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奈奥米
他们一直等到“黑风筝”号走远,远得它很难、甚至不可能拦截自己。然后又等了一会儿,这样准备穿过星环门时就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这之后,奈奥米就再也等不及了。
3个小时后,他们接收到那艘拉科尼亚战舰发过来的集束通信请求——使用的是官方语言,语气严厉——询问他们是谁,将要去往何处。
“这是‘苏文森’号,是一艘与来自地球的大气共享责任公司签订合同的独立货船。我们运载的是用于质量控制测试的矿石样品。下面附上我们的公共合同和许可。消息重复。”
通信的声音采集自十个不同的男人,由“罗西”号系统混合而成,即使拉科尼亚人意识到信息是假的,也无法根据声音模式追踪到任何人。“苏文森”号是一艘真实存在的飞船,它的引擎特征和外形与“罗西”号相似,只不过它不能在太阳系外航行。只要没人深入分析,消息附上的合同就能以假乱真。这是奈奥米使用的隐藏方式。
“他们没有回应。”亚历克斯说。他和奈奥米都在操作台,灯光很暗,尽管奈奥米注意到亚历克斯正在把亮度调得稍微亮些,但对于他们年轻人的眼睛来说,还是显得暗了。
“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奈奥米说。
“真希望我能知道是哪个。”
“要是他们追着我们激烈地开火,那就糟糕了。”
亚力克斯点点头。“是啊,有道理。我只希望他们能说‘你们好,我们决定不追杀你们了’。出于礼貌。”
“这个范围内,我们有大量时间观看暴力死亡向我们袭来。什么都不会错过。”
“好吧,感谢上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风筝”号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发动引擎追逐他们,奈奥米对被俘获或者被摧毁的恐惧逐渐消退,对穿过星环的恐惧随之增加。很难想象,她一直都这么处于不安当中,就像在花园的踏脚石上行走一样,一个担忧过去,另一个担忧又会出现。几十年来,每当穿越星环门,心中的不安并不是过去后就消失了。是的,如果穿越星环门的流量过多,飞船可能成为“飞翔的荷兰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人知道去向哪里,也没有港湾可供停靠。但是这份凶险程度和其他事情相较不分伯仲:他们可能被微流星击中引擎;磁瓶①可能出故障,然后把自由聚变反应物泄漏到船体中;她可能会中风。
曾经存在关于星环门如何运作的规则。人类的规则是允许哪些飞船通过,非人类的规则是一定时间内多少物质和能量可以通过,从而不会激怒黑暗的“食船之神”。
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
“你觉得他们有多少飞船在搜寻我们?”亚力克斯问。
“你是指他们有多少飞船,还是特指这个不遗余力搜捕我们的小组有多少飞船?”
亚力克斯没有马上回话,而是用舌头发出“嗒嗒”声,随后道:“我想两个答案我都不会喜欢。”
“还要多长时间到达星环门?”
“中间不停的话,大概需要18个小时。”
奈奥米从抗压座椅上解开束带,站了起来。甲板承载着她升起,推进力刚刚超过半个g②。“我去休息会儿,如果有人打算杀害我们的话,记得叫我。”
“没问题。”亚力克斯说,她向升降梯走去。亚力克斯又道:“吉姆怎么样了?”
奈奥米回过头,看到亚历克斯的脸被屏幕映成蓝色,紧贴在脑后和两侧的头发让她想起了肥沃土地上的雪景。他眼中的亲切柔和表明,这并不是一个寻求答案的问题。
“他的状况我清楚,”她说。“但是我能做什么呢?”
她下到船员甲板,听着四周令人心安的嗡鸣声。和“罗西”号密切待了这么多年,通过它的声音她都可以判断这艘船的健康状况。尽管她还不知道现在引擎有点不平衡,她也能够从甲板发出的吱吱作响声中听出来。
吉姆被拉科尼亚关押的那些年,奈奥米为他不在自己身边感到哀痛。当他克服重重困难回来,惊喜让她猝不及防。这是她不敢想象的奢望,所以她没有深入思考过成为现实后会怎么样。
双人抗压座椅是为他们搭建的。对于长时间的航行,他们中的一个可能会占用一个备用舱室,或者——更常见的是——操作中心的抗压座椅。双人抗压座椅不是为了最方便操作,而是为了提高生活质量。在某人身边醒来的愉悦感,看着他们安睡、呼吸的亲切感,这一切令她全身心地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她走进房间时,吉姆正在睡觉。他看起来仍然比记忆中入狱前的他要瘦,那个她自我放逐之前的他。或许他只是头发变白了,但眼睑的皮肤似乎比以前更黑了,仿佛受了擦伤尚未愈合。即使在睡梦中,他的身体也显得紧张,就像在抵御攻击一样。
她自我安慰说他在康复中,也许确实如此。她能感觉到,过去那些时日同样也改变了自己,让她在彼此分开时更加深入了以前无法触及的地方。现在和以前不同了:博比去世了,克拉丽莎去世了;艾莫斯死而复生,现在的“他”让她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特蕾莎和她的狗狗在这里,半是长久的乘客,半是危险。即便如此,如今和家人重新在一起,这比她期待中的生活更加完美。有时候,这是一种安慰;有时候,这只是一种逝水流年的怀旧方式。
如果他们能够停下来,休养生息,自我减压,谁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补偿。但是他们不能停下。
她在吉姆身边躺下,枕在一只折叠的手臂上。吉姆动了动,打了个哈欠,睁开一只眼睛。他的笑容还是那样充满孩子气,鲜明又活力,看到她显得很高兴。这是一份礼物,她想。随后回以微笑。
“嘿,性感的女士,”吉姆说。“我错过什么了么?”
