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田中
艾莉安娜按下喷雾器的按钮,深深地吸了口气。水汽闻起来馥郁芬芳,像轻柔温暖的云一样抚慰着她的肺。尼古丁和四氢大麻酚,稍微加入一种具有更强奇异效果的物质,这种物质可以缓和四氢大麻酚的催眠力,带来更加鲜明、逼真的超意识。房间里的百叶窗已经拉上,边缘一抹光线溜进来,照得灰尘像一束束彩虹。她动了动一条腿,丝绸被单抚过,感觉像是一千个小情人的爱抚。
崔斯坦在她旁边睡着了,强壮的屁股贴在她的大腿上。他鼾声轻柔,不时地被肌肉的颤动和叹息打断。在“双爽”中体验到极乐后,这种声音既让她着迷,又让她觉得甜蜜。一旦鼾声让她厌烦,崔斯坦就不再受到欢迎。
在她的经验中,有两种方法可以让人在一个严苛的专制政权中成功生存下去。第一个——大多数人能够做到的——就是成为政权需要的人。火星需要忠诚的士兵,他们像打印机器零件一样生产这种士兵。她知道这一点,因为她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很久了。她曾经看到自己的同伴从他们的集体至上的灵魂中扼杀、抹去任何不够“火星”的东西,而且有时他们做到了。
另一个生存方法是保有秘密,并以此为乐。享受那种表面上看是一回事,实际却是另一码事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乐趣,然后自我陶醉。尽管这与和她的下级军官“双爽”不同,它也是一种性变态。说错一句话或者出一次差错都可能导致后脑勺挨一枪子儿——她知道这一点,这带来的快感让她比实实在在的“双爽”都兴奋。
她渴望一个自由开放的社会,一个能够让她心无挂虑地做所有同样事情的社会,这个念头令她发狂。她从一开始就想要成为拉科尼亚实验的一部分,因为杜阿尔特的愿景——首先这是对火星一种极好的反抗方式,然后让自己成为长期的危险因素——满足了她的奇思妙想。她对此并不感到羞愧,她有自知之明。
“醒醒。”她说,一边用手指戳那个年轻人的背。
“睡着了。”崔斯坦含混不清地对她说。
“我知道。现在起来。”她又戳了戳他。她每周花十个小时练习拳击和摔跤,手指绷紧时硬如铁棍。
“我去!”崔斯坦说道,然后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笑了笑。他的金色头发乱蓬蓬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带着深深的酒窝,使他看起来像古典画中的小天使。拉斐尔的丘比特之一。
艾莉安娜从喷雾器上取下一瓶,递给崔斯坦。他摇摇头,问道:“为什么叫醒我?”
艾莉安娜在柔软的床单下舒展身体,那张超大的床几乎都包裹不住她修长的身躯。“我很兴奋,我想要‘双爽’。”
崔斯坦夸张地叹了口气,仰面躺倒在床上,说道:“艾莉,我已精尽,再来就要人亡了。”
“你去喝杯水,吃点盐丸①,然后滚回我的床上。”
“是,好的,上校。”崔斯坦笑着说。
一声“哎哟”,崔斯坦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翻身到他上面,猛地扑向他的腹部,然后用脚踝和脚把他的大腿锁在床上,双手抓住他的手腕。他惊讶地抬头看着她,随后认为这是性游戏,便挣扎起来。他的手臂和胸膛轮廓分明,但是柔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健康的少年,而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她的手臂又细又强健,肌肉和长跑运动员在不断地运动下锻炼出来的肌肉一样,强壮如钢缆。崔斯坦试图移动下身子,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倒。她的手不断地缩紧,直到他的手腕松开,疼得他尖叫出声。
“艾莉,你——”他开口说道,但她又紧了紧手腕,他只好闭上嘴巴。他看到她很愤怒。她喜欢这种愤怒的状态,她喜欢让他看到自己愤怒的样子。
“在这个房间里,我是艾莉安娜,你是崔斯坦,”她说,语调缓慢,以确保药物没有让她口齿不清。“走出这扇门,你是里弗斯下士,我是田中上校。这些事情对我们来说绝对不能混淆。”
“我知道,”崔斯坦说。“刚才是开玩笑的。”
“不许开玩笑,不许说笑话,不许有失误。一旦你犯了错误,一旦你忘记了允许这种情况存在的严格纪律,我都至少会被开除军籍,颜面扫地。”
“我绝不会——”
“而你,”艾莉安娜当他没有说过话,继续道:“不会喜欢那个失魂落魄来找你的我。”
