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艾薇
法耶兹漂浮在艾薇的私人办公桌前，翻阅着笔记。每当他觉得困惑或怀疑时，他的眉毛之间就会出现皱纹。“这对你有什么意义？因为我对此很困惑。”
笔记上有卡拉大脑和身体的扫描图，以及BFE的数据；不过对艾薇来说，重要的是和卡拉的面谈，还有被试的相关报告。面谈花了几个小时才完成，艾薇提出问题，卡拉口头回答，或是写下回答；虽然这是报告中最不客观的事情，但却是最让她兴奋的事情。
“有意义。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有意义，”艾薇说，稍后又道：“我有一些想法。”
他关掉显示窗口，将注意力转向她。“那么，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你的想法，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
她理了理思绪。外星生物学并不是艾薇最关注的领域。回想起几十年前那个暗淡而古老的时代——那时还充斥着些许野性和变革——她去了世宗世界学院，因为那里有她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医学遗传学课程。平心而论，她并不是那么喜欢医学遗传学。15岁的时候，她在《丝雨》中看到阿马莉·尤道拉饰演一位医学遗传学家，接下来的一整年，她让自己的发型尽量同剧中的阿马莉一样——但是她从未做到过。青春期的异想天开让她抛弃了对娱乐节目演员不假思索的认同与喜欢，转而迷上DNA链式变异的魅力。
像缺失碱基对这样微小的缺陷，在基因层面将会转化成稍微不同的蛋白质，进而可能产生渗漏的心脏瓣膜，或是功能不全的眼睛，这种奇异的因果关系令她兴趣盎然，同时也让她觉得诡异。她认为这就是她的激情所在，并以一个女人的奉献精神追随它，她相信自己正走在宇宙所需的道路上。
她选修了一门地外星球实地考察的课程，因为的她的导师指出，在火星、木星、土星的卫星上，新毕业的医学遗传学家的职位比在地球上多得多。艾薇听从了他的建议。
课程在一个小教室里进行，教室里铺着黄色的水纹地毯。墙壁是一块显示屏，屏上有烧坏的像素点，看起来就像有一只苍蝇趴在上面。李教授已经退休三年了，他回来授课只是出于热爱。或许是他的热情感染了她，也或许这一切都是命运在正确的时间把她放在正确的地点，无论何种原因——或者没有原因——李教授讲到了在木卫二的海洋中进行的首次探索外星生命的内容，她的大脑灵光骤现，就像有人在她的早餐麦片中加入了兴奋剂。
令她的母亲和导师均感失望的是，她把注意力转向了当时纯属假设的外星生物学领域。当时导师的原话是：“从养家糊口的角度来看，你还不如转行去做钢琴调音师。”
在爱神星移动事件之前，大家都这么看她。那之后，从事她这个领域研究的人员都有了终身工作。
当年李教授讲述木卫二，讲述那些首次尝试证明地球上的生命在宇宙中并不孤单的人，如今她比那时的李教授年纪都大了。她见识了以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去了小时候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地方，后来又发现自己——源于机遇和那个有名的詹姆斯·霍顿——位于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研究项目的尖锋边缘。
莫名其妙，这一切是如何循环往复，并回溯到李教授那节讲述木卫二的课程的？死亡冰冷的木卫二，最终证实那里没有任何生命，但是却把整个宇宙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艾薇靠扶手稳住自己。她在漂浮环境里待了很长时间，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她仍然想念以前能够踱步的时刻。“好吧。你对‘慢生命形态’了解多少？”
“我才听到有一种叫做‘慢生命形态’的东西。”