“我们错过了许多年。”她想着。但是她没有说出来,而是笑了笑。
“没什么重要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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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心想减慢一下速度。”亚力克斯说。
此时,奈奥米正在把残羹剩饭放进回收器。他们关掉了驱动力,真空吸尘器将零散的食物吸进系统的呼啸声几乎和通信器上亚历克斯的声音一样响亮。墙壁的显示屏上,康诺斯星系的星环门悬挂在广袤的星域上,只有在“罗西”号的增强处理下,才能看到其周围超自然的黑暗、扭曲的质量。每过一秒,放大倍数就会下降。距离星环还有上千公里,穿越时间从12分钟开始倒计时,但肉眼仍然是看不见的。
“那你可以踩下刹车,”奈奥米说,“但是如果星环空间内有敌人的话,我们就更容易被击中了。”
“我想给轨道炮充电,”亚力克斯说。“但你不会允许的,所以我只是想想而已。”
“你可以重新检查下鱼雷和定点防御炮。”
“艾莫斯和特蕾莎已经在做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不信任他们。”
“你可以给船体安置榨药,准备好榨掉伪装板。”
亚历克斯静默下来,悠长、缓慢地吸了口气。吉姆穿过小房间,对奈奥米竖起赞同的大拇指。
“好吧,我会去做,”亚历克斯说。“不过,我真的好想启动我的轨道炮。”
“到了星环那边,如你所愿。”奈奥米说道。
“那就这样说好了。”咔哒一声,表示亚历克斯已断开连接。针对星环门的放大倍数继续缓慢下降。奈奥米调出一个显示后方情况的小嵌入式窗口,引擎发出的噪音使得图像模糊不清,颗粒感很重,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情况;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到“黑风筝”号没有向他们的方向移动。
“我没有看到中继器,”吉姆说。“他们榨毁了我们的,但看起来他们也没有留下自己的。”
“我注意到了。他们不担心与另一边的人协调,因此我们至少有个机会避免直接驶入陷阱。”
“哇,太好了!”
还剩十分钟。
“准备好了吗?”奈奥米问道。作为回答,吉姆抓住舱壁的扶手,然后把自己向中央升降梯推去。奈奥米接通和艾莫斯的通话连接:“我们在操作台就位了,不是期待有什么麻烦,而是以防一些……”
“听到了,老大。我已经把狗狗放到她自己的窝里了,避免‘砰的一声’伤害到她。”
“砰的一声”有点躲避来袭火力的意思。“特蕾莎呢?”
回答之前,他奇怪地停顿了下。“我们正在下面忙活。你有需求,直接说出来。”
奈奥米断开了通话,跟在吉姆身后。升降梯在竖井的底部,被锁定着,他们在竖井的空气中向操作地点游去。他们来到熟悉的位置,系上束带,把显示屏调到应对可能危险的界面。恐惧和熟悉感把这变成了一种习惯,就像睡前刷牙一样。星环仍然在那里,但是透过望远镜,现在观看到的星星变少了。
“操作台就位。”奈奥米说。
“驾驶员就位。”亚历克斯说。
“好的,”艾莫斯说。“我们准备好了。做你们该做的事。”
计时器到零。吉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星环门像是对着颗粒状的尾部图像眨了眨眼睛——同样的结构体,不过现在正在渐渐远去。
“我们穿过星环门了,”亚历克斯说。“据我所知,目前没有威胁。但是,我去,这里飞船太多了。我正在空翻并减速,直到我们确定要去哪里。”
亚历克斯说完,推进重力警告还是继续提示,在一阵眩晕的旋转之后,上下位置恢复了。座椅凝胶紧贴奈奥米的后背,她已经调出了战术地图。
星环内部空间——她仍然认为是“慢域”,尽管这里的速度已经没有硬性限制了。吉姆和原分子再现的米勒警探在几十年前关闭了限速——比太阳系的太阳稍微小一些。星环内可以容纳一百万个地球,但现在它所包含的只是1371个星环门,一个位于中心的神秘空间站,以及包含“罗西”号在内的52艘飞船,它们都在自行穿越星环门。亚历克斯是对的,飞船太多了,这很危险。
“你觉得我们失去了多少?”吉姆问道。她查看的时候,吉姆面前显示了同她一样的界面。
“只算地下组织的飞船吗?”
“不,我指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包括拉科尼亚,地下组织,仅仅是想得到补给的平民。你觉得失去了多少?”
