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英语漫谈

最近一段时间，国内就英语普及的问题争论颇为激烈。赞成全民学英语者认为，英语是适应全球化浪潮的一个重要交流工具，可以让中国不再失去追赶世界潮流的机会，及早跨进发达国家的行列；而反对者则认为，现在不管从事什么职业和专业，只要是职称晋升或择业考试，英语都是必考科目，让国人花大量时间精力甚至金钱去学英语，而相当一部分人根本就用不上英语，学了白学。甚至有人指责英语已经成为扼杀中国人才的毒瘤。这种争论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孰是孰非，一时难有定论。

        一、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印度。和中国一样，印度也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有着5000年的文明史。1947年挣脱英国殖民统治的枷锁获得独立时，印度本土的语言就有400多种，印在钞票上的本国语言也有14种之多。然而就是在这个有着“语言博物馆”美誉的印度，一种外来语言――英语，却堂而皇之地成为这个国家的“国语”，在印度生根、发芽然后茁壮成长。据统计，有着10亿人口的印度初通英语的人超过两亿，是世界上掌握英语人数第二多的国家，仅次于美国，而精通英文的人则有5000万。不要忘了，印度人口的识字率仅为60％。

        我在印度工作时发现，由于印度语言太多，而且有的语言之间差别甚大，没有一个通用的“普通话”，南北同胞要沟通起来还真是个麻烦事。这与中国的北方人听不懂上海话或广东话不一样，因为中国人毕竟在阅读和写作上用的是一种文字，只是语言的发音有差异而已。而印度则不同，特别是南方，几乎每个邦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与相邻的邦的语言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所以说，多亏了在全国能普及开的“普通话”――英语，使得印度人能够自由地沟通。

        英语是17世纪初流传到印度的，当时英国所属的东印度公司开始在印度立足，并逐步开始了殖民化时代。1835年，当时的英国驻印度总督本廷克勋爵宣布在印度推广英语，目的并不是为了能让南来北往的印度人可以自由地交流，而是希望培育一小批精通英语的印度精英，协助英国殖民统治者管理一大批不懂英语的普通百姓，具体的做法是把所有的教育基金都用在英语的普及和推广上，并优先录用会英语的人到英国人管理的政府机构工作。到19世纪，英语学校如雨后春笋一般在印度遍地开花。这些能说“洋文”的印度人虽然血液和肤色是印度的，但品味，言论观点，道德意识和思想上无不深深打上宗主国的烙印。到20世纪初，英语已经成为印度的官方语言和学术语言了。英国殖民统治者认为，印度只要有2000万人懂英语就足够了，因为这些人是印度经济、商业、政治和文化生活中的精英，引导着这个国家的潮流和方向。其他人只会跟随，也只能跟随。应当说，英语的推广当时在客观上加强了印度各地的交流和往来，因为印度独立前有500多个各自为政的土邦王国。一些语言研究者甚至说，“正是因为英语的普及，才使得南方说泰米尔语的婆罗门和北方说印地语的婆罗门之间第一次有了交流沟通的可能。”

        本来，当甘地和尼赫鲁率领精通英文的印度人在1947年赶走英国殖民统治者的时候，也是乘机结束英语作为“印度官话”的时候，毕竟这是殖民统治者的“遗产”，而统一语言本身就是统一国家的象征。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新政府在废止英语时遇到了很大的阻力。1949年，印度议会制定宪法时，曾规定印地语为印度惟一的官方语言，并用15年的时间取代英语。但这一决定却遭到南方人的抗议，因为讲印地语的人口在北印度占96.7%，在南方却不足0.1%。规定印地语为惟一官方语言，显然有歧视非印地语族群的倾向。因此在15年过渡期满时，南方许多地方都举行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一些邦的执政党甚至威胁说，如果中央政府硬要强行规定印地语为惟一的官方语言，他们将宣布自治。最后印度政府不得不作出让步，允许每个邦有选择本邦语言的权利；邦与邦之间的交流可以用英语；中央政府机构继续使用英语；全国文官考试使用英语。不久，印地语和英语正式并列成为印度的官方语言，语言风波也从此平息。

