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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录」故事

故事

  “所以就创作吧 / 将生命记录下 / 歌唱啊 / 将故事传颂吧”[1]

 

  岸边的柳条仍飘着自在的绿,湖心岛的林冠却似被滴上了一滴浓缩的“秋”。一滴“秋”,缓缓地渗下,像是流动的黄金,染开秋叶渐变的霞红和夕黄。花神庙处的石台视野开阔,是赏岛绝佳的去处,我便是在那里遇见她的。

  她是曾经的我,我自然能看见她眼中的世界。

  不出所料地,与我相视后,她便隐去了游人的存在,然后急切地让黑夜降临。她甚至懒得编造一个太阳迅速落山的谎言,而是让夜色鲸吞掉整片天光。我知道我们喜爱的星星会随夜色到来,但她似乎有些激动,以至于星空完全挣脱了囿于城市灯光里的那种拘束。蓝色的溪,紫色的花,银色的河……她穷尽压抑已久的想象,在京城的上空泼洒出一片不可能存在的星空。

  世界只剩下湖和天,湖边我与她,天上夜与星。湖水自在地歇在原地,平静反射着天穹的华彩;我静静地等在她身侧,仰头望着她所见的星空。她不会把这样一泓肆意的星海留在天上——在这一刻的执着之后。风过,湖皱,柳条簌簌,夜色的蓝黑被悄然杂入一丝城市的灯红,多数星星也被她默默藏起,只留下头顶孤零零的大三角。

  “今天的天气条件其实挺不错的,如果在五四操场,还能看见土星。”我开口,想把她那随星海一同走丢的思绪拉回,她其实不知道土星会在哪里,天上的大三角也是我帮她指定的方位。

  她一怔,轻声叹出半口气,目光从空空的天上落下,落到空空的湖面。就算她抹去了湖岸明晃晃的路灯,大三角的倒影也很难被察觉。夜、湖、星,这是我们编织的童话世界中的一个[2]……对我来说,那似乎是很遥远的故事。

  风静了,有些突然,是她的愿望吧。她背过我,迈步向深邃如夜的湖。不必示意,我知道自己应该跟上她。我随她沉入湖里,湖里是她的记忆——

 

  “待高中的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山城将是何种模样?”

  她以为会有一场浩荡的雨,毕竟那才像“山城的夏”。她想象注铅的厚云镇在灰色的都市,轰轰地砸下水粒。降水带不走山城的热,就像水蒸气之于蒸笼,那些水团会在蛮力和高温下迸出粘稠的水雾,当放线菌苦心经营的泥土芳香都被摧残殆尽,空中只会剩下这些湿热的水汽,仿佛它们才是空气的主体。

  不过,待到七月过半,山城的天气大多只是乏味。没有她期待的大雨,连干干脆脆的烈日都未曾露面。天一直是蓝灰色的,像是在遥远的太阳光下变得浑浊的毛玻璃穹顶,遮住了天外的一切。这样的天色也说不上讨厌,毕竟它不算太热,但的确让人感到无聊。很像她在高三时总在幻想的结局,她以为有开怀的笑或释然的拥抱,但真正尘埃落定之时,却是不伴随任何惊喜的平淡。

  这倒是让她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一场雨,成都的雨。如果某座体育馆有着硬质的薄穹顶,它大概和铁皮茅屋一样适合静坐听雨。那些雨点摔得应该很疼吧,来自头顶的雨的轰鸣甚至盖过了周身键盘敲击的声音。那是 2023 年的国赛,她 OI 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她本担心着回忆的伤感,但它们似乎早已弥散在记忆的灰雾里。她还记得签名墙上别扭的“Rainybunny”,宿舍的赛博团建,还有一直哼着的那首歌……再有就是查分后在赛场最后一刻的流连,闭幕式单调的烟花……那烟花带来的微热扑在她脸上,她却愣着盯着它看了许久,半晌才想起拿起手机,按下快门,却只定格住烟花消失后的瞬间。接着她离开了那里,物理上地,身份上地。记忆的尾声是阴云下的都市,漫无目的的人群,大雨瓢泼的高速夜路,最后,另一首不禁在车上唱起的歌。