她低头盯着崔斯坦看了一会儿,直到他猝然的恐惧转变成理解。然后她松开他的手腕,从他身上爬下来,重新躺回床上。
“也给我弄杯水,好吗?”她说。
崔斯坦没有说话,只是起身离开了房间。艾莉安娜看着他走去,享受着他走路时大腿和屁股紧绷的样子,还有那柔和的V字形肩背曲线。他十分英俊漂亮。“双爽”终会不可避免地结束,之后她会想念他——但这并不能改变它会结束的事实。一如既往,从来如此。这是快乐的一部分。
片刻之后,崔斯坦端着两杯水回来了。他停在床脚,无所适从。艾莉安娜拍了拍身边的床单。
“如果伤到了你,我很抱歉。”她说。
“没关系,”他回答,然后把杯子递给她,在她旁边坐下。“我很抱歉搞砸了。还想继续‘双爽’吗?”
“稍等。”她说。两人都喝了一大口水。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他终于问道。艾莉安娜对他声音中蕴含的希望感到心满意足。
“这次我应该会在拉科尼亚呆上一段时间,”她回答道。“而且我很想再见到你。我们都要仔细小心。”
“明白。”他说。她知道他理解了。她喜欢比自己年轻很多同时级别也低很多的男人,这能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但是她不会在愚蠢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
口渴感消失了,肺里的温暖以一种令人非常愉悦的方式蔓延到她的腹部。她把手放在崔斯坦的大腿上,说:“我想我们该——”
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持终端响了起来。她之前就把它设置为了勿扰模式,现在响起来说明终端认为来电非常重要,不能忽略。长时间的相伴令它训练有素,所以它可能是正确的。她拿起手持终端,查看了连接请求:是从帝国大厦打来的。她接通了连接,但没开视频模式:“我是田中上校。”崔斯坦悄声下床,伸手去拿裤子。
“下午好,上校。我是桑切斯中尉,负责日程安排和后勤工作。两小时后您将在帝国大厦作任务报告。”
“我听说过这回事,”她说,一边伸手去拿靠墙小桌上的醒神药。“你能告诉我待议事项吗?”
“对不起,上校。我没有权限知晓。是米兰司令把您加到与会者中的。”
欢乐到此为止。
== ^_^==
到达帝国大厦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微小的雨滴使得石板路面黝黑发亮,远处地平线边缘的低矮山丘,看上去像是从远古浮世绘版画里复刻出来似的。出自月冈芳年和歌川广重②的手笔。科学理事会的一名随员等着迎接她,手里有一杯咖啡和一把雨伞。她挥手拒绝了这两样东西。
田中认识帝国大厦周围的路。虽然她大部分的任务都在外地进行,但她结交了大量的就职于最高级别权力机构的朋友,并建立了职业性的关系,所以她身在拉科尼亚,“她”也常常在这里。自从拉科尼亚围攻战中建造平台被摧毁,自从疑似绑架又疑似自我解放的特蕾莎·杜阿尔特不见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物理层面上看,建筑没有任何变化,浇筑的混凝土一如既往的坚固,花瓶里的切花一如既往的新鲜,身着剃须刀般犀利的制服的卫兵们也一如既往的淡漠、冷静。这一切都显得脆弱不堪。
随员把她带到一间办公室,这里她以前来过。办公室的墙壁由黄色家用木材构成,上面镶嵌着拉科尼亚的蓝色图章,此外还有两张简朴的长椅。米兰司令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由于高级领事没在管事,而特雷霍司令目前在太阳系,所以现在他是代理指挥官。他是一个心怀宽广的人,脸色凝重,头发黑白相间,修剪显得精神干练。还有一个来自火星的老同志,他对胡说八道极不耐烦,脾气暴躁犹如一只美洲獾。田中非常喜欢他。
一张长椅旁边站着一个中尉,他身穿标准的拉科尼亚式蓝色舰队制服,制服上别着一个情报部的徽章。在他边上,坐着来自科学理事会的内田博士,他的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一种尴尬的沉默亟待被打断。
米兰司令率先说话:“我们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上校。请坐。我们很快就能结束。”
“好的,长官。”田中说罢,拿来另一张长椅坐下。米兰司令看向那位站着的中尉——名叫罗西夫,根据制服上的铭牌知道——然后用指尖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继续吧。”
