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作者孟帅)

——————2019年写——————
这几天老爸说爷爷饭量不如以前了,上次我回家时还能一顿一个馒头一碗菜,比我饭量还好。连续打了五天吊瓶有了好转,但这两天又不行了,并且出现了一些老人临终前的征兆,比如不时地在身上这里扯扯那里拽拽,跟不在眼前的一些亲人说话,一会儿跟他娘说“娘啊,我现在就靠儿子照顾了(意思是不能自理了)”一会儿跟重孙子说“乐乐啊,你是不是冷啊”,说着给没在眼前的孩子要盖被子。
 
我跟老爸说,这几天经常想起爷爷,想起从小跟爷爷在一起的事情。
 
爷爷86岁,1934年生。小时候上学半工半读。后来种地,结婚,生子,1960年自然灾害,在家里活不下去了,走着去西北要饭吃,路过北京西直门,后来沿着走西口的道路,到了包头。当时,奶奶和我爸留在家里,差点儿饿死,我爸小时候偷过人家红薯、南瓜,靠爷爷奶奶的一些朋友接济过日子。爷爷带着伯伯、老姑他们远走他乡去要饭,流落街头,也是受尽磨难。当时爷爷还带着我一个二哥,这个二哥叫孟宪义,比我爸年龄要大,但是辈分跟我一样,所以我叫他二哥。后来我上东皋联中(初中),他是我初二的音乐老师,当时他就要退休了。爷爷他们闯西北回来的那些年里,在我的印象里,二哥对爷爷是很感激很尊敬的,可能当年如果没有爷爷的照顾,他就会饿死或冻死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在磨难中建立起来的,懂得感恩的人终生难忘。
 
我在1982年出生,爷爷奶奶就两个儿子,我爸是老二,伯伯家先生了我的大姐,然后我们家就有了我。我是爷爷的大孙子,自然就从小经常跟着爷爷奶奶。后来加上我娘早早去世了,我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比较多。冬天,我有时候跟爷爷睡在他的小卖部里,那时候小卖部里有一个炕,睡觉区和货架区有一个门隔着,出小门就是货架前的过道。爷爷平时一个人在那里睡,我爸结了婚跟伯伯他们分了家,奶奶后来就跟我爸住了。大部分时候我跟奶奶在家里的东屋睡。
 
小学那时候,我放了学经常在爷爷的小卖部里写作业。从一二年级开始,爷爷让我和伯伯家的堂弟开始描红学毛笔字,一直都是描楷体字,描到了四年级。我在学校上书法课,写的字每次都被老师画出很多红圈圈,表示这些字写得好。我和堂弟的字都不错,而且写得比较像(堂弟比我写得还要洒脱自然),全得益于爷爷的启蒙和引导。爷爷虽然是农村人,但在人民公社时期,是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乡镇)里的会计,生活还不错,也不用下地干活。后来他当起了黄烟技术员,指导种烟农户烤烟叶。后来开起了小卖部,有了孙子,他愿意让孩子学一些文化人做的事情,除了让我们练书法,还教着我们很小就开始刷牙,那时候我记得刷牙的孩子很少。
 
到了放寒假,外面下了很大的雪,我和堂弟在小卖部里要写完字才能出去玩。外面寒风凛冽、雪花纷飞,屋里生着炉子、热烘烘的,我们就趴在柜台上一遍遍地描。爷爷说,写字就像做人,要横平竖直,中正不偏。
 
他还喜欢种花,当时有个大地窖,到了冬天就要把各种花搬入地窖过冬,其中有菊花、佛手、橘子(北方少见)。还养过鹦鹉、鸽子。我上小学时,爷爷包了一大片梨园,就在小学附近,放了学同学们都路过梨园。一到春天,我就能见识到书上学到的“千树万树梨花开”是个什么样子,梨花真的很美,纯洁无瑕的美。童年的春天,我会到树底下看梨花,到处都充满了生机,然后折一两支插到家里的瓶子里,把春天带回家。
 