“好吧。基本上来说。还是这么说吧：你知道，有多种多样的代谢率，你可以在动物身上看到这一点。一方面，比如老鼠、鸡这类，它们的繁殖率很高；另一方面，比如乌龟，它们的寿命很长，相应的新陈代谢则慢得多。整个生命之树都在这个区间内。‘慢生命形态’假设机体在非常低能量的环境中进化，你明白，非常非常低的能量。低代谢率，低繁殖率，寿命很长——慢生命。”
“太空乌龟。”
“冰冻乌龟。实际上，是非常冰冷的咸水蛞蝓，或者叫做海蜇，也许是某类相当接近中性区间的东西。这不是重点。理论上，可以在能量非常少的环境中进化出一些东西，再加上非常……我们把它叫做‘悠闲’的时间感。‘捷列什科娃’任务探索的目标就是这个。”
“不明觉厉。”法耶兹茫然道。
“‘捷列什科娃’一号和二号是对木卫二的第一次长期载人调查，他们在寻找外星生命。”
“结果没有找到。”
“只是一些氨基酸前导，但没有生命。”
“这么说，‘太空乌龟’不是出自木卫二。”
一阵短暂的不耐烦从她心中升起，随即消退。他们俩都累了。他们都待在无人居住的星系中的一艘飞船上，距离最近的援助赶到也需要几周的时间。而且，她解释得也不尽人意。她咽了口唾沫，放松肩膀，继续说下去。
“是的。也许它们是我们正在寻找的东西，这就是刚才提到的‘另一方面’，‘捷列什科娃’任务致力寻找的另一种生命形态，深孔生物。”
“这些我知道，生活在火山口附近蠕虫似的东西。它们的能量来自通风口而不是阳光。”
“是的，而且它们还拥有了一堆有趣的生物矿物质。”
“谈到硫化，这个我在行。”法耶兹说。
“这就是卡拉所描述的，那个生物群落。你看哈，她提到了上面的寒冷和下面的热源。这就像一颗核心炙热、表面冰冻的水体卫星，中间则是液态的活水。她还提到它开始变得越来越多，那是……我不清楚。也许是某种繁殖，像有丝分裂，或者出芽生殖。”
“她还提到品尝石头，”法耶兹说。“矿物质和营养物质从下面浮上来，你认为它们都在那里。这些慢生命形态的乌龟——”
“叫它们海蜇。”
“——和代谢有机体，但进化程度低一些。”
“就像我们在木卫二上寻找的东西。”
他额头上的皱纹自行消失了。她想继续说下去，不过她清楚丈夫的习性——他梳理事情的时候充耳不闻，现在说话不过是徒劳而已。周身只有飞船的嗡鸣声和空气循环器的滴答声，直到他咳嗽般地笑了一声。
“好啦，我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了，”他说。“是关于水中的东西。”
“那个扶手？”
“对的。它出现在……我去……品尝石头之后？说真的，我觉得我们应该带个诗歌研究生来——这个想法和那些数据一样狗屁不通。”
“你想到了什么东西？”
“哦，抱歉。它也许是对用于磁力航行的铁摄取的一种印象派的经验性描述，可能这就是水中的那个扶手？”
“你说的那事在最后，”艾薇说。“某些东西下落到热源中，然后伤痕累累地浮上来，但是有了这个……启示，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能是慢生命第一次有意识地进入营养丰富的环境，是主动寻找到食物而不仅仅是碰到。我觉得卡拉在经历这种有机体的进化史。阿德罗钻石——”
“谢谢你没有称呼它‘翡翠’。”
“——正在向她展示它们是如何产生并存在的。假如我们向从未见识过的东西解释我们这样的生命，就需要通过有机化学并基于它构建故事，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故事背景。”
法耶兹安静下来，皱纹又上额头。艾薇将自己推离墙壁，转身用手指抓住桌子边缘，然后了停下来。他看着她的脸摇摇头。
“不知道。你说得有点道理。我明白，这是最好的信息交流方式，只是……好吧，假如说原分子工程师已经让我们得知了他们历史的一部分，就是他们像仓鼠一样躲避恐龙。我不想表现得像个混蛋，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艾薇不知道自己期待他出说什么东西，其实并非如此。“因此可以说，我们对他们有了些了解。这可能是一个物种的起源史，这个物种建立了广阔的银河系奇迹，超越了我们认知中的物理定律？这是个大发现。”