“没办法知道,”她说。“没人再关注了。我们正处于战争中。”
她对“罗西”号进行了设置,通过应答器、引擎特征、热力曲线和外形进行识别,记录有差异的飞船,标出那些已知的、和地下组织或拉科尼亚帝国有关系的飞船。“罗西”号用了三秒钟的时间,生成了一个带有交叉符号和适于航行的编辑列表。奈奥米开始手动翻页查看。与拉科尼亚关系最密切的是一艘名为“武士道八信条”的货运飞船,它在巴拉加恩以外运营;还有一艘名为“飞行的布法罗”的远程探险飞船,基地在太阳系,但是由一家企业掌控,这家企业在地球和火星投降后接受杜阿尔特的命令。这两艘都不是战舰,而且它们都让奈奥米觉得,它们迫于形势才成了拉科尼亚的盟友,而不是基于真正的信仰。无论如何,它们都不是拉科尼亚正式体系的一部分。
在她的地下组织联络网中,她唯一知道的是一艘来自太阳系的独立采矿船,叫做“刻薄婊子”号,登记处登记的名字却是“粉红女郎”号。这里面可能有一个故事,但奈奥米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
有一个漂流瓶。
“是你的吗?”吉姆问。
“希望是,”奈奥米说。“待会儿就知道了。”
以前,人类的通信网络是相当稳固的。星系内部的无线电信号到达星环门处的中继器,使得信号强到足以抵御门内的信号干扰,或者通过两侧的收发器物理地穿透干扰。星环内部的麦地那空间站一直在维护通信,并监控通信流量。几十年来,即使通信十分拥挤的情况下,来自地球的消息也可以在一天之内到达巴拉加恩并收到回复。但是随着麦地那空间站的消亡和地下组织的崛起,这一切都消失了。
如今,一千三百个世界使用不断移动的中继器、携带信息的飞船和由鱼雷改造而成的漂流瓶进行通信。漂流瓶是一个特别先进的设计,放在那里等待并收集来自地下组织的消息,这些消息是特定为她收集的,消息会一直保留着,直到它被触发。这套系统并不算完美,她确信这一路上会丢失几个,但是它容易验证,难于伪造,难以追踪。
她调出爱泼斯坦引擎控制器,以微调进给模式下降。对于漂流瓶,它不会引起无关人员的注意——飞船完全在引擎波动的正常范围内。漂流瓶表面的传感器阵列,用于匹配某个特定的模式。
匹配成功了。
漂流瓶以广播的方式发出密集又紧凑的数据,附近区域的飞船都可以接收到。如果有人能够从中捕获到后向散射,会发现一道紧密的光束指向一个指状物。这一点适用于可以收到数据的数十艘飞船中的任何一艘。地下组织常常在星环内侧或星环门边设置误导性的漂流瓶,它们会发出假冒数据,混淆匹配模式。
“罗西”号的系统接收了无线传输过来的数据,然后开始解密数据。与此同时,星环空间边缘的漂流瓶启动了自己的引擎,通过其中一个星环门快速移动出去。奈奥米的地下组织成员会注意它的爆榨,之后采取措施放置另一个漂流瓶。如果拉科尼亚人看到了——即使他们知道这是什么——他们也无能为力。
这一切就像一个外行星联盟显而易见的细胞,而奈奥米是设计它的人。她以前的过错,如今有了用武之地。
“好吧,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加糟糕,”吉姆说。“我猜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那要看数据里有什么了,”奈奥米说。“我一刻也不想在星环内部多待。”
“我也不喜欢被超时空的力量吞噬,除非能够礼尚往来。”她熟悉的轻松和幽默仍然在吉姆身上存在,但隐隐有一种空洞。她认为那不是虚无,而是精疲力竭。
“如果需要,”她开始说:“总会有—”
突然,特蕾莎的声音在全舰通信中插进来:“我需要帮助,在机械间。越快越好。”
特蕾莎尚未说完,吉姆就解开了束带,所有的疲惫也都从身上消失了。他来不及等到升降梯启动,攀着竖井里的把手爬下梯子。奈奥米勉强才能跟上他,看到他再次带着确信往前走,让她某些方面感到宽慰,就像瞥见以前的吉姆一样。尽管他在很多方面把自己隐藏了起来,但是他的初心依旧。
“发生什么事了?”亚力克斯在驾驶舱问道。
“艾莫斯出事了。”特蕾莎说。她作为紧急情况的应对者,平静中带着紧张。
“我们正在赶来。”奈奥米说。吉姆没有说话。他们赶到的时候,奈奥米听到了什么:是艾莫斯的声音,但不是说话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的、湿漉漉的声音,一半像是低声嗥叫,一半像是漱口,让她想起了溺水。她和吉姆一起大步走到机械间。
特蕾莎坐在甲板上,双腿交叉,将艾莫斯宽阔的秃头抱在腿上。他正抽搐、颤抖着,口吐白沫,纯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显得空洞。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既像金属又像有机物——弥漫在空气中。
“他癫痫发作了。”吉姆说。
特蕾莎声音颤抖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译注
by 印象
or 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5904058.html
译:22.2.14,22.2.15
校:22.5.29,22.6.7,22.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