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吉姆
“为什么我现在才听说这件事？”特蕾莎问道。
吉姆说不清楚特蕾莎的紧张是愤怒、担忧还是别的什么，但它像披肩一样围在女孩的肩膀上。她眼睛注视着吉姆右肩上侧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这是她聚精会神在听的表现，他在拉科尼亚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
想想都让人奇怪，这里所有人当中，吉姆是和特蕾莎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那个。他们在帝国大厦住了很多年，她是高级领事的女儿，而他是高级领事的囚徒。也可以说，他们都是他的囚徒，只是囚禁方式不同罢了。
“这就是我，”他说。“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不想放弃可能的机会。”
她的目光转向他，面带疑问。
“我不想让你失望，”他说。“但是机会来了，就在这里。一种希望。它是新埃及星系的一所寄宿学校，索哈格长老会学院——”
“我对宗教知识不感兴趣。”特蕾莎说。
“它不是纯粹宗教性质的学校。我的意思是，会有宗教相关的课程和服务，但这些不是强制的。”
特蕾莎迟疑了片刻，像是吃了一口饭后决定是否要吐出来。
“一个表亲。”她道。
“伊丽莎白·芬莉。她是你母亲的一个表亲，显然不怎么恭维你的父亲。这一点很好：她认识你，会想办法保护你，她也不愿意因个人原因而讨好拉科尼亚，所以我们不必担心她拿你去领赏。”
“你们调查过她吗？”
“地下组织正尽力在做。她看起来挺合适，在新埃及、拉科尼亚或者地下组织中，她都没有很大的存在感。这是考虑她的另一部分原因。”
特蕾莎收回视线，陷入思索。
像“罗西”号的所有船舱一样，特蕾莎是为火星军队设计的，搁以前这有其特殊涵义。吉姆已经习惯了清苦的生活方式，不管是为自己，抑或其他人。而把一个青春期的女孩放置在同样的情景下，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座监狱。15岁时，吉姆在北法国城高中上二年级，他一直努力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在早上多睡20分钟，如何掩饰自己对劳伦先生的化学课的极度不感兴趣，以及迪利温斯·贝纳维德斯是否和他一起出去耍。那时候，整个蒙大拿似乎都太小了。而特蕾莎待的空间不过才几平方米。
“我的狗狗穆史克拉特呢？”
“芬莉说没问题。学校里也有其他学生拥有宠物，虽然它们大部分是服务型的。不过它不会显眼到能够引起麻烦。”
“我说不清，”她说。“我喜欢这里。艾莫斯正在教我东西，这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变数。你说的地方没有我认识的人，而我也不可能信任他们。”
“我理解你的感受，”吉姆说。“可这是一艘战舰，而且我们处于战争当中。再说，你帮我们逃出了火坑，我不忍心拿你作挡箭牌。”
“我是很好的挡箭牌。”
“确实，不过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为什么？”她问道。“我知道你不想那么做，可是它奏效啊，而且依然有效，至少有时候管用。你为什么不要可以保护你安全的东西？”她话语中的真诚令他吃惊。
“护盾受到了攻击，”吉姆说。“护盾中弹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总有一天，会有人打算往引擎上开炮使‘罗西’号停运；或者冒险发射几发轨道炮击穿我们。你在这里的话，是的，你让他们击毁我们的可能性降低了。但是，我不想成为那个你为之而死的人。我对你刚才说的不以为然。”
她歪着头，好像听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声音。“你在意这点。”
“是的。多多少少。”