爷爷也有很多缺点,据老爸说年轻时打老婆、饭桌上吃饭前端着酒盅训孩子、家里人受了委屈宁愿忍受也绝不低头求人。我爸因此跟他有很大的矛盾,不只是性格上的冲突,有很多事情,比如我爸没有上成初中,还有我娘去世的事情,个中原委我也是道听途说,邻里街坊也有谈论,不过这些都是家务事生活琐碎的磕磕碰碰,加上那个年代儿媳妇因为家庭地位低下受气都很普遍,我娘应该是性格耿直受不得委屈的人,久而久之,最后在这种打骂儿媳的家庭里实在忍无可忍,勇敢地用生命的代价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这个选择有她气愤公婆的不公和丈夫的愚孝,也有她贞洁刚烈的性格命运。后来因为喝下去的农药时间太久抢救不及时,遗憾好几代人,从我娘的祖父外祖父直至影响到我的孩子。我去姥姥姥爷家,他们几乎不跟我提这些当年的事情,但是他们再也没有进我们家门,甚至不再踏入我们这个村子,除了姥娘每年给我娘上坟,她每年会挎着垸(yuan四声)子路过我们村的小学东门,叫人喊我出来,哭红的眼睛弄得我也跟着落泪,喜忧参半的她塞给我很多刚煮熟不久还热乎的鸡蛋,边剥掉皮让我吃,边嘱咐我回家前把剩下的都吃完了。我哪吃得了那么多,不舍得吃都带回了家。
 
这是爷爷一生犯下最大的错误。在他最后一两年里,我跟弟弟妹妹们一起看他。他会当着孩子的面用简单的一句话表达他的忏悔。他流着泪跟我们说“海旗不容易啊,从小没了娘”,边说边呜咽起来。到了这个时候,我都三十多岁了,我娘也离开三十多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安慰爷爷“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是啊,我还能说什么呢,过去的都无法改变了,一切恩怨情仇都已烟消云散,就跟几年前我给娘迁坟立碑时在碑上刻下的诗句一样,“昔年凯风吹苗心,而今清风伴白云”,只有用这句话来祭奠我刚烈的母亲,祝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快乐安好。
 
回到爷爷这个人的优点上,我认为他的有些品质是罕见的,周围的人对他很不理解,包括他的儿子们。比如他经常会说这样的话:
宁叫人负我,我绝不负人。
好的东西留给别人,不好的留给自己。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做一个人让人感激怀念、无法忘记你的好的人。
 
有一次,一个乞丐到了小卖部前。我和爷爷正在一张路边的小方桌上吃饭,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天都快黑了。那个乞丐走到跟前跟爷爷说,能不能把吃剩下的碗里的一点儿菜送给他吃。爷爷就给他一个凳子,让他坐下一起吃。那人把剩菜碗端过去,又倒上了一大碗白开水,嘘啦嘘啦地喝了。最后心满意足地连连道谢就走了。
 
爷爷的这些品质,一直深深影响着我。别人都说他傻,不为自己考虑,就知道吃亏,还让家人跟着遭罪。他很有原则,而且终其一生没有改变,非常忠诚于自己的信念。这些方面,我认为他周围的亲人都不及他。
 
他的生活起居基本在小卖部。有梨园的时候会去看梨园,在那里住。后来有了苹果园,也经常住在苹果园。他到我家跟我们和奶奶一起吃饭的时候很稀罕。过年当然就成了他到我家时间最多的日子。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开始,可能就每天回我家吃饭了,不用奶奶或者我去送饭了。所以,过年对我来说,又是很特别的一家老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
 
过年的时候,直到现在,只要回到老家,走进堂屋,我的脑海里还会闪现出童年的印象。这个印象在我的意识中挥之不去,扎根了。那幅景象是这样的:
进了寒冬腊月,过了腊八节,年味一天比一天浓。奶奶开始准备每一天的工作,就跟童谣里一样。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
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炸豆腐,
二十六,炖大肉,
二十七,宰公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贴倒酉,
三十晚上熬一宿,
大年初一扭一扭。
 
早晨起来发现下了一夜的雪,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各家开始自扫门前雪。爷爷会从小卖部门口开始扫出一条羊肠小道,我家就从家里扫到小卖部门口,跟爷爷对着扫连接起来,这样等会儿奶奶做好早饭就方便给爷爷送饭了。从我家到爷爷小卖部的这条路啊,从大年初一走到腊月三十,日日走,月月走,走过了春夏秋冬,走过了童年少年,走过了街坊邻居,走过了故乡,周而复始,直到大了,突然有一次回家发现这条路比小时候短了很多。
 
