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艾薇
艾薇想念重力下的生活。她希望能够坐在卡拉的医疗舱旁，感受那沉重至极的疲惫感。她想感受头部前倾时，那沿着脖子悠长又轻微的舒展感。她想感受手臂和双腿上的沉重感。理智告诉她，自己在崩溃的边缘，但是在漂浮状态下，肉体不会给出这些提示。唯一的迹象，似乎是大片肌肉上的颤抖，而这本身就让人感到恐惧。
卡拉在医疗舱中，宽宽的白色带子固定着她，防止漂移。她双眼紧闭，嘴巴放松，微微张开。嘴唇苍白，全无血色，像切开的白蜡。嘴唇下面，是洁白的牙齿和深紫色的舌头。她的呼吸深沉、平稳、舒缓。尽管修复机器狗改造了她和阿赞的身体，镇静剂对他们仍然有效。这些药物让代谢更快，但情况还好。它们的供应量很充裕。
自动诊疗机是根据科塔萨尔对卡拉和阿赞数十年的观测数据定制打造的，显示屏上满是实时的血液分析和神经活动概况，系统试图将现在的卡拉和往昔的卡拉进行匹配，并寻找方法把那两个数据集结合在一起。卡拉躺在一张标准大小的床上，这可能让人感到困惑，不过通过它可以观察到她渐渐恢复正常状态的过程。艾薇看着她，一边喝茶一边颤抖着。
她们正处于一次潜入的中间阶段，打算从幻觉和非人类的记忆中，解决星环门如何建造以及是否能使它变得安全的谜题。艾薇相当肯定的是，她们到达了了解外星物种进化的那部分，即它们意识到在自己冰壳世界之外，有一个更广阔的宇宙。她期待卡拉去到那里，这将为她们打开一扇找到某些实际问题答案的大门。但是，随后卡拉受到袭击，开始尖叫；或者如果不是她，那就是什么其他东西。监测器已经启动，她的大脑活动活跃起来，就像有人向她的脑海中扔了一枚莫洛托夫燃烧弹。
他们已经控制住了慌乱，在卡拉的尖叫和呕吐当中，哈沙安·李大声指挥着关闭所需各项检查的操作步骤。当他们断开潜入时，卡拉已经失去知觉。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恢复过来。
卡拉的嘴唇动了动，咽下口水。她的眼睛在紧闭的眼皮下转动，然后睁开了。黑洞洞的眼眶，黑洞洞的眼珠，卡拉瞥见了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嘿，博士。”
“欢迎回来，”艾薇说。“现在感觉怎么样？”
卡拉暂停了片刻，但不是以前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外星式的僵住。这次看起来，她只是在试图找到一个谜题的正确答案。“被挤出来了。我从来没有喝醉过，也许是宿醉？这一切就像宿醉才会有的感觉。”
“从字面上进行的推断？”艾薇拉着卡拉的手说。她的手热得像发烧。
“差不多，类似。”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出了差错？”
“我觉得，‘它’不是祖母，”卡拉说。“她们让人感觉和往常一样。也许更深沉，但还是一样。‘它’是……其他东西中的某一个。”
“好的。跟我说说这事。”
卡拉皱皱眉，又摇摇头，想要寻找一个非常精确的词汇，她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也是这般动作。“在那里时，我不仅仅是我自己。我的意思是，我还是我，但不仅仅只是卡拉。那里有多个我？”
“像外星人。”
“不是，像我正看着外星人。有外星人的感觉，但那像是看着节目中的自己——像是看已经录制好的东西。空间里的每个人都能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自己？”
“就像你和阿赞的关系一样。”
“是的，但相比会更多——很多很多。只是，我感觉发生了什么事，不好的事情。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死了。随后，这诸多我中的其中一个，试着让我冷静下来。”卡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用很大的力气抓着艾薇的手，抓得她生疼。“阿赞怎么样？他没事吧？”
“他很好，”艾薇说，没有缩回自己的手。“他有些担心你，仅此而已。你出状况时，他正在隔离室里，看起来没有对他产生影响。”
卡拉放松下来。“好的，好的。很好，那就好。”她深吸一口气，安稳下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们望见了星星。”
“你不必现在汇报。你先休息休息吧。”
“我们就聊一点点，求你了。现在‘它’在我的脑海里仍然很鲜明。”
艾薇感到一阵愉悦，随后又对这种愉悦感到内疚。“就聊一点点，然后你去休息。”
