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基特
基特的父亲从显示屏上望着他，眼睛红红的，眼眶里满是幸福的泪水。也许，亚历克斯·卡玛尔曾经以同样的方式在基特面前哭过，不过他那是还是个婴儿。他不记得了，所以现在看到这一切感觉都是新的。
“我为你和罗伊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你们共同生活，组建了家庭，这其中的意味很难为外人道。现在有一个新生命来到世界上。我希望你明白这就是我们对你的爱，我和你妈妈两人对你的爱。这一点很重要。这是我希望你能获取到的一切。并且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好父亲。一个比我更好的父亲。”
“哦，我去！爸爸，”基特喘着粗气。“又要这么煽情吗？”
“发生过的糟糕事情都与你无关。关于我有多爱你，我十分、非常爱你。我很满足了。你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很满足。我很高兴，也替你感到高兴。”
消息结束了。整整5分钟长，基特不确定自己现在有没有耐心再听一遍。父亲很容易凭想象把自己的生活浪漫化。他们之间距离遥远，接触又可能带来政治危险，这意味着亚历克斯只能看到自己漫长生活的一小部分。
他查看了下时间。没有多少要说的，而且大部分也都不是自己想让亚历克斯承担的。如果博比阿姨还活着，也许他会向她寻求帮助。她总是能够看透事物的本质，慈爱却不多愁善感，而他的父亲却为此背负了太多的包袱，让他忍不住想要保护他。
他开始录制。
“嘿，”他对着镜头说。“我想告诉你，我非常感谢你能够如此近距离地发送这些消息。很多时候，我寄给你一些东西，只是希望你能收到它……废话。”
他停止录制并删除了它。因为亚历克斯没有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出现过几次，他不希望答复演变成亚历克斯的自我鞭打。这件事情带给父亲更多的是内疚，而不是自己对父亲的怨恨。他现在有太多的负担，无法再为另一个人操心。
但是他必须说些什么。
门铃响起，算是暂时解脱了他。他放下通信器，命令房门开锁。他的母亲像往常一样笑吟吟地走进房间。她相貌庄重，下巴强健，五官透着贵气。基特一直都很爱她，不过要是她出现在显示屏上的话，他会更加喜欢她。
“我的小宝贝呢？”她微笑着说。她说的不是他。
“罗伊正在换尿布，”基特说，并用下巴示意了后面的房间。“她一会儿就出来。”
“罗琪娅！”吉赛尔说道。“奶奶过来帮孙孙了。”
罗伊讨厌出生家庭之外的人称呼她的全名。自从发现了这一点，母亲就一直这么叫她。基特明白，母亲是想表达对她的爱和接受，同时他也明白这是一场权力的较量。两者兼有，矛盾明显，这对他来说好理解，对罗伊就不是这么回事，好在他已经适应这点了。童年的父爱缺失和个人特质成了他不言而喻的行事规则。
他听着里面的声音——吉赛尔的，罗伊的，还有巴卡里的咿咿呀呀。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他熟悉每个人的音调。母亲的专横弥补了她的不安全感，罗伊彬彬有礼的善意掩盖了她的不耐烦，而婴儿的呀呀之语对基特来说没有特殊意义，只是表示他自己的快乐或疲惫。
一分钟后，3个人一起出来了：母亲、妻子和儿子。吉赛尔已经把巴卡里放在髋部，罗伊笑得勉强但又耐心。
“奶奶在呢。”他母亲说。“我来照看孩子，你们两位可爱享受你们的二人世界去吧，我和我的乖孙孙在一起。”
“吃完晚饭我们就回来。”基特说。
“不用急。”吉赛尔轻轻地挥手道。罗伊微微翻了翻白眼，没被任何人察觉。基特俯身向自己的母亲，在懵懂的儿子头顶吻了一口，那里头骨尚未发育完全，然后和罗伊走向公共廊道，随后关上门。他听到巴卡里的哭声，应该是儿子意识到他们要离开了。
“二人世界？”他们走向当地的一个聚会中心时，罗伊说道。
“这听起来比‘罗伊和我需要不受干扰的谈话’舒服。”基特说。“她会用半个小时，向我讲述分居两地的坏处。这种方式太直白了。”