      二、

      英国殖民统治者当初在印度推广英语，显然不是为了印度语言的统一和交流的便利，更没有意识到在全球化浪潮汹涌澎湃的21世纪，英语已经成为印度经济起飞的助力器。印度软件业的发展近几年如日中天，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拜英语所赐，使得印度的高科技人才都能毫无语言障碍地与美国同行进行交流与合作，最终成为美国软件外包业的最重要客户。目前，印度软件行业70％以上的订单来自美国。除了信息技术行业，若要想在政府机构工作，经商或从事外贸，进行科技研究，或出国深造等等，哪一样离得开英语？据统计，在印度中央政府机构中英语的使用率为70%，印地语仅为7%。难怪一些印度上层人士满怀感激地说：“英语是英国人留给印度人的最伟大的礼物之一。”

      随着经济全球化浪潮汹涌澎湃，英语的重要性近些年更加突出。我在新德里的街头，经常能看到硕大的广告牌，写着补习英语之类的广告语。在英语这么流行的印度，人们对英语学习的积极性依然持续高涨，类似北京“新东方”一类的英语补习学校也是遍地开花，生意兴隆。印度一些报纸杂志对各阶层展开的调查显示，印度年轻人对外语学习的积极性是越来越高。你会说英语，跟外国人做生意谈学术自然方便。就是懂德文、中文和日文也不错，在德国人、中国人和日本人开的公司里也能找份好工作。可如果你会说泰米尔语、孟加拉语或古吉拉特语，对找工作和奔前程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在印度，虽然英语和印地语并列为官方语言，但实际上英语是比印地语还要强势的语言，或者说是凌驾其他印度语言的超级语言。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印度剧作家用任何一种印度语言写作，那么他的剧本只能在本语言流行的地区上演。如果是用英语写作呢？那情况就不同了，只要剧情吸引人，就完全可以在印度的任何邦上演，受到说各种语言的观众的欢迎。用英文写小说，不但读者的面会更广，而且获得诺贝尔文学将或英国文学大奖“布克奖”的概率也大得多。这种例子已经不少。在各大书店，英美等国家的原版畅销书和名著摆在书架的显著位置上，有的英文畅销书和英美国家几乎同步发行。而普通人家只要安装了有线电视，都能接受数十个外国电视台的节目，其中自然包括英国和美国的新闻台以及电影台。有人还告诉我，那些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女性甚至在恋爱和婚嫁上都比只会说本地语言的女性占有优势，并凭借这一优越条件找到一位地位和学历更高的如意郎君。显然，在英国人离开印度近60年后的今天，英语在印度政治、社会和经济领域的地位非但没有削弱，反而得到了巩固和加强。

　　过去，也有一些激进的政党反对过英语的入侵，担心本民族的语言和文化传统会受到侵蚀。但无情的事实告诉了这些“语言卫道士”们，那些没学好英语的人只能做最下等的工作。不但有钱人设法把自己的子女送到最好的全英语教学的私立学校，就连那些贫穷的家长也深深懂得，英语是他们的孩子改变穷苦命运的一块重要跳板。这种状况使得英语成为多数中小学的必修课，包括政府资助的公立学校。据调查，87%的印度学校用英语授课，高等学府几乎全部采用英语教学。人们发现，尽管印度是个民族情绪强烈的国度，但在基础教育中大力倡导和普及英语的官员得到的选票和拥护比反对英语普及的官员要多得多。

　　这就是英语的优势和便利。良好的英语环境也就是从这些点点滴滴的方面培养起来。我不懂印度当地语言，但在印度工作时，除了到偏远的乡村或跟最底层的人打交道，没有发现有语言障碍。特别是在大中城市，英语的普及率非常高，连小商店的店员和小镇的餐厅服务生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

      记得有一次我问印度总理辛格的新闻顾问巴鲁先生，“我知道你经常出席内阁会议，我想知道，你们内阁成员在开会时说的是什么语言？”他笑笑说，“那自然是英语，因为有的部长来自北方，有的来自南方，只有英语是大家最容易接受的，文件也都是用英文起草和发布。”