如果他期待她流露出什么情感——比如感激，钦佩，或者是对他职业精神的尊重——他就选错女孩了。她觉得他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算不上轻视，也算不上不轻视。他看了到她的变化，等着她说出来。
“要是去了那个地方，不喜欢的话，我还能回来吗？”
“恐怕不能。”他说。片刻后又道：“不行。”
她脸上的悲伤很短暂，但却是深沉的。他让她拥抱的东西，让她觉得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给我时间考虑一下，”她说。“你什么时候需要我的答复？”
奈奥米带着入学准许的消息找到吉姆时，她要他把消息告诉特蕾莎。不是征求许可，不是协商，只是告知她。现在他就在她面前。吉姆挠挠脖子。
“距离学期开始还有几周的时间。我想早点把你送到那里，好有时间安顿你，否则太匆忙的话……”
“我明白，”她说。“不会太久的。”
吉姆走出房间，掠过走廊。他听到了身后的关门声。飞船上很安静。奈奥米在驾驶舱等着他，他将不得不告诉她，一个15岁的女孩让他提供是去寄宿学校还是……继续待在飞船上的选择，他猜想。他没有按奈奥米的计划行事，这不能算是他的责任，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搞砸了。
他经过亚历克斯的房间，听到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不过你们以后来访就更加不方便了，而且我得知罗伊怀孕了，你会想见孙子的。”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亚历克斯的笑容多了不少，但他知道里面也有别的东西。吉姆替他感到高兴，他也认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他拍拍亚历克斯的后背，开了个玩笑，令亚历克斯笑逐颜开。
事实上，吉姆被基特的乐观震惊到了。与其说震惊，惊恐这个词更合适。亚历克斯谈论自己的孙子，计算他是否已经出生，他会有多重，猜测基特和他的妻子可能选择什么样的名字，此时吉姆看到的只是终结时刻到来后尸堆上多一具尸体而已。一旦黑暗深处的敌人解开谜题，不过多一个婴儿停止呼吸——又多一份死亡。
这么想也许是不公平的。在此之前曾经有过无数次的末日：黑死病，核战争，食物链瓦解，爱神星移动等等。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大灾难。如果灾难面前人类停止相爱和生育，只顾自己醉生梦死、挥霍手中的时光，人类在很久以前就灭绝了。
只是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了。这次，人类不可能度过难关。清楚这一点的人除他之外就只有艾莫斯，因此艾莫斯是他唯一可与之交谈的人。
他朝反应堆和引擎室走去。硅脂润滑剂的气味让空气变得清新甜美，穆史克拉特轻柔的叫声把他引向工程间。狗狗漂浮在空中，尾巴划着圆圈旋转，使得她的头在几公分直径的圆圈中漂动。她的嘴唇咧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狗狗笑容。
“依然没有香肠。”吉姆对轻声向他叫的狗狗说。
“实际上她并不在乎香肠，”艾莫斯说。“她就是喜欢有你在旁边。”
吉姆一只手稳住狗狗，另一只手抚摸着她。“你知道，宇宙飞船上有条狗是相当糟糕的，但是说实话我确实有点儿喜欢让她在这里。我想说，当我们受到高加速度推力时，我会更加喜欢她。”
艾莫斯从工作台站起来，一只手拿着小焊枪，用另一只手把黑色护目镜推到前额。工作台上夹着一个液压阀，陶瓷材料有被灼烧的焦黄斑，金属密封剂仍在冷却中。“我带她去真空消火栓时，她显得很尴尬。”
“哪里？”
“‘真空消火栓’是狗狗撒尿的习惯叫法。”艾莫斯说。“这不是我编的，我只是把网上的叫法拿来用。”
“太空中有很多像你一样漂浮着的狗狗，”吉姆对穆史克拉特说。“你并不是唯一的。”
“它们也能更好地应对萎缩症。”艾莫斯一边说，一边摘下护目镜，并把它们装进他的工具箱。“我想，可能是因为它们沾到地面的腿比我们多。”
“也许吧。她走后我会想念她的，”吉姆说，然后对着液压阀点点头。“给水有问题吗？”