他以为罗伊会发笑，但是她只是敷衍性地点了点头。她没有挽住他的手臂，而且目光一直盯着面前的人行道。公共廊道很明亮，路中间的植物在循环器产生的微风中摇摆着宽阔的叶子。他们在火星上的阿特波尔就职时了解到，这里既是研究中心——在太阳系中仅次于地球，也是怀孕人士的好去处——这点可能比不上木卫三。吉赛尔很高兴，罗伊最初也很高兴。
他们去了以前下班后经常去的面馆。一个脸有痤疮的年轻人坐在小台上，抱着冬布拉弹奏着柔和的旋律，而餐桌边吃饭的人都没有留意。基特坐在一边，罗伊坐在他对面，两人也对乐声充耳不闻。
“要不要先点餐？”基特说，小心翼翼地保持中性的语调。
“好的。”罗伊说。他们很快点好了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并经过系统确认。他们静默地坐了3分钟，直到老詹给他端来柠檬草和蛋卷，给罗伊端来油炸鱼卷。她点了一种安抚心情的食物，这对他来说别有意味。老詹向他俩点点头，没注意到紧张的氛围，也或许是故意忽视它，转身回到厨房。罗伊靠到碗边。
“嗯，”基特说。“你在想什么？”
“听我说，好吗？”
基特向她点点头，让她说下去。
“我认为，应该考虑再一次推迟履行合同。”
“罗伊——”
“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确定基特安静下来后，她继续道：“我知道火星重力只有三分之一g，但却是恒定的。在婴儿发育的最初几个月中，连续的重力环境非常重要。孩子的内耳还在形成，骨骼才开始生长，接下来的一年对他的发育至关重要，即使我们待在一艘快船上，也仍然需要漂浮几个月。我不希望他伴随着低重力综合症成长，也不希望他因身体变形而在未来的生活中无法选择。除非有什么迫不得已。”
“我明白你说的。”
“我看过日程表。团队中的其他3个组可以占用我们在‘普瑞斯’号的席位，之后，如果我们改乘‘纳格·哈马地’号出发的话，就不会耽误时间。”
“假设我们能赶得上？”基特说。
“我不是说不干了，”罗伊说。“我不是说要取消合同。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滴圆滚滚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她揩掉泪珠，好像它刚刚背叛了自己。
基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开口时，他说得小心翼翼：“你哭了。”
“是的。嗯，我很害怕。”
“你在害怕什么？”
她看着他，不可置信。答案这么明显。
基特知道答案，但他认为由她亲口说出来，这点是很重要的。
“我建议你在你的工作上做些让步。”她说。刚才，她说的是“你的工作”，而不是“我们的工作”，这是重点。基特认为他已经理解了双方之间的隔阂，现在他知道自己是对的。罗伊的嘴角抿了抿，刹那间他看到了她小时候的样子，在他遇见她很早以前。
“说完了吧，”他说。“该我说了吧？”
罗伊点点头。
“第一，”他说。“我不是父亲那样的人，也不是你母亲们那样的人，我不会像他们那样做决定。你和巴卡里，你们是我做每一个决定首先要考虑的。即使断送了职业生涯，我也不会单独离开。”
“我只是——”
他拉着她的手。“听我说完？”
她点点头。又一滴眼泪，她没有注意到。
“我知道当前不是最佳时机，”他说。“但从来都不存在最佳时机。总会有些事情发生，巴卡里的发育，我母亲的健康问题，一场我们无法赶回来参加的会议等等。总有一些事情。”
“除非拉科尼亚再次发起战争，或者外星力量杀掉我们所有人。”
“那些都不是我能掌控的，”基特说。“我能做的，就是假设世界将会继续存在，然后为未来做好计划。纽威斯特德那个地方的重力是1.2g，无论对孩子还是我们，都承受不起。雅各宾-布莱克联合资本是一家好好公司，在那里可以从事我们想做的工作，但是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做。我们可以解除合同，找些其他事情；或者就在那里全力以赴。如果我们去了，那里有很多方案可以帮助孩子和婴儿进行重力过渡调节。如果你愿意，我每天都会和你一起去锻炼。要是留在这里，也有其他工作。我们可以做任何工作，前提是我们得在一起。”