  一直哼着的,“故事扉页将约定 / 郑重落笔”[3]

  最后唱着的,“请别让我 / 独自匍匐于滂沱世末之雨”[4]

  说起雨,她回忆起“Rainybunny”——“雨兔”这个 ID 的来历。她总结过适用于自己所有“重要的考试”的规律:“考试考好”等价于“考试当天下雨”。从小学期末考试到当时还盛行的奥数杯赛,然后到小升初,到初中的第一次提高组……她迷信地喜欢着“雨”这个存在。正巧当时听到一首叫做《Rainy Bunny》[5]的歌,于是她就把歌名抄作自己的“原创 ID”了。

 

  这团回忆的泡泡离开,眼前的雨景淡去。我看向不远处的她。她放松了身子,发丝也飘散开。又如我所料,湖水不会让人窒息,她只令它们抵消无趣的重力,于此便架构起一潭地表上的太空。不过她仍然望向水面——那就像地表太空与地外太空的交界,天上的三颗星星在她眼里摇晃着,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观星视角。

  “不过……雨似乎没有一直庇护你。”

  她没有动作,但回忆无声地流着。划过眼前的,一年前成都绵绵的雨期,高考时校内湿漉漉的树叶……它们平淡,不像是“雨”赐予她的结局。但是她对雨爱得那样偏执,所以只能承认这一种可能:对她来说,它们都不是“重要的考试”。

  “那么,你在追求什么呢?”

  ——我如她所愿地发问。

 

  她唤起了一团黯淡的橙红色的泡泡。[6]

  二〇二三年二月十一日[7],周五,那天她模拟赛的成绩烂得亮眼。被教练约谈,随之便是争吵,先是关于试题,后是关于训练……她越来越激动,这该是源于“最后一次机会”的沉重压力。她本不擅长口头言语的交锋,也没有办法抑制逐渐明显的哭腔和眼泪。

  教练止住了话头,突然问她:“你有没有什么时候特别讨厌竞赛?”

  泡泡颤抖一瞬,那时,一个答案瞬间出现在她脑中。

  她说:“现在。”他没听清。

  她说:“现在。”颤抖的音调,哭腔很明显,或者已经是哭着呢喃。

  他留她在办公室静静。她狼狈地将泪水从脸上挪到纸上,然后将湿润的纸巾攥入拳中。她走到办公室的窗边。没什么特别的景致,这只是一个三楼的小窗,比机房里的还小。居民楼的闲人在近处的羽毛球场散着步,左侧的高三楼灯光泛白,右侧是一栋高大却无几处光亮的写字楼,只在中间留出更向外的罅隙。向外,一条主干道,公交车站,来往的车辆行人。再向外,某天街的一个入口,到此为止了。

  不过,她探出窗外,只是为了在夜空搜寻某物,尽管已经瞥到了象征着光污染的橙红色——她想找到一颗星星。

  那夜无星,光污染更胜一筹。这团泡泡至今也是那难看的橙红色。

  她被他带上了四楼,那时那处空无一人,他把仅存的走廊灯也关掉,让她坐在阶梯教室入口的台阶上。他做了许多安慰她的尝试,但她一直注意的是落地窗反射的电梯的楼层数字,看不清的,明明只有一位数字,却好像鬼影般易形。鬼影所在的窗外,还有树冠墨色的剪影。望向天,只是天花板,小台阶顶上的天花板仍然和台阶底的等高,所以从这段台阶上看,天花板会很矮很矮,而且越向上越矮,像是比光污染更狠毒的扑灭星光的铅云。

  泡泡难受地缩成一团。那里实在是太压抑了,至少去操场上吧,至少那里的头顶是天。

  她却被他带到了学校外。跳坝坝舞的大妈,玩竹蜻蜓的孩童,一众临街餐饮店,一座从未走过的天桥,七拐八拐,一家他知道的烧烤店。

  当时还穿着冬季校服的冲锋衣,她从天桥下台阶时,悄悄撕掉了胸前的尼龙搭扣式的校徽,因为他说要带她去喝酒。倒也不是出于学校荣誉感之类冠冕的理由,毕竟这附近的人肯定认识她的校服。她只是厌倦了她一直扮演的那个角色,那个角色现在应该在机房里写题,但她面前的是一盘大杂烩状的烧烤和塑料杯里的白酒。