“格达拉星系,人口不到20万。上层地壳中的可裂变物质高度集中,因此在过去几年中,他们一直努力地在地壳深处开展采矿作业。那里有农业存在,但是距离自给自足还有十余年的时间。”
“入侵的信息呢?”米兰司令问道。
“23分11秒,”罗西夫答道:“完全失去了意识。一些人意外死亡,基础设施受到稍许损坏。几乎所有人都会撞车或从东西上面摔下来。日志显示,就在入侵前几秒钟,两艘事先未安排的重型货轮通过了星环,然后成了‘飞翔的荷兰人③’。”
内田博士清了清嗓子,说:“这次事情有点奇怪。”
“比每个人的大脑都关停二十分钟更奇怪的事情吗?”米兰司令说。
“是的,司令。”内田回答,“我们检查了事发期间仪器记录的信息,结果也显示了另外一种时间损失。”
“解释。”
“简短地说,”内田答道,“光走得更快了。”
米兰司令挠了挠脖子,说:“是不是‘解释’这个词的意思变了,而我还没被告知?”田中强忍着没笑。
“简单地说,光速是宇宙基本属性的函数。它是……真空中所能达到的极限速度,”内田说。“在格达拉星系,有二十多分钟时间,时空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光速被改变了。光速变快了。格达拉星环附近的飞船到行星的光延迟不到四十分钟。入侵期间的日志记录显示,减少了近四千纳秒。”
“四千纳秒。”米兰说道。
“那个星系的时空性质被改变了20分钟。”内田说完等着回应,但没人开口。他看起来有些泄气。
“好吧,”米兰说。“我会仔细考虑这个问题,谢谢你们的简报。中尉,博士,你们可以下去了。你留下,上校。”
“好的,长官。”田中回应道。
房间空了下来,米兰往后靠了靠,说:“喝点什么?我这儿有水、咖啡、波旁威士忌和草药茶,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都会喝这种茶,味道像草屑。”
“我现在算执行公务吗?”
“我认为你不需要担心违反规定,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给我来杯波旁威士忌吧,长官。”田中回答道。米兰在办公桌前嘟囔了片刻,回来时拿着一个水晶玻璃杯,两根烟熏的手指晃动着杯子里的棕色液体。
“为你的健康干杯。”田中说,然后喝了一口。
“那么,”米兰说,坐下时无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关节不好的老年人的咕哝声。“你觉得那狗屁光速能说明什么问题?”
“一点头绪都没有,长官。我是做事的,不是搞理论的。”
“这就是我一直喜欢你的原因。”他说,然后坐回椅子上,攥着手指。空气安静下来,隐隐有什么异样,她不明所以。“就我们两个人——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兵——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她感到肾上腺素涌进血液,但是她没有让它表现出来。她对欺骗早就驾轻就熟。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歪着头叹道:“我也不明白。我觉得这整件事相当踏马的神秘,况且我不像咱们年轻时那样善于抑制好奇心了。”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您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我在留这里吗?”
“找你来的人不是我,是特雷霍提出的,他还让我代你做了一些文书工作。”他抽出一个实体的红纸文件夹,文件夹由一根银线封着。他把文件夹递给她。这一切让她一头雾水,就好像被递给一块石碑。她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波旁威士忌,伸手接过来。文件夹比她想象的要轻,很容易绳子就解开了。里面是一张具有三重安全防护的羊皮纸文稿,文件验证电路像花边一样清晰。上面有她的照片、生物特征资料、姓名、等级、身份记录号码,以及按照高级领事办公室的要求,拉科尼亚情报部授予她欧米伽身份的简短任命。
她训练有素,所以并没有显得太过惊讶。
“这是……”
“并不是开玩笑。特雷霍司令指示把王国的‘钥匙’给你:任何任务的凌驾权;任何安全等级信息的访问权;任务执行期间诉讼的豁免权。相当了不起,你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猜是有任务?”
