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不可以不弘毅

date: 2014-03-16 15:30:11
updated: 2014-03-16 15:30:11

在月亮爬上山之前，他终于抢先一步，站到了那山巅之上。

剑山。帝国第一山。是当年剑圣柳白潜心铸剑的地方。那时的剑山还不叫剑山，仅仅只是人们口中的那山，但那山的命运在柳白决定入山静修的便注定不平凡。柳白铸剑三十三年，那些剑意在他铸剑成功的那一刻达到巅峰，那无上的剑意从抽象到具象，化作凌厉的风，也化作锋利的顽石，不断侵削，不断累积，于是那山的命运开始改变，由钝至利，由缓到陡，不过瞬间，却如天地造化般持久。从此那山有了自己的名字，剑山。因为它的陡，因为它的锋，更因为它是剑圣柳白倾尽三十三年所铸造的第一把也是最后一把剑。

他回头望了一下那些已经距他不足二百米的银白色幽灵––帝国最骁勇的战士，以其不同于普通士兵的银白色铠甲、长矛而著称。幽灵们此时正努力地向上爬着，不足二百米的距离，在近乎垂直的剑山之上则近乎天距。不过他们已经很快了，比起逃亡多年身上早已伤痕累累的弘毅。

剑山之上是剑阁，或者说是曾经的剑阁。因为这里已经成了一片真正的冢地。四周散乱着一些或立着或倒着的残缺碑位，那是曾经的剑阁里最强大的代表。可惜剑阁破裂，早就没有人再来清扫。如今这些碑位在风雨中饱受侵蚀，就像旁边的破石屋，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在最中央放着的是剑圣柳白的碑，或许是因为那碑是昔日剑圣的，无人敢动，于是那玉碑依旧保存着自己的完整，甚至在今夜的月光映衬下更显高大，但毕竟剑阁不在，在这破败环境之中，自然也会显得破败。

真是嘲讽啊。弘毅看着剑阁的废墟，仿佛看见了那日三师叔反叛剑阁，那日帝国士兵第一次闯进剑阁，那日剑阁被一把火烧个半死，只剩下现在的废墟。弘毅突然大笑起来，全然不顾每一次大笑使肌肉拉伸所带来的疼痛，也全然不顾临近的危险。当年我们如此保护帝国，如今却被帝国追杀，真是嘲讽啊。

弘毅抚过师父的墓碑，流下眼泪。墓碑是师兄弟偷偷回来立的，可惜他们没能活着下山。帝国想到了一切的可能，整个剑山布置了大量的兵力，其中还有一些曾经的剑阁弟子。如果不是念及旧情，弘毅可能还没上山就已经死了。

弘毅想起当日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剑阁弟子，为帝国生，为帝国死。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要保帝国无恙。弘毅还清楚地记得师父说这话的时候的自豪，身为剑阁之首，怎能不自豪？只是那时的豪情从三年前便开始不复存在了。

三年前，帝国送走了最后一位明君也迎来了第一位暴君，在小人的怂恿下这位暴君下令将剑阁抹杀：顺者昌逆者亡。剑阁曾为帝国保驾护航数百年，再大的困难也没有让他们皱一下眉，但这次不一样。弘毅的二师叔于朝野上被上万名御林军围攻，通晓杀敌之术的二师叔却不懂如何向自己人拔剑，何况罪魁祸首也不是他们这些服从命令效忠帝国的士兵，而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君王不在场，如何拔剑？

半个月后三师叔归顺帝国，或者说是归顺于那位暴君，同时还有一大半剑阁弟子。师父带着还有跟着自己的弟子开始逃亡生活。一路上有不少弟子死了，有的人战死了，有的人因饥饿而死，有的人因生病而死，但不管怎样，比起那些屈服的弟子，他们是真正的剑阁弟子。半年后，剑阁依旧存在于世，只是再也不是曾经的剑阁了。两年前师父为保众弟子牺牲了，那天以后，剑阁便再无辉煌可言。

“师父，”弘毅对着师父的碑鞠了三躬，“我带着师兄弟们回来了。”弘毅身后是一块新的墓碑，上面用剑刻着这几年逃亡路上位剑阁荣誉牺牲的弟子的姓名。“我想他们有资格在这剑山之上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至于我，我终究只是您当年所收养的那个孤儿，不算是真正的剑阁弟子。得您厚爱是我莫大的荣幸，您的恩情弘毅来世再报。”

弘毅向山下望去，还有不足一百米的距离了。那些白色盔甲在夜里更显清冷，像逝去的人的面孔，毫无表情，毫无感情。

时间不多了。弘毅想起师父的嘱托，转身向剑圣柳白的墓碑走去，深深鞠了一躬，道了一声道歉，接着一剑劈下，用上好玉石制成的墓碑顿时裂开。一个用玉石做的剑盒落在地上，剑盒里装的自然是剑。

这把剑很普通，外表普通，剑柄普通，花纹也普通。但这把剑却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剑意，仿佛有水从天上来，波涛汹涌，又仿佛有山自远方来，不可抗拒。这些剑意是剑圣柳白用了三十三年积累下的，是足以在一瞬间将一座山雕成一把剑的力量。昔日铸剑成功之后，柳白命人将剑山的母玉打造成剑盒封进自己的墓碑里，只有历代掌门才能知晓的秘密。如今这把剑已和这座山融为一体，剑便是山，山便是剑，剑意便是山意。

这把剑有个普通的名字，叫山剑。

这座山有个普通的名字，叫剑山。

不过他们都是剑圣柳白所创，如何普通？

弘毅看着手中的剑，感受着那磅礴的剑意，想着这几年剑阁的变化、亲人的离去，这些不幸全因一个人的决定，而那个人在东方，在那最大的宫殿之内。于是弘毅剑指东方，山剑便是剑山，剑意便是山意，一股未曾有过的磅礴之势向东方掠去，仿佛有一座山于天地间行走。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百年前剑圣柳白于黄河前悟剑，创立了一个新的剑派––大河剑。摒弃传统剑法的繁多招式和无尽套路，大河剑只有一种形式，只是在那一剑中既有水的轻柔，又有水的刚强。一剑便是一种气势，一种排山倒海无可比拟的气势。如今剑意带着山意向东方掠去，有山的厚重，也有水的灵动。“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有山有水，便是天下，天下既来，如何抗拒？

两年逃亡路，两万里旅途。不过顷刻剑意便到了。然后那宫殿便崩塌了，将那位暴君深埋其下。那被压毁的地基的形状，正是剑山地基的形状。

起初弘毅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挥出这一剑，因为这是剑圣柳白的剑，里面的剑意是最强势的力量，而且此时已伤痕累累的似乎也承受不起那一剑带来的伤害。越是强大的剑，伤人的同时也一定会伤己。所以几乎同时，弘毅便倒下了。

但是他不后悔，甚至为此付出性命也不后悔。所以当那白色铠甲和白色长矛出现在他最后的视野里时，他留给人间的是一个微笑，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因为他叫柳弘毅。

因为他是剑阁弟子。

因为师父曾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