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艾薇
“把她弄出去，”艾薇说。“我要拔插头了。”
“不，”卡拉回道。女孩的声音仍在颤抖，但话语却是清晰的。“我能继续下去。”
卡拉的大脑功能显示在七个不同的数据集中，这些数据集由两倍数量的屏幕展示。来自BFE①——这是技术员对一个木星大小的绿色水晶体的昵称，它是阿德罗星系唯一的特色——的数据显示在它旁边。高级模式匹配协议在六个维度上将这两部分数据映射在一起。两个数据集中的不稳定性已经过去，癫痫发作——如果是这样叫的话——正从紊流逐渐回落到稳定。
实验室周围，研究员和技术员都大大睁着不确定的眼睛看着艾薇。她能感受到来自全体员工的愿望，这个愿望不断地推动事情向前发展。她身有同感。这让她想起自己成为研究生宿舍里唯一的研究助手的情景，她不得不采取措施避开他们的目光。
“我是首席研究员，她是被试②。我说拔掉插头，你们就要马上照做。”当她的团队听取了她的训示，关闭实验设施时，她转向卡拉。卡拉正漂浮在成像传感器床上。“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信任这些东西。”
那个有着纯黑色眼睛的女孩点点头，但是卡拉的注意力却在别的事情上。卡拉的视觉和听觉皮层被唤起，就像新年时刻的巴黎，一个深沉而舒缓的脉搏正穿过卡拉的中央后回，与来自BFE的脑部南半球的能量读数相匹配。彼时彼刻，无论卡拉正在感受的是什么，都比她更能吸引卡拉的的注意力。艾薇有一种感觉，就算自己在卡拉的耳边尖叫，也只是充斥在卡拉大脑中的一小部分信息。
或者换个说法，卡拉的身体就是问题的一部分。艾薇研究过躯体认知理论，但是BFE呈现给卡拉的整个神经系统——包括肌肉和脏腑——的信息级数是很复杂的。随着她的团队开始关机，并把卡拉带回人类现实，她也从数据中回过神来。
“鹰隼”号是艾薇私人的、由帝国政府资助的科研飞船，它是当今1300多个世界中最先进的单一功能实验室。听起来确实令人瞩目，不过接着她想到，这1300多个世界中的大多数人不过是1880年代土气兮兮的农民，他们尽量种植足够多的食物，这样在冬天到来后就可以避免屠宰一半的牛。“鹰隼”号是唯一一艘在那场“台风”号和麦地那空间站的袭击中幸存下来的飞船，如今它也是伤痕累累。甲板有些错位，被比现实更真实的黑色卷须以不明原因撕扯去了船体的三分之一。电力系统和生态系统都是基于原件的修补和重建。她的腿上有一条线，新的皮肤和肌肉长在垒球大小的勺状伤口上，原处的肌肉在那次袭击中莫名消失了。在“鹰隼”号上工作就像生活在创伤回放中，专注于研究数据、BFE以及卡拉和卡拉的弟弟阿赞，可以让她稍释重负。
哈沙安·李博士看着艾薇点了点头，他是艾薇的副手。他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年轻科学家，她喜欢他；不仅如此，她信任他。他知道艾薇想做什么，于是向她做了个手势，提出要确保卡拉从实验中复苏后情况按照实验计划进行。艾薇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提议。
“好啦，各位，”李说，一边拍了拍手。“按照章程和命令去做吧。”
艾薇进到升降机竖井，然后朝着船尾引擎室、隔离室和阿赞所在的方向前进。
法耶兹靠着一面舱壁漂浮着，左腿夹在一个扶手上，他的手持终端上闪烁着文字。在他旁边，他们称之为“催化剂”的东西——一个注入了被控制的、活着的原分子样本的女性身体——被绑在轮床上。“催化剂”失明的眼睛感到了艾薇，法耶兹随着这双空洞的的眼睛望向她。
“他怎么样了？”艾薇问道，朝收容室点了点头，阿赞也向她报以点头。大多数时候，“催化剂”都储存在那里，但在需要使用它去激活古老的外星科技的时间段，她把阿赞放在它的位置上。这个小男孩和原分子的相互作用只在转换过程中发生。
法耶兹用安全摄像头调出一个界面。隔离室内，阿赞漂浮着，眼睛紧闭，嘴巴微微张开，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抑或是淹死了。
“听了一些音乐，读了几则中村、科瓦利斯市的新闻，然后就去睡觉了，”法耶兹说。“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就像世界上其他青春期前的男孩一样。”
艾薇在丈夫身边停了下来。他的手持终端上的数据来自实验室，与阿赞监视器上的数据并排放置。她一眼就看出它们之间没有什么相关性。卡拉表现出的情况和阿赞并不相同，或者说，区别很不明显。她会继续强化模式匹配。