“也许会有,但是我不清楚是什么。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米兰司令关上门离开后,办公系统将一条通讯信息投到了墙壁显示屏上。片刻之后,特雷霍司令出现了。从她开始记事她就认识他了。他的眼睛依旧是那种诡异的绿色,如今眼底下有了黑乎乎的眼袋。它的头发稀疏,皮肤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蜡状光泽。他看起来满面愁容,忧心忡忡。
“田中上校,”他说。“我正在与你联系,帝国有一项重要的任务。目前,我正在从太阳系全速赶回来的间隙,如果来得及赶回拉科尼亚,我会亲自向你说明。可惜来不及了,所以必须采取这种方式。”
她盯着波旁威士忌酒杯,杯子已经空了,就在一米开外。突然,她回过神来,注意力越来越集中。
“我敢肯定,你和帝国其他人一样,都想知道高级领事到底在做什么,他是如何带领我们对抗来自星环门内威胁我们的力量的。我知道有人猜测他因某种原因受了伤,或者丧失了行动能力。所以,坦率地说,你需要知道,当我离开拉科尼亚前往太阳系时,高级领事就是一个流着口水、脑袋坏掉了的白痴,连自食其力都做不到。那次摧毁了‘台风’号和麦地那空间站的袭击之后,他就成了这样。”
田中深吸一口气,然后从齿间呼出去。
“科塔萨尔博士使用改进的原分子技术,极大地改变了高级领事的生命机理。原分子让高级领事拥有了某种……能力,这种‘能力’在科塔萨尔博士死亡之前,从未有过文献记录和探索。事实是,杜阿尔特杀死了他。杜阿尔特挥着手,把那个疯狂的混蛋弄碎后撒满了半个房间。那种场景,我从没有见到过。现在,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是你,我,科学理事会的奥科耶博士,还有特蕾莎·杜阿尔特,她和榨毁了我们的建造平台的地下组织袭击人员一起逃跑了。你看,踏马的几乎都是我们的敌人。
“知道了上面的背景,你就能明白,当高级领事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多么的困惑混乱,这件事就发生在80……85个小时之前,在太阳系我的办公室里。传感器上没有他的信息,他没有和任何物理实体产生联系,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外部观察设备验证他存在的痕迹——但是他就在那里。在你做出‘安东·特雷霍精神病发作’的满意结论之前,我告诉你还有证据,只是证据不在太阳系这边。
“经过以上事情后不久,杜阿尔特就从帝国大厦消失了——不是从现实中一个地方离开那种消失。他穿上裤子,换上一件新衬衫,喝了杯茶,和他的侍从礼貌地交谈了几句,然后从地面上走开了。从那时起,我们拥有的所有行星传感器都在巡视整个星球。没再见到过他。
“我们有一千多个殖民星系产生了疑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离开了政府;我们的异次元敌人,它们在想方设法彻底消灭我们。现在我确信,上面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温斯顿·杜阿尔特,或者是他变成了的那个鬼东西。我们认识很久了,我相信你。你的任务是找到他,把他带回来。你可能听说过空白委托书,但是我保证你从未见过如此空白的。我不在乎你花费多少金钱、物力、人力,总之把温斯顿·杜阿尔特从他消失的地方给我带回来。要是他不想回来,全力以赴好好说服他,最终把他置于我们的监护下。
“上校,祝你狩猎愉快。”
消息结束,田中靠在长椅上,双臂像一只展翅的鸟那样伸向身体两侧。她的思绪已经在运转。事情的奇异性,令人震惊的内情,将会造成的威胁,所有这一切都在她的思绪中。她能感觉到它们。但是也有一种任务需要完成带来的冷静和愉悦感,比她估计的还要深沉——她刚刚被赋予了权力。
门被静静地推开,米兰司令走了进来。
“一切都还好吗?”他问道。
田中大笑说:“差得远呢。”
译注
by 印象
or 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5886767.html
译:22.2.11,22.2.12
校:22.2.13,22.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