到了除夕夜,家里堂屋后墙上,会从天棚顶到地面,悬挂出一幅巨大的关公像,左侧有张飞,右侧还有一个人,忘了是谁,有一副对联,记不清写的什么了,爷爷念给我们听,让我们认识上面的字。总觉得有这样一份庄严在,一股天地间的浩然正气就充满了门庭。那种感觉,就像多年以后,我读到了文天祥的《正气歌》一样: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现在爷爷到了最后的阶段,我和弟弟还在回老家的高铁上。希望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少遭罪,早解脱。老了护理不好,真的很难。
想到爷爷,我就想起中国家训中最有代表性的那一句: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虽然没有读多少诗书,但是对那句话表达的追求,心中一直有着无限的崇敬和向往。
 
贴上几张老照片:
 
大年三十,家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早上三四点钟起床,6点左右喝酒吃饭。睡眼惺忪、朦朦胧胧就被奶奶喊起来烧香磕头,每年这个时候这个时刻走在院子里都能感到沁人心脾的清冷和肃穆。有时候院子里还有雪。
 
弟弟海良上高中时:
 
更早一些的,海英姐姐结婚时:
照片中都成了美好的回忆。可叹的是,时移世易,人心不古。当年老人拿孩子当宝贝,生了病赶紧治,生怕受一点儿罪,孩子们大了以后,谁还能拿垂垂老矣的人当宝贝呢,不当累赘就烧了高香了…
 
在潍坊医学院附属医院里,我看着躺在床上的爷爷,没睡着,睁着眼,四目相对,我很想问问他现在想什么:
“爷爷,你在想什么啊?”
“木想什么啊”
“你还有什么愿望嘛?”
“木有啊”
是不是到了最后阶段,人真的就跟婴儿一样了。几个月前我回家,爷爷还给我讲当年鬼子进我们村子的事情,还感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年的时候,我去他那里,他还给我念吕剧《李二嫂改嫁》的一些唱词: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对孤灯。
想往事,暗伤心,谁管谁问。”
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爷爷可能不只是怀念这些戏词,而是借戏词表达他同样处境的感慨啊……
 
——————2024年12月7日续写——————
说完了爷爷,不得不再说说我的奶奶了。
 
奶奶跟爷爷同龄人,她是店子村的,离我们郭家埠很近。听她跟我们讲,她的爷爷是中医还是开药铺的来着,所以她从小也学了一些中医治病的方法,从我小的时候,就有不少村里人遇到病啊灾的来求助她,我现在记得的方子里她用过:七个黑豆,七个红豆,桃枝啥的。还有一些巫医传下来的方法,主要是给孩子治病的,说是可能被鬼神吓到了。爷爷都说她这是迷信,这些事上坚决跟她划清界限。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生病了,奶奶都会把我们叫到天井里或者大路上,拿一根烧火棍在地上画个圈,我们站进去,她就开始念念有词的跟鬼神说话,具体怎么说的记不清了,大概意思就是我们家孩子很乖很懂事啊,没犯什么大错,您就放过他吧!让他给您磕头了,以后他会多行善事的...最后奶奶摸着我们的头,来一句“XXX会保佑你的,好啦,好啦,都好啦”。
 
有一次我生病了,奶奶问我今天去哪儿了,从哪儿路过,我告诉她从小学后边的去台东村的路上走过。那里有我母亲的坟(地面以上早就啥都没有了,以前给平了)。奶奶就说可能是我娘的鬼魂吓到我了,然后就按上面的程序开始跟我娘诉说、磕头,让她保我健健康康、学习进步、早日考上大学。
 
有的人后来买了车,要祭车,都来找我奶奶。应该是祭路神还是什么神。保佑车主平安。
 
可能因为这些,当然也不仅仅这些,奶奶的人缘特别的好。加上她个性开朗、大方,而且果敢、有魄力,有巾帼气概。据说还没嫁人是个姑娘的时候,她就给八路军送过信。这都跟她为人处世的理念和风格有关。她是有侠义精神和情怀的农村妇女,虽然她基本没出过远门,最远可能就是去过县城看亲戚,见过火车。不像爷爷闯荡过大西北,见过不少世面。奶奶的智慧都来自于乡村里的生活经验和祖祖辈辈的传承。
 