      还有一次我跟一位教国际政治的大学教授聊天时曾这样问他，“你和你夫人的英语都这么好，那么你们在家里用什么语言说话呢？”他想了想回答说：“也说不准。有时候用印地语，有时候用英语，这要看我们第一句话是用哪种语言开始的。总的说来，用英语和印地语交流的时候大概各占一半吧。”

      如果一个国家的重大事件都用英语来讨论和决定，如果这个社会的精英阶层在家庭内部都用英语交流并以此为荣，这个国家的英语环境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如果这个国家的英语环境太好了的话，本民族的语言又会面临怎样一种尴尬处境呢？

　　 三、

      语言是思维和交流的工具，是思想传播的主要手段之一，也是文化赖以传播和传承的载体。而文化又是一个民族的标志，是一个民族存在的根据。中国古话说，文以载道。当印度的主要精英们都用英文来撰文写稿，著书立说，传播文化、观点和思想理念时，那些不懂英语的人首先就丧失了学习的机会，造成了知识界和教育界的“马太效应”。其次，这些精英们长期用英文写作，英文自然越来越熟练，而本民族的语言则慢慢失去了活力，给本民族文化带来暗伤。但用英语写作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印度的精英都看英文报纸，而且在网络时代，其他国家的精英们都可以通过网络来直接阅读印度作者用英语写成的文章，了解印度人的观点和成果，这样文章的影响力就要大得多，作者的知名度也容易扩大。至于地方语言的报纸质量和影响力是否会随着优秀记者、作者和读者的逐步淡出而慢慢下降，甚至一些语言因使用的人越来越少而逐渐消亡，关注的人已经不多了。

　　 有人说，学习英语充其量不过是学习一门语言和交流工具而已，干嘛要上纲上线呢？问题是，学习英语仅仅意味着学习语言本身吗？谁敢说，在学习英语的同时，没有把英美甚至西方的文学、文化、历史、宗教和传统习俗乃至价值观念等随语言一起留在脑海中呢？

      和中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拥有像胡适、林语堂和钱钟书等一批中英文俱佳的大师一样，印度在上世纪上半叶也曾有那么一批“学贯印西”的大师，不但英语出类拔萃，而且本民族的文化底蕴亦很丰厚。他们向印度传播着西方文明，同时又向西方推介印度的文化精髓。但时移事易，在英语越来越风靡的当代，多数印度人已经以精通英语为傲，在狄更斯的雾都、叶芝的荒原和罗琳的魔法世界中流连忘返，而对本民族文化和文明知识的缺失，几乎到了数典忘祖的地步。他们言必用英文，不会也不屑用自己的母语说话写作，更不要说在本民族的典籍和文献中徜徉痴迷。结果是，这些喝足了洋墨水的人因为对本民族遗产的无知而最终被本民族的文化给抛弃了。

      印度有识之士其实也早已意识到这一点。印度颇有影响的英文周刊《前线》杂志前几年就曾发文提到这个问题。其中一篇文章说，即便英语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口，让他们通过这个语言工具了解了世界，学到了知识，但他们如果对自己本民族的文化传统知之甚少，他们依然无法融入到自己的同胞中，只能和自己命运相似的人营造一个狭窄的圈子，站在社会的边缘上自得其乐。文章接着忧虑地指出：我们的传统，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诗歌和我们的思想知识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呢？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离本民族的语言和文化越来越远，去通过一种叫做英语的交流工具拥抱一种新的文化。这种情况值得担忧。

　　遗憾的是，印度人至今仍在享受着英语带来的“红利”，因此对本土文化在英语冲击下逐渐弱化的危害考虑不多。特别是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当今，讲究实际的年轻人提倡的是“学好英国话，走遍天下都不怕”。至于英语会不会对本民族语言进行腐蚀，会不会慢慢毁灭掉本国的文明和文化，那不属于他们考虑的范畴。即便有几位关心本国语言命运的学者发出微弱的呼吁，也很快就湮没在一片喧嚣的英语叫骂声中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