卡拉安定下来，开始回忆其他人的往事。这么做时，她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哦不，这么说不对。不是喜悦，是欣慰，就像艾薇往着火处倾倒凉水一样。
“他们正在变化。那些海洋蛞蝓，或者叫海蜇什么的？它们正在控制其他生命体，动物或者植物——任何处于那个冰冷世界炽热核心周围的东西。海蜇们通过把它们送入通风口进行变化，或者说才能变化。”
“这一点倒是始终如一。而且，从原分子的工作原理来看，这一招它们保持了相当相当长的时间。”艾薇说。
不过，卡拉没有听她说话。卡拉的声音有着一种遥远的、几乎是梦幻般的质感。“重要的是光。”
“你说过这点。我在想，那可能是思想的起源。”
“蜂群思维。”
艾薇耸耸肩。“我还是不明白这点，真的。我的意思是，那里有一个电化学结构，上面附着大量的半独立躯体。按照这个描述，看看人类，我们就是基于神经元的蜂群思维。不过，它是否找到了某种方法，来构建新兴认知这类的系统？嗯，我认为是这样。”
“而且，当它们看到星星时，就像听到上帝用一种你几乎可以理解的语言说话。但也不能完全理解。BFE想向我展示更多，它不想让我——我们，怎么说吧——离开。它试图坚持连接下去，然后某事发生了，而且……如果它们不是阿赞，我就不知道它们是谁了，但是我在那里时，它们让我感觉很好。”
卡拉放开艾薇的手。她专注的东西，艾薇看不到，就像在听只为自己播放的音乐。
“不用担心汇报的事，”艾薇说。“暂时不用。等你休息好后，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进行全面的汇报。我要去通知队员们，告诉他们你一切都好。桑德斯博士想过来看看，确保你身体健康。一旦听完他的汇报，我们就会制定下一步计划。”
“我不想等了。我想继续潜入。”
艾薇喝了一口茶。“我也想要你继续潜入。不过，现在你应该休息。”
卡拉点点头，闭上眼睛。艾薇等着她确实入睡了才从立足处的支架上滑下来，漂向门口。
卡拉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极其明朗和清醒，一点都不模糊。“阿赞可以来看我吗？”
“当然，只要你需要。”
“他会的，”卡拉说，然后重新陷入沉默。艾薇离开了医疗舱。
她身处的“鹰隼”号弥漫着压抑的氛围。管理这艘飞船的船员和船上的科学人员都知道了发生的事，无论是在走廊里，还是在大厅里，他们惴惴不安地交头接耳、努嘴、耸肩。艾薇走向操作台，强颜欢笑，向遇到的人员点头和问好。她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领导，并表现出乐观的态度。她害怕让人看出自己在故作姿态。
哈沙安·李正在操作台，查看卡拉终止潜入的数据集。她走到他身边，越过他的肩膀看着显示屏。他往一侧挪了挪，让她看得更清楚。
“她说，那里还有其他人。”艾薇说。
“致幻剂带来的幻象非常普遍。给予右叶颞顶区域一些磁脉冲，能够引起幻觉。”
“当然。可是我们没有这样做。”艾薇说。
“不一定非得是我们，也许是其他东西做的。”
“又或者，她的右叶颞顶区域活跃是因为那里有人和她在一起。有时，你看到自己的祖母是因为你在做梦；有时，你看到她是因为你在祖母家里。”
“这是个问题。”李淡淡地说。随后道：“我可以谈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话题吗？”
艾薇没有说“不”，李默认这是许可。
“我并不是要插手职责之外的事，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船员们的士气出了问题。我希望你能发表一次讲话。”
“出了什么问题？”
他摇摇头，似乎是为自己的话道歉，然后仍然小声说道：“我们是该星系唯一的飞船，有6个集束通信放大器，星环门边有几个中继器，还有一个巨大的外星遗器——要是站在上面，它的重力能把我们压碎——这就是我们的全部。甚至，连可供开采冰的尘埃云都没有。”
“我们的补给不够了吗？”
“不是。但如果研究协议发生奇怪的……事情，就会产生一种乘数效应。这件事提醒我们，在这个地方我们是多么得脆弱。如果水循环器出了无法修复的故障……要想在渴死之前找到一个能够提供帮助的地方，需要飞行很远很远的路程，很可能撑不到找到水的那一刻。如果出故障的是空气循环器，我们必死无疑。没有人能够过来帮助我们。当初开始执行这项任务的时候，我们都明白这一点，但有时候，身处其中才会更清楚地理解它。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再次提醒自己，身体的颤抖不是恐惧。她只是累了，而且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当然，我会向船员们讲话，只是我得想想说些什么。谢谢你提醒我这点。”