“确实如你所说。不过它已经过去很久了，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让卡拉向‘钻石’询问几个方法，禁止超时空的巨大怪物毁灭所有物种，这可能是个更好的起点。”
“除非她自己能理解答案。”
“要是他们知道方法的话。哪个证据表明他们不知道？我想说的是，特科马星系中那个煞费苦心的计谋引发的伽马射线大爆发，仅仅是它们将猎枪指到了门把手。假如我们对太空海蜇无所不知，这就足够了吗？”
他们沉默了。艾薇知道自己内心那种坚实的感觉，这些天它一直在那里，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对它有多了解。她预料接下来他会说“我们在这里到底在做什么？”，她将会回答他“做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但是，他的话令她深感意外。
“事情会好起来的。”
她笑了，不是因为她相信他的话，而是因为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这么说是想安慰她，而自己也想被安慰。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从桌子那边拉到自己身边。他双臂拥住她，而她让自己蜷缩在他身上，然后一起浮起。他的头依偎在她的肩膀上，大腿在她的大腿下方，他们就像羊膜囊里的双胞胎。她觉得这不是人们认为的那种温暖的画面，但她却倍感温馨。当她和法耶兹单独在一起时，其他人并不重要。他的呼吸闻起来像烟熏茶。
“对不起，”她喃喃道。“对不起，亲爱的。”
“对不起什么？”
“所有的一切。”
“这不是你的错。”
她将脸颊偎在他的头上，觉察到他的头发掠过自己的脸颊。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落，透过泪水看上去，办公室像在水中晃动。“我知道。可是我找不到解决办法，我本该解决它的。”
她觉察到他的叹息轻微地扩散并消散。“我们在自我欺骗式的狂欢，不是吗？”
“进展在逐步推进，我们知道的更多了。”
“你说得对。我感到心灰意冷，并不是针对这个项目。”法耶兹说。“要是有答案的话，那答案就在这个地方。”
她点点头，希望那是真的。而且她越来越觉得，笔记中有些重要的——关键性的——东西是正确的，只是她遗漏了。不管遗漏的是什么，她都会及时找到它。
之后，法耶兹睡觉去了，她浏览了来自内田的一些报告。高能物理工作组已经准备好审阅他们的最新数据。最新的复杂建模输出映射了“台风”号受袭、特科马星系粒子数上升、“暴风雨”号摧毁智神星空间站后最初的意识丧失三者之间的可能联系。“暴风雨”号被摧毁时，一家通常在木星周围进行采矿作业的勘测公司正试图找到那个匪夷所思的魔法子弹。她自己的计算生物学小组正在建立一项分布式研究，该研究将在每个有人居住的星系中让被试全天候进行近红外光谱成像，以期下次敌人消除人类意识时能抓取到有价值的数据。所有的报告都经过地球、火星、拉科尼亚和巴拉加恩的大型虚拟模式匹配阵列，希望机器智能可以捕捉到人类忽视的东西。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广泛、资金最充足的研究工作。100万人在1300颗行星上搜寻，希望在某处找到一根针。
她有时会想，这是不是杜阿尔特一直以来的计划。不断推动事态发展，以使星环里的存在物问题成为全人类的首要任务。他一直坚持认为，这是人类迟早要面对的事情，而只有生存危机到面前时，人类才会尽力而为。话说回来，不管是不是高级领事的本意，现在人类有了一个必须全力解决的问题。那个有名的詹姆斯·霍顿，不知怎么地让自己成为了负责这件事的人。
看着耗费的巨大精力，她不清楚是平静还是兴奋。也许兼而有之。
翻阅到数据包的末尾时，她关闭了显示屏。作为拉科尼亚科学理事会的负责人，有几十件事需要她授权或给出意见，而她也会去做这些事。但是得在她吃些东西之后，也许还得打个盹。能睡一觉才好呢。
