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往事」星空依存症
(非现世,略百合,注意避雷。)
热闹。
视线的边界,贴近海面的几颗星星最是模糊,抖着被海水沾湿的身体。在那边,一些安静的孩子还能被耐心的分辨出来,而更是往上的星空,就只有最闹腾的孩子们能被看见了。
她躺在帆船上。不,帆船的桅杆或许扎眼,还是换成木筏吧。似乎也不好,她的背仍然被托着,等于所受重力的支持力一直念叨着:她只是在一颗行星的地表。如果她能直接躺在海面上该多好。深海,她,星空,纯粹而理想的构图,把她所仰慕的存在都框在了一幅画里。
但是,昨晚没有一颗星星。一颗都没有。她哭着确认了很多遍,真的一颗都没有。
她从三楼的窗户向外寻去,所见的景象却令她恶心。居民楼的闲人在近处的羽毛球场散着步,左侧的高三楼灯光泛白,右侧是一栋高大却无几处光亮的写字楼,只在中间留出更向外的罅隙。更向外是什么呢?一条主干道,公交车站,来往的车辆行人。更向外?某天街的一个入口,到此为止了。
这又如何?她的确并不关心地面上的东西。她只是想看看她的星星们。但是天空又能有什么呢?暗紫红的,被城市的灯光玷污的,一大块糊在头顶上的,地面上的东西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
“洛雨?你……我们去一个安静点的地方呆呆吧。”
身后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她急忙抹掉了脸颊上的泪水,将手里捏着的纸巾藏进衣兜,转身拉上那位少女的手。
恍惚间,她被她带上了四楼。她关掉了走廊灯,她们一起坐在阶梯教室入口的台阶上。她似乎在安慰洛雨,给洛雨讲着自己的往事。坐在她身边的洛雨的脸色很糟糕,捏着她的衣角,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恐惧着什么呢?洛雨自己也说不明白。向前看,灯火零星的居民楼与夹在其间的粘稠的天空,再者是落地窗反射的电梯的楼层数字。望向天,只是天花板,小台阶顶上的天花板仍然和台阶底的等高,像是天花板从她头顶上压下来似的。别想啦,没有星星的。她闭上眼,觉得完全的黑暗或许更接近星空,但天花板仍然压在头顶,压在眼前。不同于她的故土,这种无星的酷刑不是大自然的折磨,而是这个文明乐意而为的建造。太奇怪了,太奇怪了,闭上眼睛的她已经快要窒息了。她在心里不断地呼喊着祂的名字,“Lorain, Lorain…”说起来,“Lorain” 这个音在这个文明的语言翻译来,似乎就是“洛雨”。现在的她更觉奇怪:“我就像是在喊自己的名字一样”。
星空依存症,真是可怜呢。
洛雨本想开口求她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比如去操场,至少头顶是天。
她却说要带她去喝酒。
“酒”,洛雨从来没有理解过它存在的意义。这个星球上的动物真是好笑,因为自己的身体刚好可以处理这样的代谢产物,又因为它“有特殊的香味”,就被取上好听的名字,作为人人可得的致幻药?
“洛依,你知道我没喝过酒……”
“依,如果是其他人,我真的会拒绝的……”
她还是被这位叫做洛依的少女带到了犄角旮旯的烧烤摊。一路上她想着有的没的,害怕自己在喜欢的人面前失态。对了,她还顺便摘下了校服胸前的校徽。
“就坐外边儿吧,你先等等,我去拿些你爱吃的,”当然,洛依还叫了两瓶叫江什么的白酒。洛雨一直低着头,她害怕看见别人看她和她身上校服的眼神。
“你先倒一点试试吧,”洛依看着眼前的人儿笨拙的打开外层的旋盖和内层的塞子,小心地倒上才润满小塑料杯底部就停下动作,塞上塞子,再把旋盖旋上,“干杯!”她们的小塑料杯碰碰,然后到了各自嘴边。洛雨将这冰冷、苦涩又刺激的液体含入口,一番犹豫后尽力下咽,紧接着不出意料的呛咳。
“好苦啊!”她向洛依抱怨着,头又不自觉地上仰。头顶是天空了,杂光安静了些许,但仍然是一个无星的星空。
“还是不习惯吗,这个文明的社会?”
“他们……真的很奇怪……就像酒一样奇怪。”
“雨今天怎么了呢?又是指教者的训话吗?”
“……”
“来,喝。”碰杯,轻吮,犹豫,下咽。但头顶仍然是一个无星的星空。
“他们是挺奇怪的。享受富裕的行星环境和恒星系环境,却总沉湎于自讨苦吃的所谓发展。”
“依,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讨厌竞赛?”