她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但法耶兹碰了碰她的手臂，就像是她主动的一样。
“你听说了格达拉星系发生的事情吗？”
她点点头。“光速改变了。黑暗之神在阁楼里敲打着。感觉这种情况发生得更频繁了。”
“我们需要更多的数据点集来进行良好的频率分析，”他说。“但是，是的，如你所说，我讨厌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巨大而又愤怒的东西在现实的角落里抓挠，想方设法伺机杀掉我。”
“这很可怕，因为这是真实的。”
他用一只手抚过头发。它们已经变白了，在漂浮状态下，使他看起来像儿童卡通片中的人物。艾薇的头发也快要变白，但是她一直剪得很短。这主要是因为她讨厌高g抗压座椅上的呼吸液，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把呼吸液的味道从长头发上去除。
“你提前关掉了？”
“她和BFE同步时，出现了一些不稳定现象。”
现在轮到法耶兹叹气了。“我希望他们不要那样称呼BFE，它是钻石，不是绿宝石。”
“我知道这一点。对不起。”
“不管怎样，BFD这个称呼更有趣。”他说，语气显得平平淡淡。他们的婚姻生活里有一系列的笑话，轻松的喜剧片段，共同的好奇心，还有常见的创伤。过去的几十年里，它们像代码一样塑造着他们两人。她知道，如果他的语调有变化，说明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兴趣，而且这与他对某事生气时的语调不同，与他试图保护她以及他为看到但无法理解的东西而挣扎时的语调也不同。
“你在想什么？”她问。
“你没有注意到同步吗？”
“什么同步？”
法耶兹再次调出数据集。一方面，一个十几岁女孩的大脑和身体停留在她去世的年龄，并被外星科技“复活”；另一方面，一个巨大晶体的粒子散射和磁共振——如果他们幸运的话——保存了一个横跨星系的物种的生命历程，他们正在追查其走向灭绝的轨迹。她能够用自己的手指发现彼此之间的相似之处。法耶兹紧缩着眉头，等待着她察觉到些什么。她摇摇头。他指了指读数侧边的一个微小的指示器：帧内光延迟校正偏移量：-.985S。
她皱起眉头。
“我们距离‘钻石’点985光秒，”法耶兹说。“围绕着恒星的匹配轨道，既没有靠近它，也没有远离它。上次这么做的时候，卡拉和‘钻石’在来回交谈，彼此呼应。现在他们在协调一致地唱歌，没有光延迟。”
艾薇感到启示像水从小溪里溢出一样流过她的脑海。他们一直都知道，原分子能够对本体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但是他们以为这与粒子的量子纠缠有关。但是卡拉和BFE没有交换任何她所知道的粒子，所以这种伪即时通信是某种新事物。就在刚才，原分子技术的基本假设之一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同时，这也意味着他们向“遗器”伸出的手又伸回来了。她的实验奏效了。
她希望成功的感觉不要像恐惧一样。
艾薇为拉科尼亚帝国工作时，一直处于胁迫之下。温斯顿·杜阿尔特迅速掌管了全人类，像瘟疫一样既快速又彻底。他邀请她担任科学理事会的高级职位，她接受了。这是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拒绝的后果就一言难尽了。
杜阿尔特制定了一个计划，用于对付那些杀死了星环文明的力量，后来计划出了差错。杜阿尔特被那个计划毁坏，而她的直接上司保罗·科塔萨尔，则化作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血红素气味的薄雾。艾薇想要的是这份工作，而不是成为老板，却被晋升成为了拉科尼亚科学理事会的负责人。随后，她获知自己的主要任务，弄清楚如何阻止未知力量对意识的攻击。攻击有时针对单个星系，有时针对帝国的所有星系。她的任务既不是想方设法修复杜阿尔特混乱的头脑，也不是防止更多的飞船在正常宇宙和奇怪的星环空间之间穿越时莫名其妙地消失。
她拥有几乎无限的帝国资源，肩负着人类的生存使命，而研究方案却如此精简，仅从目录来看，伦理审查委员会这关就通过不了。
她必须弄清楚两个层面的问题：首先是那个创造了原分子和星环门的文明；其次是那消灭了它们的力量。状态最佳的时候，她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中世纪的僧侣，尽心竭力地去理解圣徒，以便更好地看清上帝的面貌。而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白蚁，费尽心思地向她的白蚁目同伴说明什么是狗，以便让他们都可以理解混合爵士乐。