“没问题，博士。”
== ^_^==
她还没有开始学习物理。一辈子钻研生物科学是有可能的，她对纯物理学只懂些皮毛。本来她是不可能成为拉科尼亚科学理事会的主管的，可是她涉足了抽象的高能物理动力学，它让这个不可能也成为了可能。在没有完全涉猎的情况下，她知道了热力学第二定律，它是唯一关注时间方向的定律。如今，“热寂说①”几乎成了一个关于她的论文花了多长时间的笑话。热量与时间密切相关，这个思想似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外星星环的某些特性违背了这个思想。
舱壁显示屏上的那个人是大卫·特鲁希略，他的演讲进行了4个小时，其中3个半小时，他不厌其烦地讲述他的团队如何使用数学技术解释那些数据，他正要进入一个她认为“对生物学家来说是愚蠢的”阶段。
“关键在于太阳系中磁场发生器引发的反应与星环空间本身回应匮乏之间的差异。我们已经知道，星环门具有能量放大效应。举例来说，发送到星环空间站的能量，会导致高能粒子通过星环门释放出来，释放出来的能量比初始的数据大了几个数量级。磁场发生器的设计利用了这种不对称性。关于这个的假设是，它从复杂的局部时空中的某个地方汲取了能量。如果——正如这些结果所表明的那样——它是不准确的，那么如果星环空间是一个非局部的、非连续的时空中的有界膜——”
“他是在说什么吗？”法耶兹从船舱的另一边问道。“因为他听起来像是在吼叫。”
法耶兹正在锻炼，他被健身阻力带束缚在舱壁上，双臂向外推着它们。她也应该这么锻炼的，否则做完这一切，她的骨质密度就会出问题——这是后话了。
“对不起。我应该私下一个人听的。”
“不，不必这样。我只是把它当作谈话的引子，以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嘲笑她正注意的那个人，说他如何如何吼叫。”
“他确实在吼叫什么。”
“你确定？”
她停止播放报告，舒展了下身体。
“‘暴风雨’号摧毁星环空间中的外星空间站上的防御工事时，”艾薇说，“敌人没有反应。等它又摧毁智神星空间站时，太阳系的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其中一颗‘子弹’出现在了‘暴风雨’上面。特鲁希略认为，这表明星环空间不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
法耶兹松手，健身带把他拉回舱壁。他又推出去，咕哝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选择。”
“磁场发生器使用反物质作为引物，但少量反物质并没有足够的能量使一个空间站‘意大利面化②’。它的设计基于那艘半成品飞船——随便怎么称呼吧——它是在外星人的建造平台上开发的。”
“他们称之为‘变形虫’的那艘？”
“总的说来，通过它制造了一个微小的、存在时间很短的星环门，那个星环门只是不受限制地释放出大量能量。而且，显而易见，它违反熵理论——即时间。”
“熵的运行方向只有一个，这个小学物理常识需要吼叫3个小时？”
“他在解释，无论它从哪里汲取能量，都不符合我们的定律。”
“不过，我们知道这一点。”
“我们只是猜想。”
“我们现在了解它了吗？”
“更多的猜想。”艾薇说。“我们是科学家。只有被证明是错的时候，我们才能知道真理。”
法耶兹轻声笑了笑，勉强中带点儿放松。他期待她和自己一起笑笑，但她没有。他的额头和唇角涌上一股担忧。“你还好吧？”
“还有两个。”
他停下来，看着她，从健身带中出来。“还有两个什么？”
“事件。在加尔布雷斯星系观察到了短暂的光速改变。”
“持续了多久？”
“确切地说，这个问题无法回答，真要说的话，大约1个小时。巴拉加恩那儿的人失去意识，持续了18分钟。那里的人说没有发生认知错误，没有视觉障碍，所有人只是——”她打了个响指——“瞬移到了18分钟后。”
“的确是新鲜事儿。”
“都是新鲜的。这些都是实验，可是没有一个是我做的。而且，这些只是我们观测到的。如果考虑那些不在观测范围内的把戏，实际上发生地更频繁。此时此刻，说不定正发生着。”
他漂向她。她已经准备好被他的触碰侵犯了，她太紧张，身体接触会给她带来额外的负担。不过他只是在她旁边停住，看着暂定在显示屏上特鲁希略的脸。
“卡拉怎么样了？”法耶兹问道。
“还好，她看起来很好。我有点担心她所说的那些‘其他人’。我知道，她和阿赞都是通过背板上的连接潜入的，背板上有其他东西。艾莫斯·伯顿经历了和他们同样的事情，如果她的连接采用了和他一样的插孔，那就……那个人的头脑不是我想待的地方。但是……”