洛依没有开口,静静地看着她。雨多喜欢这温柔的如春水的眼眸啊。
“明明,是一个我来到这里之前未曾探索的领域。我明明又可以获得那种懵懂的初学者的快感……”
她停住,洛依平静地说着,“来,喝。”碰杯,轻吮,犹豫,下咽。但头顶仍然是一个无星的星空。
“……是吧,到现在,我似乎拥有了一定程度的知识,好像他们给出的题目我都可以思考得到解答……”
“……但是,但是,我没有办法很快地解答它们……能被我很快解答的题目又有什么意思呢?”
“来,喝。”碰杯,轻吮,犹豫,下咽。但头顶仍然是一个无星的星空。
“……他们却不满意,他们说我的考试成绩起起落落,他们说我的发挥甚至不如从前……”
依想伸手擦掉雨的眼泪,但她还是停住了,只是坐着,听着。
“……顶端优势。”
雨突然提到这个概念,依好奇地歪了歪头,也不想着劝她再一杯。
“茎尖产生的生长素运输到侧芽,抑制侧芽生长,让主干得以向高处伸长……哈,这个文明的概念,你比我更清楚……”
见依仍然静静看这她,雨喘口气,继续说着,“人们对作物打顶,以获得更高的收益……”
雨自己端起塑料杯,轻吮,犹豫,下咽,这次又咳了出来。但头顶仍然是一个无星的星空。
“……更高的收益……就像分数一样。他们喜欢用这个指标。”
“我在几年前是一张白纸,或者说一粒种子,特别是在这个领域,我愿意承认这一点……”
“……我破土,我找到阳光,我伸长了我的茎……”
依终究还是伸手,擦了擦雨的脸颊。
“……嗯……但突然,他们觉得有必要选出有潜力的作物,于是想看看作物们的产量……”
“你被打顶,你被强迫生长侧芽,让自己在这一会儿更加丰满,是吧?”依温柔地说着。
“……嗯……就像在狭长的管道里比赛飞行的鸟儿。他们折断我的翼尖,他们说这样我的羽毛才会长得更丰满,我才能飞得更快……”
“但我也许会死掉啊,我不知道失去的是不齐的羽毛,还是一段软骨,还是化而为鹏所必须的骨头……”
“我他妈的凭什么折断我的翅膀啊,洛依?!为什么他们总爱干这样的事情啊?!”
“喝吧,喝吧。”碰杯,轻吮,犹豫,下咽。二人各自的第一瓶喝完,洛依又叫了两瓶。是一个小女孩儿送上来的,雨和依都有些尴尬,不约而同地撇过头,直到小女孩儿好奇地走开。
“我小时候,特别看不起喝酒的人。”依开口说着。对面的雨已经有些晕了,恍惚地用手抵着额头。“或许,那个小女孩儿,也会把我们当成他们。”
“嗯,或许我们只不过是他们。”
“再理想一点呢,我真希望他们都像我们。”依自顾自说着,目光却一直留在雨这里。
“雨,你又在看星空呢,可惜今晚看不见星星。”
回过神来的雨愣愣地看着依,吃力地组织出言语,“我记得……他们汉语的口语里……不常用‘星空’这个词……”
“但我知道你在看它们呀。你还说过,乌芙兰特人都很喜欢它们。”
“是 ‘Wfurent’ 啦,‘fu’不要咬唇,祖先们发不了这个音的……对了,你肯定看过大刘的书吧……”
雨听说空腹酒醉人,完全没有食欲的她逼着自己吃下几块重油重辣的东西。
“啊,好晕……这种感觉……好难受。说到……说到哪里了?”
“哦,对。我忘了是哪篇作品里提到的,那个仰望之人。因为一个个体仰望星空的持续时间突破了阈值,星球被判定为即将出现高等文明。哎,乌芙兰特的天空本来完全被极厚的云层覆盖,我们的祖先用了近万年,在看到人类自诞生之初就得以见证的伟大……”
“但是,依,为什么呢?一个文明在发展中尽全力窥见星空,另一个文明却毫不自知地遮盖星空……难道他们,他们的孩子,都不需要……都不需要去仰望这些星星吗?!”
“我明白,雨,我觉得我的信仰和乌芙兰特人的信仰是共同的。不过,我们——他们人类,似乎真的不需要这样‘漫无目的’的仰望。”
“这简直是……哎!”雨长叹一气,灌下不小的一口。辛辣感又让她难以抑制地咳着,蜷着身子,手杵在膝盖上撑着沉重的脑袋,她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够站起来。依拿起自己的塑料凳,坐在了雨的身边。
“Lorain——这个发音应该没问题吧——静默于星海的真理之神,乌芙兰特人的宗教信仰也是统一的吧。”依让雨靠在她的肩上。雨迷糊地蹭着她的脖子,想索取她身上令人安心的香味。但是什么都没有闻到,也没有酒味,雨想起自己刚刚吃下的东西也几乎没有味道,自己就像那次在染病后失去了味觉和嗅觉一样。她的头晕,但完全不痛,似乎身理上也没有什么不适,但这种感官和思维的失序感让她觉得恶心。
“嗯……不是‘宗教’,应该不算吧。至少……我们从来没有希望从静默的祂那里取得什么恩典——除了那句祷告词会那样说。更多的时候,祂似乎只是……一个见证者,一个代表着绝对秩序的符号吧。祂不会干预现实,祂又什么会打破自己亲手创造的自然法则呢?”