罗伊的眼睛红了，她用餐巾擦掉眼泪。“这么做很愚蠢。”
基特拉住她的手。“说到家庭和工作之间的平衡时，你感到害怕，这没关系。我理解，而且我爱你。哭泣只是我们商讨这件事的一部分。何况，换作是我哭了，你也绝不会批评我。”
“我只是不想把事情搞砸，”她说。“如果我们的决定对他造成伤害怎么办？”
基特用拇指轻抚着她的指节，就像她睡不着时自己所做的那样。“但是，我们总归会对他带来点儿伤害的。没有谁是完美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父母遗留下来的东西，如果父母们当初知道的话，影响可能会不同——也许他们会成为更好的人，也许境遇会有所不同——这没什么，很正常。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的人，部分原因也出自父母做出的所有错误选择。就算当时采取了不同的做法，他们仍然会在其他方面犯一些错误，这些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他们并不完美，我们也不完美。”
“不过，他很好，”罗伊说。“巴卡里很好。”
“他也将像我一样，不是吗？”
他们静默了一小会儿。老詹出来说要收走他们的剩菜，基特摇了摇头，老人耸耸肩，然后慢条斯理地回到厨房。
最终，罗伊深吸一口气，裹着身子前倾，叹了口气。再次说话时，声音已经没有了紧绷感。“好的。谢谢。”
“不要说‘我很抱歉。’”
“我没说。”
“你差点儿这么说。”
她笑了，基特明白风波已经过去。“确实。”
他吸溜一口面条，咀嚼起来。柠檬草的味道很真实，面条又软又咸。如果现在有点冷，他也不在乎。罗伊叹口气，在椅子上坐着，放松下来。
吃过晚饭，他们慢慢地走回家。她握着他的手，他斜靠在她身上。一时间，他们似乎又恋爱了，而且爱得更深、更有滋味、更浓郁了。这是他们两方的父母群体都放弃的生活方式，基特无法理解他们。
房间里，吉赛尔正坐在沙发上，用手持终端浏览娱乐新闻。他们进去时，她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们安静，并指了指育婴室。
“他10分钟前睡着的，”她说。“吃饱了。为了减减体重，咯咯笑了一阵，玩耍了一阵，哭了15秒钟，然后就睡了。”
“谢谢您，妈妈。”基特说道，吉赛尔站起身来，把他搂在怀里。
“拥抱不是给你的。”她说，声音小到只有他能听到。“趁着孙子还在身边，我想尽我所能地沉浸在他身上。留做日后念想。”
母亲走后，罗伊去到她的办公室，轻轻地以免吵醒孩子。他则坐到自己的桌前，打开消息队列。
他开启了相机。
“嘿，爸爸。我也爱您。感谢您离这么近发来消息，我知道这有多难，为此我深深爱您。生孩子是我做过的最可怕的事情，但是我喜欢。我喜欢孩子，我喜欢当爸爸。
“我知道您和妈妈没有按照您既定的方式一起生活。但不管发生什么，我知道您一直都在乎我。我是从您那里学来的。如果这是我唯一能够传承的东西，那是值得的。它是一份宝贵的遗产——说实在的，最好的遗产。”
他试着想多说点什么，但是疲惫感从脑中袭来，而他也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检查一遍，发送了出去，并按照从地下组织网络获取信息的惯例，他清理了系统，然后洗个澡，准备睡觉。
罗伊不在床上。他看到她站在婴儿床边，低头看着他们一起创造的新新小生命。巴卡里柔软、圆润的小肚子在睡梦中起起伏伏。基特和她一起站在那里，也和他一起。
“他是个强壮的小家伙，不是吗？”罗伊说道。
“是的。而且他的父母亲很爱他。”
“好吧。我们一起去。”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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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22.3.6，22.3.9，22.3.10
校：22.1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