  那天晚上,她说了许多,但不过是无力的宣告。她宣告她的热爱和她的信仰,她宣告厌倦的事物和其理由的崇高,她宣告她对真理的虔诚和对星空的爱恋,绝不像“到死都没向尘世外瞥过一眼”的可怜人。她醉了,是脚踩棉花的感觉,但不想自己说出半句有失严谨的话。于是她反复检查着脑子里蹦出的下一句话是不是醉话,想着,又忘了一半,又想,又忘,真是折磨的过程。

  她还十数次抬头检查过,那几个小时之中,夜空中绝对不存在任何一颗可见的星星。光污染,橙红色,这团泡泡至今也是那难看的橙红色。

 

  “宣告之后……回到现实罢了。”她看向我,无言,她心中的话语流入我的脑海。或许是这样吧,星星又不会掉下来,地上的人就该各忙各的。

  我留意到天空的变化。我们远离了湖面,现实再也无力约束她的星空。星河蔓延生长着,泼洒下粼粼的光。她喜欢镜面般的湖,此时却也好奇地拨弄着湖面,湖面的光斑晃荡,晃荡着透入深水,深水中我与她对视良久。她向已经我倾诉了一个橙红色的梦,但我知道的,她想说的话还有太多太多。

 

  下一团泡泡,黄绿斑驳——枯叶的黄和新丫的绿。[8]

  有点出乎意料,后来她春联考得挺好,轻松愉快地几近满分。虽然大家的分数都很高,但春联还是给她的省选带来了不小的优势。省选结果看上去也是安稳,大失误的某题就算得零分也能进队。总之,从省选考完开始,进度条再拉过一两周,她进队了。

  但对她来说,这一两周真是折磨。“尽人事”和“听天命”中间的逗号叫做“无能为力的等待”。

  省选完那天晚上,返校,回机房,瞎聊几句题目,默默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座书山,蹲下,抬起,踉跄地向教学楼挪去,收获好奇的侧目,上二楼,“砰”的一声把书堆砸在文化课教室门外。

  “这个年纪早该承受的重量啊。”

  调侃着,喘着粗气,走廊上的白色灯光飘进一教楼环抱着的那棵巨大黄桷树的枝丫间,慌乱地勾出一点缥缈的树影,便消失于夜色。

  而后便是文化课的补习——一群竞赛生“脱分化”的起点。

  如今回忆那漫长的一两周,她却只记起,清明时节的黄桷是一首歌。墨绿的叶睡去,睡去的叶枯黄,枯黄的叶惊醒,惊醒的叶与风相拥,风带着叶游历树冠的世界,叶会因此知道它所依赖的树的巨大,而后它便被草草埋葬,身下垫着泥土,身上盖着日月的光。声音很好听,每一阵风都伴随着簌簌的脆铃,那是枯叶撞在枝丫上的声音,二楼的教室一定是最佳的收听地点。这歌声是死,但也是生,她听过这首歌太多遍,已经习惯性地忽略了歌者——落叶的黄桷——传达的悲伤,毕竟她知道,这样的黄桷,会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伸展出无数软翠透光的新芽,它们会小簇小簇地开着,像是候在枝上的将起飞的蝴蝶。

  不过,留在这团泡泡里的歌声,终究却是挽歌,那是黄桷哭春的歌。

  省选考完中午,因为大失误的那题得分完全未知,她的心情很糟糕,但陪她吃午饭的人似乎很笃定那是她无关成绩的怪脾气。当时她真实地恐惧着她和任何一个同学的意外分离——她可能挂分退队,任何一个“他”也可能挂分退队,或者“他”比她更加无能为力。她真的很讨厌这种附加在学科之外的竞争的压迫:那年重庆省队名额只有十一人,光是她和机房里的同伴都有十一人!她又想起上一届的两位学姐——两个人,一个女保名额:“我和我的战友之中至多只有一个不是‘失败者’”,很遗憾,这好像就是“竞赛”。

 

  “春天春天 一天一天 / 挣脱出枯枝的外壳”[9]

  她轻哼着这首歌。的确,如今的她早已挣脱这场残酷的游戏,但游戏仍在年年继续。她的神情好像有些黯淡,连星光都没能为它染上鲜活的色彩。反观那些星点——该说是星线,此刻的湖面将光些许凝固,像是持续曝光的底片,忠实地描绘着星轨的模样。

  国赛之后,她回到了她早已陌生的另一场游戏——比起竞赛,这才是几乎所有人参与其中的游戏。

  “你准备好讲述高三与高考了吗?”