“你说……奥卡姆剃刀?哈哈,我们当然知道,所以说这不是‘宗教’,大家更像是无神论者……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精神上认可祂的存在,祂存在,只不过不会被代入任何法则的计算而已……精神,这或许是祂引导我们的唯一的守序的方式吧……”
她们静默地碰杯。头顶仍然是一个无星的星空。
“‘我是星星’,哈,依,你不觉得……觉得这个表达很好玩儿吗?——我不是行星,不是恒星,不是某个具名或不具名的星云或星系,我是‘星星’,两个相同的字叠在一起,却没有任何实指。”
“还真是”,依左手环过雨的脖子,抚着她的脸蛋儿,很烫。虽然乌芙兰特人的恒温是比人类高一点,但肯定少不了酒精的作用,“星星似乎只能是远处小小的可爱的光点,微小的个体,我们的确也只能是渺小的‘星星’。”
“我是星,我愿投身前途未卜的群星,为梦长明……”她听依说着,哼唱着,脸磨蹭着依的指节。
“不对哦,依,星星不渺小。”
雨可能有些兴奋,又自己灌了一口,这次没被呛到,她也没有抬头看天。
“生命体也不渺小,智慧生命的思想连星空都能容纳不是吗?人类的艺术就是由它催生的,这或许是我不那么讨厌人类的原因……人类也有如星空般的思考者。依,就像你……”她拥上依,片刻无言。
“我们具有创作的能力,这是星空的能力。——嗯?更常说‘创造’吗?那好吧,不过我不喜欢后者,像是非要强调‘造’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似的。”
雨又停顿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有些醉了,或许是散文里说的“薄醉”。这并不舒服,她的思考明显变得迟钝了。她不允许自己说出半句有失严谨的话,反复检查着脑子里蹦出的下一句话是不是醉话,想着,又忘了一半,又想,又忘,真是折磨的过程。
“创作,理论与模型的创作——依也肯定甘之若饴吧,你甚至是值得其他乌芙兰特人仰慕的学者——那种极端理性与极端感性融合的描绘……”
雨没注意到,那个小女孩儿正坐在店门口好奇地看着她们。也难怪,亚人族并不常见,她也许只是被这位姐姐长着的兔子耳朵吸引了。如果雨注意到她,一定会很收敛地在依耳边小声说话的。说着难以理解的话,在旁人看来,她真像一个疯颠烂醉的兔人族少女。
“……剑客,我有时真有这样的感觉。估计也算是我的特殊癖好吧,比如一道组合题,我总喜欢揣着手,它看着我,我看着它。我想给它编一个故事,一个球和盒子的故事,让它满意,让它惊讶地发现,好像自己的困惑和故事中小球的困惑是等价的。我只是告诉它,故事中的小球该如何找到自己的盒子,它就明白自己的问题该如何解决了。”
“……啊,还没有说道‘剑客’。你说这种思考方式很厉害吗?除了一种诡异的快感,似乎也不比其他数学手段来得快,哈,还有打表之类的招,我不想用啊。我就像面壁的剑客,在铜墙铁壁前矗立良久,然后举起轻剑,轻轻挑在某个机关上,哈哈,墙怎么可能倒嘛,只是门开了而已。一道有门的问题怎么可能没有机关呢?”
“欸,好像这不是重点,抱歉啊……我发现这个新的领域真的很适合创作者。为了解决一个小小的问题,可以推演出巧妙的算法;为了在一道题上失败的算法,也可以构造出普适的更深刻的问题……我真的喜欢这个地方……”
“但是讨厌竞赛。”她和依同时开口。
“喝完吧,嗯?”二人再次碰杯。她很庆幸受伴于高山流水,虽然星星还是看不见。
“依,你没问题吧?”雨反倒关心起依来,估计是怕如果依也不清醒,两人就得原地过夜了。
“姐姐再见!”那个小女孩儿向她们道别,也向其中一个姐姐可爱的耳朵告别吧。“她——”雨靠在依的肩上勉强迈着步子。“再见。”她回过头说道,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发音正确。“所以,依,这或许是我不那么讨厌人类的原因……”
她抬起头,望着不出意料的仍然无星的星空,凭感觉用指尖描着冬季大三角。
“刚刚,那个孩子也抬起了头……”
“依,是不是也许,乌芙兰特人们共同的仰望才是特殊的……”
“仰望之人,也许只需要存在,就足够了。对于这样一个幸运的文明来说。”
两个患有星空依存症的幸运儿并肩走在无星的星空下,灯光依旧的老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