“没有。而且也不会有。矿化正在破坏密封装置，等它腐蚀严重的时候再处理，还不如直接换成新的，这点你清楚吗？”
“至少它还能用。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艾莫斯把焊枪放回原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抛光布。“我们应该离开慢域，在这里漂荡让我头皮发麻。”
“是的。一旦奈奥米取出数据，我们就有了目的地，”吉姆说。“我有点担心那个孩子。”
“嗯。我也是。”
“她失去了很多，这点我很容易忽略掉，你知道吗？和我们一起之前，她的整个人生都经过精心规划。在这里待了几个月——才刚刚感到舒适并能独立行动——马上又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改变。巨大的改变。她才15岁，你能想象一个15岁的小女孩面对这一切吗？”
艾莫斯看着他，像是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你替特妮感到有压力？她会没事的。”
“是吗？我的意思是……我们对即将带她去的学校了解多少？”
“毋庸置疑的是，那里不会像这里一样受到那么多炮击。”
“仅此而已。”
艾莫斯把抛光布盖在拇指上，牢牢地抓住阀门，边擦拭焦痕边说：“特妮正在弄清楚她是谁。见鬼，她究竟是什么。她做故她在，无论在拉科尼亚，还是在我们这里。等她到了那所学校，这一点仍旧不变。问题是，她穷途末路后去一所寄宿学校学到的东西多呢，还是和一群老革命一起挨炸学到的东西多呢？”
“我认为我们算不上真正的革命者。”
“而且，”艾莫斯继续说，提高嗓门阻止吉姆转移话题，“这些并不是真正困扰你的，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吉姆还没来得及回答，亚历克斯广播的声音插了进来：“嘿，各位。我希望……我要召开一个小型会议，可以吧？在厨房里。欢迎参加。谢谢。”
艾莫斯眯眼盯着阀门，来回地转动调整，满意之后用布擦了擦。然后把布放回夹具里。
“你需要把它放回原处吗？”
“不，”艾莫斯说。“我现在有备用的。”
“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亚历克斯怎么了。”
“他想要什么东西，不过在开口之前他需要几分钟表示歉意。”
“嗯，那当然。”吉姆说。“我的意思是，我有点好奇他想要什么。”
如果有重力的话，大家走过厨房门的时候，亚历克斯就是在踱步。特蕾莎已经到了，漂浮在舱壁边上，但没有触到舱壁。她双臂交叉，小小的嘴巴紧绷，时不时地动动下巴，做一些简短的表情。他猜，吉姆会说她正在自言自语，而且对他们视而不见。艾莫斯在桌边找了个位置，用磁力靴固定住自己，腾出双手稳住穆史克拉特。狗狗看起来很自在，因为包里聚拢了很多东西，让它很安心。
奈奥米最后一个到，她给自己端了一杯茶，同时向亚历克斯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嗯，我要说喽，”亚历克斯说。“你们都听说基特和罗伊的事了，对吧？”
“貌似听你提起过。”吉姆戏谑道，语气柔和。亚历克斯会心一笑。
“我算过日子，确信孩子已经出生了。我知道我们在这里有很多事要做，而且这些事都非常重要，风险也在所难免。我认为现在做的不是合同工作，它也从来就不是正常的合同工作。”
艾莫斯轻叹一声，几不可闻。但是亚历克斯听到了，然后吉姆看到这位老司机在这个话题上聊了几分钟。
“通信有危险，不论对他还是我们，但是我真的想……想给孩子发个消息，你们明白吧？也许可以要到一张孙子的照片。我不清楚我们有什么，也不知道地下组织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如果不能……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们明白，如果可以通信，而我却没有……”
吉姆转向奈奥米，张口问她。她喝了一口茶。
“这意味着通过太阳系星环门把我们的鼻子伸出去。”她说。“我们可以在那里使用可信赖的中继器进行集束通信。”