关于她的魄力和英雄气概,有一个例子。当年文革期间爷爷被批斗(可能因为祖上是富农),被关到家南砖窑厂的小屋里,想整爷爷的人有的还是当年关系很好的。奶奶一个人单刀赴会,跑到那里指着那群混蛋喊着他们的小名把那群耀武扬威的土匪们骂了个没鼻子没脸,最后当着他们的面,怒斥爷爷给他们下跪不争气,说:“这些混蛋是什么东西,你给他们跪什么?!走!跟我回去!” 这些话表面上看是骂爷爷,实际上是说给混蛋们听的,找机会把爷爷救回家。足见奶奶这个人的胆识、气魄和智慧。后来我看《红楼梦》里的刘姥姥,脑子里想到的就是我的奶奶的形象。刘姥姥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农村老奶奶,读书少不代表没文化,没见过世面不代表没有人生智慧。
 
同时,她对爷爷是真心地好。旧社会,女人在家里确实是没地位的。逢年过节,家里来了客人,奶奶忙前忙后把一大桌子菜端到了东厢房的炕上,最后是不上桌的,就在堂屋大锅台边上烧火做饭的地方坐在凳子上吃,吃的是爷爷和客人们喝完酒吃完饭撤下来的剩菜。这些我是孩子的时候都看在眼里,但是无力改变。等到过年了,大年夜凌晨,那时候才是一年到头奶奶少有的正式上桌跟爷爷坐在正位的时候,菜也不用她炒,都是晚辈们炒好端来。我家和大爷家各炒几个菜,拼成一大桌。因为奶奶只有这个时候能享受这种待遇,所以我对过年的期盼也会更多一分。我盼望着奶奶能得到这份尊敬。
 
还有一次,爷爷在去给小卖部进货的路上被车撞倒了,身上皮都擦破了,流了不少血,白色褂子都破了。我正在胡同里到处窜着玩,偶尔回到家里撞见奶奶,奶奶就略带责备地说“你爷爷都摔伤了,海滨他们都过去了,你怎么也不过去问问,快去看看!” 我是一个一有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人,于是赶紧老老实实听奶奶的话去了小卖部看望爷爷。
 
爷爷每年6月19都会过生日,60岁之后爷爷生日是全家的大日子,准备之丰盛不亚于过年。爷爷的两个姐姐家、本村的一个妹妹家的外甥(我叫表叔、表大爷、表姑)也会来,比过年自家的人可多多了,三大桌都坐不下,很热闹,亲戚们也会带着孩子来,那就又多一桌。有表姑还会买一个特别大的生日蛋糕。
 
奶奶从来没有过过自己的生日。听说是她的生日那天是爷爷母亲的忌日。
 
奶奶有三个孙子,三个孙女。我家三个,大爷家三个。大孙女海英是我堂姐,我是大孙子海旗,然后是龙凤胎堂弟堂妹海滨、海霞,最后是我妹妹静静、弟弟海良。孩子多了,奶奶叫一个孩子的时候,总是轮着喊一圈,恰好最后一个才喊到要喊的那个。
 
我比较特殊,因为两岁没了娘,从小就跟着奶奶,吃睡都在一起。可能是因为这个,奶奶在我爸和大爷分家后,是不轮着过的,而是只在我家。东厢房就是我和奶奶的屋。妹妹和弟弟也都一起。
 
在我很小的时候,可能还没上幼儿园(当年叫育红班,6周岁才去,就上一年),晚上我哭醒了,发现家里黑咕隆咚的就我自己,我哭喊着、摸索着到了大门口,然后拿掉门槛提子,从底下爬出来去爷爷的小卖部找奶奶。应该不止一次,这样的情景我到现在还有印象。老爸那时候可能在外面打工不是经常在家,奶奶在哄睡我之后,应该是去了小卖部或者找其他父老乡亲们聊天去了。还有的时候,我的哭声被从我们屋后的路过的人听到了,他们就让我别哭了,给我喊我奶奶去。我对他们都是感激的,我对家里的很多父老乡亲们都是有感情的。
 
到了冬天,奶奶早上早起来给我做饭吃,等我起床的时候,天太冷,奶奶总是先把棉衣棉裤拿到外屋,从正在烧火做饭的灶底下往外抽出一些燃烧的柴火,烤暖和了再拿给我穿上,那样就不冰凉了。
 