  她抿唇,无言,仿佛已经准备好了保持缄默。她在水中转过身,背向星空,面向仍未见底的湖渊。

 

  有些突兀地升起,一群细碎可爱的泡沫。

  她记得,初夏的校园里会有一道花溪。那是全真模拟考试,她第一堂的考场在一教三楼靠校园内的一侧。虽然整个高二的文化课学习都在一教,但当时二楼的教室被淹没在黄桷树冠下,虽然听得落叶的脆铃,却无从俯瞰一教楼拥抱着的小小花园。考试前一天看考场,久违地回到一教,登上几乎未曾涉足的三楼,找到座位,晃晃老旧的桌椅,有些无聊,于是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下午,无云,阳关不算毒辣,闪着对面礼堂褐色的玻璃窗。这两扇玻璃窗间,却惊奇地闯入了一道紫红色的窄流——是小花园的三角梅!她原以为它们只是盘踞在矮矮的花廊顶架上,没想到它们已早早突破了叶的封锁,在浓密绿毯上自由淌开,被身下的绿衬得更加鲜艳。“沁芳”,她第一次发现适合这个名字的景色。在小花园的叶穹之上,花溪渗透叶隙,花香沁润叶芳,并不待某位隔着玻璃的考生注意,只是慵懒地啜饮午后的阳光,似乎正有着“沁芳”的雅致。

  她喜欢它们,就像她喜欢被春夏黄桷落木覆盖的跑道,同样被黄桷叶翻飞点缀的马路,还有被白翠色黄桷托叶飘摇造访的羽毛球场……这还只是黄桷,还有冬季冰蓝天幕的启明孤星,高考入场安检门附近的隐约花香……晚上九点左右去操场遛弯,还可以留意平顶山上的发光风筝,望见兔子模样的月海,数数楼群上沿隐约可见的星星……

 

  她翻找着高三的美好,无奈除开这些宝藏般的风景,也只剩寥寥。考试、成绩、升学……知识、奋斗、进步……她找不到容纳它们的泡泡。

  “在遇见你之前,我已经两度尝试回忆高三,结局仅仅是删掉一万三千多字的废稿而已。”我对她说着,随手捻起一小撮湖沙。刚刚那群泡沫溜走后,她让我们下降到了湖底。她自然不喜欢污浊泥泞的湖盆,于是将它们替换为像我手中这样的细腻难见的纯黑色尘沙。也罢,我们都没有兴致去思考这种物质的合理性,现在视野里只剩下漆黑的沙和流光的星——这倒是很像我高三的状态。

  “你无法讲述高三,因为你还没有接受它的存在。”

 

  我来接替她的回忆吧,这是我的第三次尝试。

  她不得不经历高三。而想要经历高三,她需要先交国赛的差。省选到国赛这段时间是很快的,几乎就是从黄桷掉托叶到新叶变浓绿的这一小段。她国赛考得不好,用一个平凡的配分银牌离场。她懒惰,她不喜欢刷题,她也没有用可怜的做题量力压群雄的天赋。再者,功利角度讲,在重庆那些年,银牌变金牌差不多就是把高考备考替换成大学预科,所谓“升学”的事,对她来说几乎不可能带来影响。此乃兵家大忌,她已天真地无所谓输赢,胜利女神也不必予她恩典。

  国赛失利,回归文化课?并不,回归之前还要完成一个年级朝会演讲[10]。说来也怪,明明是启动高三一轮复习的第一次朝会,作为演讲者的她对高三却完全没有认知。她只是在班上分享了国赛经历再略微煽情,却在晚上十点左右被要求根据班上发言准备第二天早上七点二十的年级朝会讲稿,最终匆匆完成了《唱下去》[10:1]那篇稿子。她念着《为了你唱下去》的歌词,她说着“今天距离高考仅有 297 天”,她讲着 "We are the best players",但她无法从自己的言语中读出高三是什么。