她穿过船舱，沿着走廊漂了过去。卡拉和阿赞、哈沙安·李和奎恩·德·波达在厨房里，艾薇看着他们，一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扁豆汤。
“少校。”哈沙安·李说，同时向漂过来的艾薇点了点头。
“博士。”艾薇说，然后喝了一口汤。“鹰隼”号上的食物很可口，小扁豆尝起来几乎是新鲜的——营养充足，有泥土的清香，而且令人舒适——尽管它们可能是由特定结构的真菌蛋白质制成的。
“我们刚刚在谈论高圆寺①巫师，”奎因说。“这是一个来自沙马瓦萨那星系的娱乐节目。”
“我没听说过。”艾薇说，阿赞绕着以自己为轴心的方向旋转，向她描述故事的内容。故事讲述的是一个由天使建造的隐秘空间站，天使也是人类对物理形态的渴望。里面有很多歌曲，阿赞唱了一首，卡拉为他和声。艾薇听着，意想不到的是，她觉得自己开始放松下来了。阿赞的热情和那种把他带到每一次谈话中心的善良、孩子气的自我陶醉，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快乐。有几分钟，艾薇脑子里一片空白。容易让人忽略的是，阿赞这种7岁的状态已经超过40多年了。
她几乎后悔恢复那个曾经的自己。
“卡拉？”她说，然后朝着公共休息室的另一边点点头。“我们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那个不是人类的女孩突然变得像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她和阿赞有时都会这样僵住。这种状态只持续了片刻，但每次都令人毛骨悚然。随后她点了点头，朝着艾薇指示的方向轻轻漂过去。艾薇把空杯子扔进回收器，漂过来迎接她。阿赞还和奎恩、哈沙安在一起，他对着她们眨了眨焦急的黑眼睛，艾薇挥挥手，想让他放心。
“你在想什么，博士？”卡拉问道。她的自然随意让艾薇每次听到她的话都感到温暖。做为一个被反社会者囚禁和实验了几十年的人，卡拉很快就信任了艾薇。
“有几件事。我想知道你现在的感觉。最后一次潜入……有一些有意思的信息。看起你和我们的巨大绿色朋友着与众不同的同步，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异地反应，而不是光速延迟。”
“是的，”卡拉很快答道，差点儿打断了她的问话。“是有那种感觉。”
“既然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我需要你告诉我你的感受。你没事儿吧？”
“我很好，”卡拉说。“像这样潜入进去……我说不上来。感觉很好。感觉很对。”
艾薇已经明白了。她看过扫描结果，知道这种连接对卡拉脑内啡水平做了什么。拟人化的表述是，BFE希望卡拉回去。没有理由认为它有任何意愿或意图，但是它确实希望这个女孩回去。
在艾薇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个错误，但是她选择做下去。
“鉴于此，”艾薇说，“我考虑加快进度。如果可以在两次潜入之间缩短一天或两天的时间——”
“那太好了，”卡拉说。“我认为没有理由不这样做。我能应付。”
她的笑容如此真诚——如此具有人情味——以至于艾薇不由自主地回以微笑。“那好吧。我会和团队谈，然后制定出新的计划表。或许明天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卡拉兴奋得有些发抖，公共休息室的另一边，阿赞皱着眉头，一脸焦急。不止是焦急，还有忧愁。艾薇握住卡拉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卡拉也捏了回去。这是一种人类的交流方式，与人类这个物种一样古老。
“事情会好起来的。”艾薇说，然后意识到这是自己对法耶兹说这句话的回应。当时，她还不相信他说的。
“我知道。”卡拉回道。
译注
①高圆寺：东京都杉并区地名，地名源自本地曹洞宗的寺院“宿凤山高圆寺”。
by 印象
译：22.3.4，22.3.5，22.3.6
校：22.1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