时,萝卜并不重要,”奈奥米说。“我检查了大棒,它们并不合格。如果他把‘德雷科’号从弗里霍德撤走,情况就不同了,可是他没有。他这么做,我不相信他。”
吉姆对她微微一笑。“还有,他要我们把一个小女孩交给他,而她并不愿意过去,所以,去踏马的。我们不会按他说的做。”
“去踏马的。”艾莫斯同意道。
房间里一片安静。奈奥米抿了抿嘴唇,几乎毫无察觉地摇摇头,继续在脑海中对话。他想知道她在说什么,又在和谁说。他有一种感觉,不管他们是谁,都可能为不在现场而感到高兴。
“我们有两艘很棒的飞船。”他说。
“无论如何,我们有两艘飞船。”艾莫斯说。“它们俩我都喜欢,不过‘罗西’号年代久了,而‘暴风’号也很长时间没有更新了。”
“我们有两艘基本没问题的飞船,”吉姆说。“情况还行。我们带上德雷珀空间站的所有人,全速驶向星环门,如果‘雀鹰’号想拦截我们,就干掉它。随着‘暴风’号的离开,他们没有理由再轰炸弗里霍德。至少,星球是安全的。”
“这个计划是最糟糕的。”奈奥米说。
吉姆走向门口。他似乎感觉自己又回来了。不安和恐惧并没有消失,但是它们已经变小,可以控制。“第一,确保一路上都准备好轨道炮。”他说,同时去拉门把手。门没有开,门锁控制面板上弹出一个警报。这个失误是如此不合时宜,于是他又拉了两次,然后看清了显示的信息:“紧急封锁。真空危险。”
“呃,这很奇怪。”他说。
奈奥米已经打开通信器。“吉莉安。出了什么事?”
一个严肃又冷淡的声音回道:“你会不高兴,女士,我理解。”
“你做了什么?”
“虽然我尊重你所代表的地下组织做出的民意决定,但是这是军事问题。敌人拿十万我们的人,换取一个他们不会伤害的女孩。交换囚犯并不丢脸。”
“你认为特雷霍得到她后真的会一走了之吗?”奈奥米说。虽是盛怒之下,她没有提高音量。
“根据我们最佳渠道得来的关于他的消息,他会信守诺言。”吉莉安说。
“你不能这么做,”奈奥米说。“那是我的职责。”
“请你尊重?‘暴风集结’号是我军的旗舰,我是它的舰长,我具有军事决策权。这是一个军事决策。”
“吉莉安,”亚历克斯大声说,好让奈奥米的通信器接收到。“你不需要这么做,博比不会这么做的。”
“卡玛尔先生,德雷珀舰长懂得,一个人不能阻碍大众的利益。如果她在这里,她会做和我一样的事情。”
艾莫斯冷笑一声。“你可以这样说服自己,小妹儿。但是别当真。”
“‘雀鹰’号和拉科尼亚的一位代表正在赶来的路上,‘德雷科’号正以护航飞船伴行,一旦交接完成,这两艘飞船都会离开这里。在此之前,我会把你们都限制在休息室里,”吉莉安说。“等这件事结束,你们的情绪平静下来,你们会知道这个决策是正确的,然后我们探讨是让地下组织领导层分裂,还是支持我的权威。”
“吉莉安。”奈奥米说,但是通话已经断开。
吉姆感到公共休息室的舱壁像牢房一样小,恐惧向他汹涌而来,就像他从未盖上盖子一样。其他人滔滔不绝,他们的声音彼此交织重叠。亚历克斯说如果可以联系到她,他就可以说动她。艾莫斯大声说话,猜测在严格的真空下,穿过走廊需要多长时间,以及他做到的话,其他人能否幸存下来。奈奥米一再地重复吉莉安的名字,试图联系上她。他是唯一一个保持沉默的人。不,不然,特蕾莎也像他一样沉默。
她看着他,就像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他向她点点头,她随即礼尚往来。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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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22.4.8,22.4.9
校:22.4.11,22.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