她比人类中的任何人都了解原分子的工程师和毁灭它们的力量。此外，为了卡拉，为了阿赞，希望这能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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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待在梦里，”卡拉说，“一个更大的梦。我记不起在里面品尝过的东西了，你知道吗？梦里是些可以品尝和听到的东西，而且我身体的形状似乎在改变。那是……一切。”
“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阿赞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望。
起先，艾薇分别与两兄弟姐妹进行了交谈，先是卡拉，然后是阿赞。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他们听到彼此的说法，避免对报告产生影响，这就要求他们两个要分开。
现在，她把两人带到了自己的私人实验室。他们还在漂浮着，她则在办公桌前稳住自己，开始写笔记。办公室的装饰富丽堂皇：墙上铺着金黄色的草地颜色饰物，壁龛里放着吊兰，专用的空气循环器产生着低脉冲。室内的一切都表明女主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她有点讨厌这一点，但是没有花精力去研究里面的原因。
“和上次有什么不一样吗？”艾薇问道。
“有……突突响声？就像那么一刻，一切都分崩离析，然后又重新融合在一起，一切都变得更加明亮鲜艳，更加接近直觉？这种描述不太正确，也许用语言无法描述。”
“与你在‘图书馆’的经历相比如何？”艾薇问道。
卡拉莫名其妙地静止了一会儿，她和阿赞有时都会这样。艾薇等待一小会儿，卡拉恢复过来。“‘图书馆’是没有知觉的，它只是知道一些事情。但是这个？它和‘图书馆’不一样，它是所有信息的源头。这点我可以确定。”
阿赞发出轻柔的声音，卡拉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将他拉近。依偎让灵长类动物感到舒适，这种本能仍然保持不变。
“你能和它互相交流吗？”
“我想是可以的，”卡拉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自己做什么，但我想我可以弄清楚。我感觉很好。我准备好再次进入了。”
艾薇写道：被试表现出相互交流的强烈渴望，实验后的多巴胺和血清素水平下降。容易沉迷？
“那很好，”她大声说。“有一些重新校准的事情要做，但是我们应该准备好在几次移位后再次试验。在此期间，我将要进行一次或者两次扫描。检查下你的基线。”
“好吧，”卡拉说，显得有点儿不耐烦。“按你说的做。”
阿赞靠着姐姐的手臂，坐立不安，他们俩都微微旋转了下。“我饿了。”
“去吧，”艾薇说。“我需要写完这些东西，你们俩应该吃饭休息。我一会儿就过去。”
卡拉点了点头，把阿赞聚拢到身边。“谢谢你，博士。”她用一条优雅的长腿推离艾薇的办公桌。这俩孩子——或者说被试，人类与外星人的混合体，或者不管艾薇怎么命名他们——离开后关上门。艾薇将双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直到泛起色霜，随后她舒了口气。她的身体因疲惫、兴奋和焦虑而嘎嘎作响，感觉就像喝了太多咖啡，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喝过。
艾薇写下她对卡拉和阿赞的剩余观察结果，并将原始数据附在报告中。然后还有她的总结。她切换到听写界面，让自己漂离办公桌。她的腿想要伸展，同时也想抽筋。自从大腿上的伤口再生后，有时就会想抽筋。
“进展显著，”她说，这些话的文字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原分子‘催化剂’、有意识的生命体和BFE之间的三元关系——”艾薇皱着眉头，发出咂舌声，以至于最后两个字没有说出来。“那个被假定是外星数据核心的东西似乎正在完成我们所说的握手协议。我担心的主要是被试和接口之间并不是互为对方设计的，它们之间的相互交流可能是——”她又咂舌了两次。“有可能对它们中的一个或两者都造成破坏。”