有时候奶奶起完了,我要去上学了她还没做好饭,我就没好气地直接去上学了。早自习上了一会儿了,奶奶迈着她那我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来了,老远我就能听出来是她的踢踏声。数九寒天,她一手端着一缸子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粥,一手拿着包袱里的大馒头,就像每天给爷爷往小卖部送饭一样,也给我送来了。我在同学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很难为情,忙喊她赶紧拿回去,我不吃。奶奶用坚定的语气告诉我,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咋行,别怕丢人。我就在大家的嬉笑声中吃完一顿饱饭。我的做人同时受到了爷爷和奶奶的教导和熏陶,可能奶奶给我的影响更多,因为在一起的时间更长。
 
小学时我们的梨园还在,爷爷打理梨园,梨园里有个屋子,可以住在那里,还很舒服。春天到了,除了看梨花,我还去给鸟儿做鸟窝。那时候我还小,不懂的鸟儿是在树上做窝的,就在地上挖个坑,铺垫上一些梨树叶,感觉很舒服了,就满意地等着小鸟来住,只不过从来没等到鸟儿来住过。到了秋天,梨子熟了,爷爷带着我们摘下来,我记得梨树很高很高,有的需要爬树去摘,有的还得用很长很长的杆子绑上网兜去撸。还有一颗特别大的桃树,应该是水蜜桃,又大又好吃,就像西游记里孙悟空吃到的一样。摘下的梨子盛到框里,奶奶推着一个独轮车,一边是梨子,一边是我,去十里八乡走街串巷地叫卖。这个时候我可能还在幼儿园或一二年级。后来稍大一点儿,我跟着奶奶去王家埠集上卖桃子,快到中午了,奶奶给我买了一大块刚煮好的卤猪头肉,她也不吃,就让我一个人独享。猪头肉太好吃了啊,平时除非过年过节,或者偶尔爷爷买了我去那里碰上才能吃到的。一年吃不了几次。
 
奶奶有很多的爱好。唱歌、听样板戏、扭秧歌、讲故事,还会写顺口溜,其实就是诗,只是没那么规范。后来还念佛,其实也是唱的,都是跟人学来的,唱词也是我们当地生活化的。爷爷也爱听戏。我听《红灯记》首先就是她们的影响,当然,我爸也爱听,还很会唱,也教我们唱。他小时候还经常在村里的演唱队里表演。都是爷爷奶奶队这个家的影响。我上大学期间,把一盒红灯记磁带也带上了,没事时就听。周围没有人听这个的,大家都听流行歌曲。当然,我也也喜欢流行歌曲,连奶奶都喜欢。有一次,高枫的《大中国》红遍大江南北,奶奶让我教她唱。“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错。家里盘着两条龙,是长江与黄河呀,还有珠穆朗玛峰儿世最高山坡”。当然,奶奶听的最多的歌曲还是革命歌曲。她教我唱过《太阳出来照四方》《上甘岭》《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等等,好多我都不记得了,偶尔在哪儿听到时就会马上激活我的回忆。
 
夏天,屋里很热,我们就在天井里铺上席子,躺到很晚才回屋睡。奶奶会给我们讲可怕的故事,马虎(指狼)吃人。我们既害怕,又想听。你说怪不怪。
 
再说奶奶念佛。村里又好几个她的伙伴,特别是村庄东头的几个。台东有一个庙,每年三月初三他们都会结伴走着去烧香拜佛,还会给我们带风筝或者芝麻烧饼回来。我特别喜欢那种芝麻烧饼,平时都没有,只有这个时候有,是两个像帽子一样的盖子合在一起,里面中空,鼓起来的。吃起来很香。有时候奶奶让我帮着抄写念的词。我没见过他们念什么佛经的高深内容,最多的就是念佛号“阿弥陀佛”“南na无mo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等。一句佛号,就足以让人升起诚敬之心。诚敬二字说起来简单,道理却很深很深,需要时时刻刻、月月年年地去领悟。她在家里只供奉观世音,有好几个陶制观音雕塑。奶奶都去世二十年了,自她走后,再没人替她继续供奉了。我想今后我把她的观音雕塑拿到北京来,继续供奉。
 