“现在，任何星环门距离都一样远，”吉姆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继续使用以前的伪装通信方式。即使星系中有拉科尼亚的势力，信息也不容易在传输中丢失。太阳系拥有几个世纪以来的飞船和基础设施，这比当初在阿卡迪亚和法厚木隐蔽自己时的条件好多了。”
“这么做风险更大。”亚历克斯说，他想让他们明白，即使拒绝了自己，他也不会生气。吉姆、奈奥米、艾莫斯和他一起航行了很长的时间，他们知道那是真的。他不会因此生气，但是会难过。如果横竖都是死，就没有理由错过这个机会。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他说。
“我希望我们把特蕾莎送去学校，然后去菲达斯。”奈奥米说。
“太阳系星环门就在这里，”吉姆说。“快速驶向它，如果星环门附近没有巡逻舰，我们一通过就马上转向。”
艾莫斯挠了挠脖子。“我们从康诺斯得到了足够的水，也不缺少反应物，我们可以在返往新埃及的路上加快点速度来弥补消耗的时间。我们一直缺的是燃料球和循环器，不过绕行这么一小段路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好吧，”奈奥米说。“我们在太阳系星环门待段时间，用于联系基特，然后去新埃及。到菲达斯再补给。”
“你觉得这么安排合适吗，特妮？”艾莫斯问道。
特蕾莎从她待的地方快速回到房间，眼角闪过一抹明亮的泪光——泪水不多，但确实存在。“还行。可以的。可以。”
亚力克斯如释重负。他开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谢谢。真的。如果去不了，我可以忍着，但是……谢谢大家。”
“家人很重要。”奈奥米说，吉姆不知道她的话是否也别有所指。
虽然经历了艾莫斯更换和测试刚修复的液压阀的流程，“罗西”号准备就绪用了还不到一个小时。亚历克斯位于上方的驾驶舱，像黎明时分的雀鸟一样自娱自乐地歌唱，虽然不怎么悦耳，但是相当的愉悦和轻快，充满期待。艾莫斯、特蕾莎和她的狗狗在做飞船维护类事情，吉姆在想象这个小女孩对所有事情可能产生的感受。抛弃感？愤怒？厌弃？他希望不会是这些。或者会是其他一些乐观向上的东西——期待，好奇，希望。他无可救药地希望她能够这样，并且盼着她可以奇迹般地活下去，最终解决自己内心的复杂化问题。
当他们以半g而不是常规的三分之一g朝太阳系星环门前进时，奈奥米叹了口气。开始，吉姆认为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
“穿梭于星环的飞船太踏马多了，”她说。“我们这么快，可不是以身作则。”
吉姆看了看战术图，显然她是对的。就在他们相对停止下来以便她读取数据的的时候，又有十艘飞船通过了星环门。他们为了各自的任务，或者自己认为值得为之冒险的事情。也许他们不清楚风险的存在，也许压根儿就不在乎。
“你注意到另一件事了吗？”奈奥米问道。“有一条奥科耶的消息。事情发生在格达拉星系。”
“他们意识丧失了多久？”
“二十分钟？差不多这个数。”
上面驾驶舱的亚历克斯唱出一小段旋律，欢快且活泼，像春天一样充满生机。这让他们感到似乎听到的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信息。
“奥科耶会搞清楚的，”奈奥米说，算是回应吉姆的沉默。“如果说有人可以做到，那就是她。”
当他们俯冲飞向太阳系星环门的抖动干扰表面时，一艘飞船突然从他们身后的拉科尼亚星环门快速地冲出来，翻转着，然后开始全速前进。吉姆看着他们，等待着来自对方命令自己投降的集束通信。但是他的预想没有发生。
“看来我们溜走的时机刚刚好。”奈奥米说。
“又一次侥幸避过，”吉姆说。“不知道我们还要经历多少这样的时刻。”
尚未来得及看清那艘极速飞船的去向，他们就穿过了太阳系星环门。
by 印象
or 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5963781.html
译：22.2.24，22.2.28，22.3.2
校：22.6.6，22.1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