办公室的门开了，法耶兹漂了进来。她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保持安静，法耶兹在一个扶手上停下来。她等着门关上，然后继续说下去。
“下一阶段将尝试确认我们已经掌握的信息。具体来说，我将问被试一组简单的问题，这些问题关于几个星系中的遗器和考古学研究的细节，被试不可能接触到这些信息。如果她能证实我们掌握到的信息，我们会更有信心继续前进，相信从她那里得到的信息是可信的。不过，由于她原是科塔萨尔私人实验室的物品，我们不知道他提供给被试的卫生学信息，因此我不得不仔细小心地选择测试问题。
“这两个被试看起来都没有受到格达拉星系事件的影响。自几个月前开始的全星系攻击以来，这里的工作人员，包括我自己，都没有出现暂时的意识丧失或者某段时间的意识丢失。在不知道敌人受到什么制约的情况下，我推测，这个不受格达拉攻击影响的区域表明，攻击仍旧处于试验阶段，为的是寻找一种能够有效杀死我们的方式；或者是新的攻击需要更多的精力，而敌人不想扩大它们；或者我们只是还没有足够的信息，能够让我们理解看到的事情，而我只是在胡说八道。
她动动舌头，删掉最后自嘲意味的评论，完成了报告。她开始浏览文本，查找可能存在的错误。法耶兹漂到她身边，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屏幕。
“你不妨说，‘如果我们不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坏蛋们将会找到办法，他们会像熄灭数十亿支蜡烛一样扼杀我们所有的思想，而蟑螂得到进化，然后接管一切。’”
“我认为蚂蚁会在蟑螂之前，”艾薇说。“蚂蚁是掠夺性的超级生物，蟑螂对它们来说不过是移动的食物舱。”
“你对这一切思考了很多。”
她把报告的副本发送给拉科尼亚科学理事会的内田博士，并私下转发给安东·特雷霍司令——他是目前拉科尼亚情报界最近似掠夺性超级生物的人。在“鹰隼”号的某个地方，集束通信光断断续续地开启和关闭，把光线发到后面的中继器上，希望它们仍然能够正常工作。以光速计算，信息到达星环门需要一个小时，然后还要通过星环边上废墟遍地的、饱受战火蹂躏的、不可靠的通信设备。之后多久能够到达特雷霍那里，她就不得而知了。
她又打包了一份报告副本，标记为便于地下组织拦截，地址指向奈奥米·永田。她把报告发走了。
“总有一天这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法耶兹说。
“我们已经处于麻烦中了。”
“是的，但它是‘超越时空的宇宙力量杀死所有人’的麻烦，而把我们所有的数据提供给地下组织则是‘巡逻部队以叛国罪射杀我们’的麻烦。”
艾薇笑了，但那是一种紧张而愤怒的笑。“我们在这里所做的比政治更重要。”
“我知道，”他说。“我一直希望政客们也能看到这一点。”
似乎是回应一般，她的通信器响了起来。来自拉科尼亚的高优先级消息，只有艾薇能查看。
“这踏马太可怕了，”法耶兹说。“你还有没有私人时间？”
“没有。”她说。“但无论如何，我最好还是接收。”
门在他身后关上，艾薇开始播放。凯利——温斯顿·杜阿尔特的贴身侍从——靠向镜头。他的嘴唇薄薄的，颜色苍白。不管怎么说，这看起来都是个坏消息。
“奥科耶博士。特雷霍司令授权我向您简要介绍可能涉及您工作的安全问题。高级领事杜阿尔特的情况有变……”
译注
①BFE：阿德罗钻石的昵称，是一个已经死亡的星系中围绕白矮星运行的天体。阿德罗钻石是阿德罗星系内除星环门外唯一的轨道运行物体，体积比木星大一点，表面光滑，几乎是透明的，像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带有淡淡的绿色，被动光谱扫描表明该球体几乎完全是由碳填充形成的致密晶体。阿德罗钻石被当作一套计算机或数据存储系统，称为“图书馆”。当把一个被原分子感染的对象带到钻石附近时，它会通过模拟他们大脑中的神经活动来做出反应。
②被试（subject）：实验或测验中的研究对象。
by 印象
or 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5922569.html
译：22.2.15，22.2.16，22.2.17
校：22.6.3，22.1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