奶奶还特别喜欢看电视剧。我在童年阶段跟着她看过的电视有很多。我也特别喜欢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候有了电,也有的人家买了电视,于是到了晚上她就带我去跟她关系好的人家里聊天看电视。珍珠传奇,奇侠出山,云破天开,金剑雕翎,陆小凤,日月神剑,乙未豪客传奇,神州侠侣,红楼梦,聊斋等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和影视剧,还有插曲,真是快乐的童年!奶奶就很喜欢李娜演唱的《乙未豪客传奇》里的《谁说也不信他》。我当然也喜欢,也会唱。有时候看的晚了我睡着了,奶奶就背着我回家,我迷迷瞪瞪地,有时候被奶奶一摇一晃的步伐给晃醒了,但是觉得舒服就继续趴在奶奶背上睡去。
 
我从小学习就是为了家人,我想让他们高兴,我当时没法挣钱,我所做的只能是学习。我通过学习尽我的孝心。所以,我的成绩不错,基本在班上都是第一名。虽然分数并不高,说明当年大家的基础都不怎么样。我还记得,小学一年级过年考试,数学我是63分,居然还是全班第一。语文就高多了,应该是90分以上了。
 
小学毕业后,我去了离家最近的初中,那天去看排名和分班结果,就在初一最头上的班级教室墙上,有一块大黑板写着四个班级所有人的录取分数和名字。我是三班的第一名。全年级第二。第一是一班的台东村周学彬,我当时就把他的名字记住了。后来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名时,高兴坏了,一路跑到家,直奔爷爷的小卖部,把这个好消息报告了爷爷奶奶。看着他们为我自豪,我真的无比快乐和幸福。他们越是高兴,我就越有动力学习。我把书本随时放在自己枕头边,半夜或者是凌晨醒过来我就拉开灯继续看会儿。奶奶说:“你疯了,这才几点就看书,赶紧睡!” 她强行把我的头按下,关了灯让我继续睡。我其实不是那种特别机灵和聪明的孩子,但是的确刻苦用功,因为我心中有动力。
 
初中二年级,我考全年级第一那一次,我预测到了英语的大部分考试题目。考试前,我还在家里灶神前鞠躬敬拜,让神仙保佑我预测成功,没想到果不其然。真神了!奶奶经常让我叩拜磕头的神这么灵!我对奶奶的感激之情胜过神仙。
 
有一次,我中午骑车回到家,身上实在挺不住了,一到小卖部门口就把车一扔,整个人躺在炕上不行了,干啥都干不成了,说话的力气也没了。这架势真把爷爷奶奶吓坏了,赶紧叫来了跟奶奶关系特别好的大夫(孟庆楼)。他左右给我看了一下,没发现问题。结果我奶奶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肉,她马上去给我坐了一碗肉汤,加一个大馒头。我勉强起来吃完,立马活过来了,“病”就全好了。原来,我是一天没怎么吃饭饿的!
 
初中三年级,我们离开了东高中学去了平原中学。中考前一个月,我因为提着铁通打开水上楼摔了一跤,腿被严重烫伤。在家修养期间,我天天看《东方小故事》《阿凡提》,不太看书学习了,奶奶颇为严厉的告诫我“我看你是不想考高中了啊”。我当时确实抱着“大不了复读一年”的想法,但是奶奶的话还是激发了我,让我不敢这么松懈。最终回学校参加中考,我的成绩基本没受影响。在家闲了一个月可能只有政治忘了一些,回去的模拟考试政治老师刘锡海(我初二语文毛老师的丈夫)拿着一根小棍邦邦的敲着我的头跟我说“赶紧补啊,中考没几天了”。
 
高中就去县城了,是我们当年最好的一中。我在班里只是前几名。我最喜欢的是物理、英语、数学。物理、英语基本上是全班最好的了。最差的是语文、化学。一直到大学毕业,我也不怎么喜欢阅读课外书,尤其是长篇,看起来容易困。有一次,奶奶带着弟弟来学校看我,她可很少有机会到县城来,除非有亲戚接她过来。我在学校门口买了根小鸡腿,准备改善伙食,平时可不敢买。这时候听同学说我奶奶来了,就赶紧奔到校门口去找。奶奶看到我吃得可怜,后来说起过多次她去学校看到我的情景,说我不舍得花钱。
 
