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
Sartre
P65
我认为写日记的危险就在这里:人们对一切都夸张,而且随时都在戒备着,又继续不断地歪曲事实真相。
P74
这真奇怪:我已经写满了十页,却还没有说出真话--最低限度没有把全部真话说出来。我在日期下面写上“今日无事可记”的时候,我是昧着良心写的。实际上,有一件小事情,一件既不可耻又非异常的小事情,不肯让我写出来。“今日无事可记”!我真佩服一个人能够头头是道地说谎。当然,下面的一件事如果不算作什么事,也是可以的:今天早上,八时一刻,我从春天旅馆出来要到图书馆去的时候,我很想捡起地上的一张废纸,可是我没有能够做到。这就是整个事实,甚至说不上是一件事。可是,说实话,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想我再也不是自由的了。在图书馆里我曾经竭力摆脱这个念头,可是我没有达到目的。我想到马布里咖啡馆里逃避它,我希望灯光能够使它消失。可是它继续留在我的身上,像一个沉重而痛苦的负担。就是它使我写下了前面的几页日记。
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大概是由于自尊心的关系,此外也有点由于笨拙。我没有把自己的遭遇重温一下的习惯,我这样做的时候,我想不起事情怎样前后连贯,我也分不清什么是重要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把我在马布里咖啡馆写的日记重看一遍,我感到羞耻;我不想有秘密,也不想有心事,更不想有说不出口的事;我既不是处女也不是教士,我不必把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
我要说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没有能够捡起一张废纸,如此而已。
P82
镜子里照出来的是我的面孔。往往,在一事无成的日子里,我就凝视着这个面孔。我对这个面孔一点也不了解。别人的面孔都有一定的意义。我的却没有。我甚至不能决定它到底是美或是丑。我想它是丑的,因为人们对我这样说。我并不感觉惊奇。实际上我甚至惊讶人们怎么能够把这一类的品质赋予给它,就像人们怎么能够把一块泥土或者一块岩石称为美或丑一样。
P88
再过几秒钟,那个黑女人就要唱歌了。这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因为对这个音乐的需要十分强烈。没有什么能够使它中断;现在是世界搁浅的时间,从这个时间来的一切都不能使它中断;它会自己接受命令而停下来。我之所以爱这个美丽的嗓音,既不是为着它的辽阔,也不是为着它的声调忧郁,主要是为着这样:它是许多音符在多么遥远的过去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使它诞生的。可是我在担心事,只要很少的一点事情就能够使唱片停下来,只要断一根发条,或者堂兄弟亚道尔夫作出一些任性的举动,就够了。这么坚硬的东西又是这么脆弱,这
真是令人惊异,令人感动。没有什么能够使它中断,而一切又都能破坏它。
P101
即使有一百个故事死亡了,可是仍然有一两个故事活着。这些活着的故事我在回想它们的时候是很小心的,而且只是偶然这样做,次数不太多,因为我害怕损坏它们。我捕捉其中一个,我又看见了布景、人物和姿态。可是我猛然停下来,因为我发觉有一处损坏了,我看见了在情感的稀薄处有一个字眼钻了出来。这个字眼,我猜想不久它会夺取我所喜爱的几个形象的地位而代之。因此我马上停下来,我很快地想到别的东西,我不想使我的记忆损坏。然而没有用,下一次我再度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其中有一大部分就要损坏了。
P107
有一件东西我看得比其余一切更重要--我自己并不十分清楚我有这个想法。这件东西不是爱情,不是上帝,不是荣誉,不是财富。这是……总之,我曾经想象过在某些时刻里我的生命可能具有稀少而贵重的性质。要这样并不需要特殊的环境,我只要求遇到一些困难就够了。我现在的生活并不十分了不起,可是我不时回想过去,例如在咖啡馆里奏起音乐来的时候,我就回到过去的日子里,我对自去己说:过去,在伦敦,在梅克内斯,在东京,我曾经有过美好的时光,我有过奇遇。这就是现在我被剥夺掉的东西。我突然地、表面上毫无理由地认识到我在过去十年中一直在欺骗自己。奇遇只在书中存在当然,书上所说的一切都可能真正发生,可是方式并不一样。我看得那么重要的那件东西,就是这种方式发生的。
首先,开始应该是真正的开始。唉!我现在看得很清楚我所向往的是什么了。是真正的开始。这些开始要像号角声那样突然出现,要像爵士音乐开始的旋律那么突然出现,一出现就打破了沉闷,增加了乐声的延续。我所向往的是无数夜晚中的这样几个夜晚,以后我回忆这些夜晚时我要说:“那是一个五月之夜,我在散步。”我在散步,月亮刚升起,我是悠闲的,无事可做,有点空虚。然后骤然间我想:“有些事情发生了。”不管什么事情,或者是黑暗中一下轻微的爆裂声,或者是一个暗淡的影子超过街道。可是这个微小的事情和别的事情大不相同,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出返是一件大事的前奏,现在这件大事的整个轮廓还隐藏在迷雾中,我们也可以说:“事情开始了。”
事情是为了结束才开始,奇遇是不容许延长的,它只在死亡以后才有意义。我永远被拉向事件的死亡,而这个死亡可能也就是我自己的死亡。每一分钟只是为了引出以后的无数分钟才出现的。我用全部身心热爱每一分钟,因为我知道每一分钟都是唯一的,不可代替的--可是我也不做任何举动来阻止它的消逝。我在柏林或者伦敦在前两天遇见的一个女人的怀抱里所度过的最后一分钟,虽然当时我热爱它,我也几乎爱上了这个女人,可是这一分钟也要马上消逝,我是知道的。再过一会儿我就要动身到另一个国家去,我再也不会遇见这个女人,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俯身于每一秒钟,我尽可能地把它全部消费掉;一切出现的东西我都紧紧攫住,我都使它们永远存留在我的心中,一切的一切,包括这双美丽的眼睛所表露的易逝的柔情,街上的声音,黎明的曙光;可是每一分钟都在消逝,我也不留它,我喜欢它逝去。
然而突然间事情干脆地终止。奇遇结束了,时间恢复了日常的恹恹无力的状态。我回顾一下,在我的背后,那个美丽和谐的形体完全隐没在过去中。它缩小了,一边消逝一边缩小,现在结束和开始已经合而为二。回顾一下这宝贵的一刹那,我想即使我差点儿死亡,即使我丧失掉一笔财产或者一个朋友,我也愿意使这一切在同样的环境中从头到尾再发生一次。可是奇遇是不能再度出现的,也是不能延长的。
是的,这就是我过去向往的东西--可惜也是我现在仍然向往的东西。一个黑女人唱歌的时候,我是多么幸福呀!如果我自己的生命就是构成旋律的物质,有什么样的高峰我不能达到啊!
这种无以名之的想法仍然在那里。它等着,静静地等着。现在,它的神气仿佛在说:
“是吗?你过去向往的就是这个吗?恰好这就是你从来没有过的(你回想一下:你被言语迷惑,你把虚有其表的旅行,同姑娘们胡调,争吵,玻璃器皿等等,称为奇遇),也是你永远得不到的--你以外的别人也得不到。”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