他没有催促她说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艾薇叹了口气。“我脑海中有了一个图景。”她说。“我初步了解了建造星环的东西，以及它们的思维——或称之为思想——是如何运作的。即使我不了解它们技术的工作原理，我也初步看清了它们试图战胜的东西，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但是……”
“但是你想知道，当它们对抗的东西消灭了它们，然后向我们袭来时，你知道的这些是否有用。”
“关于这些，我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子弹’是什么？”
“某些痕迹？它们尝试永久地搞掉我们而留下的痕迹？”
“当然，可能是。但是怎么做？它有什么作用？它们是如何工作的？我们可以利用它们去到它们的发源地吗？它们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干扰星系的，它们无处不在吗？它们为什么搞局部破坏，然后留下一个痕迹或子弹什么的，并关联当地的参考系？”
“那你怎么阻止他们？”
艾薇擦去疲惫的泪水。“我该如何阻止他们，整个世界都依赖于此。地球、火星、拉科尼亚、巴拉加恩、奥伯伦……如果我不解决这个问题，他们都会毁灭。”
“如果没有人解决这个问题，”法耶兹说。“我们是一艘飞船，而且我们正走在一条非常有希望的路上。不过，我们并不是唯一在寻找答案的人。”
他们一起沉默下来，周围只有飞船的嗡鸣声。她动了动，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他弯下腰，亲吻她的耳朵。“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你说的这个‘睡觉’是指什么？听起来不错。”
他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拉出船舱，来到夹层——当靠舱壁的床不够用时，她就睡在那里。她没有脱掉衣服，仅仅是滑到凝胶板之间，让它们轻轻地夹着自己。它们像一只大手一样固定住她。这是最接近爬到床上毛毯之下的动作，他把灯光调暗，调成落日的红金色，随即她感到睡意如坠落一般袭来，仿佛自己有自由下落的能力。
“还需要什么吗？”他问道，声音轻柔，使她感到如被微风吹拂的沙丘。尽管如此，艾薇还是笑了笑。
“留在这里，待我睡着可好？”
“吾生所愿，不辱使命。”法耶兹道。
她闭上眼睛，任由思绪飘荡。她在想，如果让法耶兹像阿赞和卡拉——也许还有伯顿——在她心目的地位一样，情况会是什么样子。星环门建造者和人类保持联系，使用神经元模拟之类奇怪的方法，就必须有某些物质元素，某个中心，或者是控制点，双方采用相同的非局部效应。也许，如果比较一下大脑的形态，自己就能揭晓答案。星际之间的实时通信将改变一切——如果还有人存在的话。
她正处于梦境的边缘，恍惚中觉得“鹰隼”号中有一所大学校园，自己正准备一场演讲，这时她醒了过来，咯咯一笑。
“怎么啦？”法耶兹说，他还在。
“李希望我给船员们讲话，鼓舞士气。我答应了他。”
“想好说什么了吗？”
“毫无头绪。”她叹道。
译注
①热寂（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是猜想宇宙终极命运的一种假说。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作为一个“孤立”的系统，宇宙的熵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加，由有序向无序转变。当宇宙的熵达到最大值时，宇宙中的其他有效能量已经全部转化为热能，所有物质温度达到热平衡，这种状态称为热寂。这样的宇宙中，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维持运动或是生命的能量存在。热寂理论最早由威廉·汤姆森（William Thomson）于1850年根据自然界中机械能损失的热力学原理推导出，这一推论是否正确，引起了科学界和哲学界一百多年持续不断的争论。由于涉及到宇宙未来、人类命运等重大问题，因而它所波及和影响的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科学界和哲学界，成为近代史上一桩最令人懊恼的文化疑案。
②意大利面化：将某物变成细长的丝状，形如意大利面条。
by 印象
or 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085058.html
译：22.3.28，22.3.29，22.3.30
校：22.10.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