我因为到了县城上学,算是出国远门的人了,比奶奶见识要多了,虽然整体在学校里,但是也是常在县城的人了。奶奶就觉得这孩子越来越成才了。我一个月回家一次,渐渐地,回到家里,再走上从家到小卖铺的那段几十米的路上,我忽然有一天开始觉得这条路短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长了。小时候晚上,走在这段路上我都害怕。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早早起来就跑到大爷家(小卖部跟大爷家在一起)喊他们开门,路上因为害怕觉得长,总感觉黑影里有可怕的鬼在盯着看。那时候小卖铺里有一摔就响的鞭炮,我都是边跑边摔,吓唬鬼,给自己壮胆。渐渐长大后,这种害怕的感觉也消失了。每次我儿子说睡觉时关了灯害怕,我都会想到我小时候的感觉。
 
考上了大学,奶奶就更为我自豪了。听到她跟人家说自己孙子是大学生,我就很满足。有一次放假回家,我告诉奶奶说还是家里的饭好吃,她就多次跟人提过这个事,说我还是喜欢家乡饭。毕了业参加工作,我先去济南干了俩月,因为觉得工资低(加上当时因为缺乏经验被辞掉)就来了北京。爷爷还在过年时来我家拜年的乡亲们夸我说“这就是艺高人胆大”。虽然实际上我知道自己根本不够资格,但是还是很受用,很受鼓励。谁不喜欢夸赞自己的孩子呢!
 
可惜的是,奶奶在毕业第一年就查出了肺癌晚期。我正想好好报答她的时候,她却将不久于人世。我跟爸爸说,“咱们不能放弃治疗,我想让奶奶来北京的医院看看”,老爸知道,看病是小,让奶奶临终前来一趟北京看看是大。奶奶一辈子崇拜毛主席、感激毛主席,我要带她去天安门看看。遗憾,太遗憾了,奶奶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走太多路了,到最后也没能去天安门。她自己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没那个兴致了。在我租的房子里住的时候,她跟我说,听到打开门时支呀支呀的响声会害怕。年轻不懂事的我还笑着跟她说“怎么会呢”。那个时候从她的表情上,就能发现病痛给她带来的痛苦,她没有以前的笑容了,拍照时让她笑,拍出来后我看到的是苦笑,是为了让孩子高兴硬去做的动作,可惜她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和面部表情了。
 
奶奶的去世,当时我虽然也悲痛,但是葬礼上我没哭,后来我也平淡地接受了。但是从此我失去了动力和斗志。我对生活和工作都不再像上学时那么有劲头了。或许,这是我毕业后持续十年之久的倦怠期的深层次原因。我从小就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单纯、天真、简单,没有太大的抱负和志向,只想让我爱的人因为我的存在而快乐,这样我就快乐了。奶奶是我爱的人里第一个要报答的,但是在我有能力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报答对象,就好像我费尽二十年苦功拉起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弓,突然没有了靶子,我拔剑四顾,心只留下茫然一片。
 
奶奶刚去世那一两年,我有天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了她,我还在老家炕上没起床,这时她坐在以前她常坐的靠近炕头(连接锅灶的那头)的一边炕沿上,像个外人来到我们家坐着一样。我在被窝里趴着抬起头看到她,别提有多开心了,奶奶终于回来了!我哽咽着问她:“嫲嫲(ma三声),你到底去哪儿了啊,怎么好久都没看见你了?” 她慈祥地笑着对我说:“我出远门去了”。我太高兴了,也不问那么多了,反正奶奶回家了,我该干嘛去干嘛去了,等我再回到家,奶奶还会在家里等着我的。因为小时候我经历过这样一次跟奶奶的分别,那时候奶奶被一个表姑接去他们家了,当天晚上没回来,第二天傍晚才见到她,两天的时间小小的我因为担心看不到她就有种说不出的愁和思念,再看到她时我都哭了,奶奶还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好啦好啦,你看看我们海旗,才一天没见就想他奶奶,好孩子”。
 
如今奶奶离开二十年了,说来也怪,奶奶很少再出现在我的梦里。奶奶,你怎么也不拖个梦给我呢!
 
爷爷、奶奶,我代表你们的儿孙们,代表全家,祝你们一切安好~~
 
写下此文,以纪念我的爷爷奶奶。
孙子海旗于北京敬上
2024年冬月初七,大雪(节气)
posted @ 2019-12-05 15:14  将军赶路,不斩蝼蚁  阅读(366)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