  演讲尾声,她祝愿道:“愿诸君坚定自己的理想,一路前行,一路歌唱;一路有光,一路悠扬[11]——为了心中那个‘它’,唱下去。”

  在上交的稿子里,“那个‘它’”其实是“那个‘你’”,毕竟歌词是“为了你唱下去”。等在后台,默念着讲稿,她却愈发感觉违和。她从容地在一句话里化用了两句歌词,却没让那个“你”的内容丰满分毫。“你”是什么呢?在高三那样一个神秘又令人生畏的过程中,她能够追求“你”吗?

  对她来说,答案是否定的。也许,她对此早有预感,才把亲近的“你”换成了遥远的“它”。

  她曾写道[12],高中的知识有一道明显的边界,这边界就像小王子用来保护玫瑰的玻璃罩。认为玻璃罩遥不可及者,自然享受着它带来的安定与公平;与玻璃罩一线之隔者,或许正享受着触碰边界的喜悦;但如果玫瑰莫名其妙地长出了很长的一枝,长得撞上了玻璃,然后不得不弯折,它会感到一种痛苦,这种痛苦是怪异的——它来自任何人吗?还是来自玻璃罩?恐怕归根结底还是来自玫瑰自己的“莫名其妙”。

  在高三自习分神时,她时常思考高考“是什么”。她倾向于为高考这个存在本身辩护——资源不足与不平衡的必然产物而已;况且人们需要它,她也需要它;它很可能就是当今社会高校人才选拔的最优解。

  但是,代价是什么呢?“高考不考”,仅仅四个字,就在这一年给她带去了多少无妄的痛苦。她学会了识别出题人的意图,学会了对题目明显的事实性错误视而不见,学会了反思自己提出的质疑是否在高考范围内,学会了在觉察老师基于“题目没错”的诡辩时终止无意义的询问,学会了接受一遍遍“钻牛角尖”的评价,学会了承认一次次“浮躁”的警告:终于,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灵活”地放弃真理,学会了“踏实”地藏起创新——这真是太棒了!高考让她所面对的高中知识变得那样简单,即使不那么自洽,即使不那么严谨,即使不那么优美,即使不那么需要她那些天马行空的“无意义”的思考。接着,高考将同她一样优秀以及比她更加优秀的一群人笼在教室里,以这一块小小的知识作为地基,磨炼最完善的考试技术和最满溢的解题熟练度。最后,高考只需要花费六百一十五分钟做一次随机采样,把资源按照采样结果倾斜地分配给他们就好。

  高考不是为他们这群人设计的。

  回想起来也奇怪,她竟然从没有过激烈的反抗,或许因为“雨兔”这个 ID 真的让她变得温顺,或许因为她的确需要考一个不算太低的分数。不过她至少是见过令她惊愕的反抗的——在几位攀登计划已经通过、校内强化型考试稳上六百的同学被要求全天上文化课来“稳住一本线”的时候。她唯一称得上是反抗的行为,不过是在高三一年读完了总共一米来厚的小说和纪实文学:这姑且算是反抗,毕竟从晚上十一点下晚自习到零点上床睡觉的这段时间,她“本应该”在教室里继续做题、立马回寝室睡觉或者在寝室记背语料,而她选择了“浪费时间”。

 

  她悬浮地躺着,听着我的讲述,朝湖面外的星空投去最后一眼,然后闭上双眼。她的心太累了,已无力支撑想象的绚烂。我们的世界陷入了一片虚无的黑,只有我与她存在于此。我们并不讨厌这样的空间,它因一无所有而纯粹理想,至少好过“诗与远方”泡沫前的“眼前的苟且”。

  幸好,晦暗的日常也经不起过多回忆,草草的一年滑过便是高考。查完分,她收获的评价清一色的是“有些遗憾”。她难以理解人们的“遗憾”,她只希望在这无聊的随机采样中达到那个简单的分数线,人们却说她本可以考得更高。这倒是让她想起了一年前,省选出分后的周六下午,她在回家的车上听到的评价[8:1]

  “紧张你能不能进省队,也紧张你能不能以 A 类的身份进,……

  “你这样才没有辜负近六年没日没夜的努力。”

  六年,她不是天才,她的信息竞赛路走得很长。她在升六年级的暑假的某日写下第一句 #include,而后走过折戟普及组的初一,幸运拿到二等约的初二,拿下冬令营优异的初三,没开 long long 导致差八分进队的高一,被疫情折磨险些功亏一篑的高二……她经历过这一切后,有人评价说,只有“这样”才没辜负六年的努力。

  她没想到一年后会再次感受同样的悲哀。她身边的人被她的分数裹挟,只有身在此山中的她苟延着一份清醒。

 

  “她 太梦幻 / 幼稚的心 撑不住现实那关”[13]她因此出现在湖畔,与我相遇。

  她真的不愿再回忆高三。她足够温顺,明明已经准备好遗忘那些痛苦,哪怕这将使她忘记更多的美好。

  但我却必须完成这篇回忆录。我要记录下我们的故事。

  “我不愿我失你所望。

  “我不愿我们的故事被我们自己遗忘。

  “我不愿未来的我们在心灵归处迷茫,在真理栖所彷徨。”——我说。

  至此,潦草的故事已到终点,我向她道谢作别。黑色的空间消融,我们回到花神庙边。我下意识地抬头,现在天上还是只有略偏移的大三角。她拂去眼角的晶莹,像是拂去了那层悲哀。熠熠的双眸轻启,再次坚定地看向我。

  “我渴望探寻真理的自由。

  “我渴望优秀的人们都能抵达自己的心驰神往。

  “我渴望每个孩子的每种可能都不被教育磨灭,每个领域的每位天才都能被教育托起。”——她轻声说。

  我转身,彳亍离开。不必抬头确认,我知道,在想象的夜幕褪去之前,我们的星空将再度肆意生长。

 

  “你我狂想畅谈间 / 将所愿世界构建 / 尘埃落定处留一隅暂歇”[1:1]

 


  1. 〔所以……传颂吧〕〔你我……暂歇〕歌词来自《XXX 原创》(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Zt42147Px)。 ↩︎ ↩︎

  2. 〔我们……一个〕见笔者博客《「虚构往事」入梦》(https://www.cnblogs.com/rainybunny/p/17554894.html)。 ↩︎

  3. 〔故事……落笔〕歌词来自《为了你唱下去》(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s411y7FY),即后文提及的歌曲。 ↩︎

  4. 〔请别……世末之雨〕歌词来自《世末歌者》(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Qs411k7Qv)。 ↩︎

  5. 〔《Rainy Bunny》〕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h4411P7oC. ↩︎

  6. 〔她唤起……泡泡。〕本节可参见笔者博客《「虚构往事」星空依存症》(https://www.cnblogs.com/rainybunny/p/17113170.html),原文有艺术处理。 ↩︎

  7. 〔二〇二三年二月十一日〕2022 年重庆 NOIP 由于疫情取消,以春季联赛等效代替之。彼时正在备考春季联赛,即后文“春联”。 ↩︎

  8. 〔下一团……新丫的绿〕〔听到的评价〕前者小节和后者事件可参考笔者博客《Diary -「联合省选 2023」鸢尾》(https://www.cnblogs.com/rainybunny/p/17322243.html)。 ↩︎ ↩︎

  9. 〔春天……外壳〕歌词来自《haru》(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jt411j7Yu)。 ↩︎

  10. 〔还要……演讲〕〔《唱下去》〕前者事件和后者讲稿内容可参见笔者博客《一个朝会演讲的讲稿,不只是。》(https://www.cnblogs.com/rainybunny/p/17638946.html)。 ↩︎ ↩︎

  11. 〔一路有光,一路悠扬〕化用自《我将沐火而唱》(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8741137QJ)的歌词。 ↩︎

  12. 〔她曾写道〕见笔者博客《〈入梦〉Revisited》(https://www.cnblogs.com/rainybunny/p/18248860)。 ↩︎

  13. 〔她……那关〕歌词来自《又一个夜晚》(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Cz421q7gD)。 ↩︎

posted @ 2024-12-14 21:02  Rainybunny  阅读(152)  评论(5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