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醒》 - 书摘

我的父母

父亲目不识丁,祖父也目不识丁。原籍山东省荣城温泉寨村。上溯十八代乃至二十八代、三十八代,尽是文盲,尽是穷苦农民。

他转折了我们这一梁姓家族的成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反对我们几个孩子看“闲书”的。见我们捧着一本什么小说看,他就生气。看“闲书”是他这位父亲无法忍受的“坏毛病”。

母亲也是文盲。外祖父去读过几年私塾,是东北某农村解放前农民称为“识文断字”的人,故而同是文盲,母亲与父亲不大一样。父亲是个崇尚力气的文盲,母亲是个崇尚文化的文盲。崇尚相左,对我们几个孩子寄托的希望也便截然对立。父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靠力气吃饭,母亲希望我们将来都能成为靠文化自立于社会的人。父亲的教育方式是严厉的训斥和惩罚,父亲是将“过日子”的每一样大大小小的东西都看得很贵重的。母亲的教育方式堪称真正的教育,她注重人格、品德、礼貌和学习方面。值得庆幸的是,父亲常年在大西北,我们从小接受的是母亲的教育。母亲的教育至今仍对我为人处世深有影响。

我认为,文学对于一个作家儿童时代的心灵所形成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对一个作家在某一时期或某一阶段的创作风格起着“先天”的、潜意识的作用。

我的小学

老师认为我顶撞了她,更加生气了,又看我的双手,说:“回家叫你妈把你两手的皴用砖头蹭干净了再来上学!”接着像扒乱草堆一样乱扒我的头发,“瞧你这满头虮子,像撒了一脑袋大米!叫人恶心!回家去吧!这几天别来上学了,检查过后再来上学!”

我认为,对于身为教师者,最不应该的,便是以贫富来区别对待学生。我的班主任老师嫌贫爱富。我的同学中的区长、公社书记、工厂厂长、医院院长们的儿女,他们都并非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有的甚至经常上课吃零食、打架,班主任老师却从未严肃地批评过他们一次。
对班主任老师尖酸刻薄的训斥,我只有含侮忍辱而已。
我两眼涌出泪水,转身就走。
这一幕却被语文老师看到了。
她说:“梁绍生,你别走,跟我来。”扯住我的一只手,将我带到教员室。

她抚摸着我的头,低声说:“别哭,跟老师回学校吧,啊?我知道你们家里生活很穷困,这不是你的过错,没有什么值得自卑和羞耻的。你要使同学们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师都喜爱你,今后就得努力学习才是啊!”

狄更斯说过:穷困对于一般人是种不幸,但对于作家也许是种幸运。的确,对我来说,穷困并不仅仅意味着童年生活的不遂人愿。它促使我早熟,促使我从童年起就开始怀疑生活,思考生活,认识生活,介入生活。虽然我曾千百次地诅咒过穷困,因穷困感到过极大的自卑和羞耻。

随后她又拿起她的脸盆,领我到锅炉房,接了半盆冷水再接半盆热水,兑成一盆温水,给我洗头,洗了三遍。
只有母亲才如此认真地给我洗过头。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脸盆里。

几年来,我在一位关心我的老师和一位讨厌我的老师之间,处处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力不胜任地扮演一架天平上的小砝码的角色。扮演这种角色,对于一个小学生的心理,无异于扭曲,对我以后的性格形成不良影响,使我如今不可救药地成了一个忧郁型的人。

四年级上学期期末考试,我的语文和算术破天荒地拿了“双百”,而且《中国少年报》选登了我的一篇作文,市广播电台“红领巾”节目也广播了我的一篇作文,还有一篇作文用油墨抄写在儿童电影院的宣传栏上。同学对我刮目相待了,许多老师也对我和蔼可亲了。

我被彻底激怒了!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在我面前侮辱我的语文老师!我爱她!她是全校唯一使我感到亲近的人!我觉得她像我的母亲一样,我内心里是视她为我的第二个母亲的!

教育的社会使命之一,首先就是应在学校中扫除嫌贫谄富媚权的心态!
而嫌贫谄富,在我们这个国家,在我们这个国家的小学、中学乃至大学,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依然不乏其例。

我的中学

青年永远是文学的最真挚的朋友,中学时代正是人的崭新的青年时代。他们通过拥抱文学拥抱生活,他们是最容易被文学作品感动的最广大的读者群。今天我们如果进行一次有意义的社会调查,结果肯定也是如此。

我受哥哥的影响,非常崇拜苏俄文学,至今认为苏俄文学是世界上伟大的文学。

我看小人书,怀着这样的心理:自己阅读长篇小说时头脑中想象出来的人物是否和小人书上画出来的人物形象一致。二者接近,我便高兴。二者相差甚远,我则重新细读某部长篇小说,想要弄明白个所以然。有些长篇小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读过两遍的。

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也落满了毡绒,母亲整个人都变成了毛茸茸的褐色。这个角落更缺少光线,更暗。一只可能是一百度的灯泡,悬吊在缝纫机上方,向窒闷的空间继续散热,一股蒸蒸的热气顿时包围了我。缝纫机板上水淋淋的,是母亲滴落的汗。

我失魂落魄地往家走。那种绝望的心情,犹如破了产的大富翁。

买书其实莫如借书。借的书,要尽量挤时间早读完归还。买的书,却并不急于阅读了。

母亲理解地回答:“放心吧,就是家里失了火,我也叫你弟弟妹妹先把你的书箱搬出去!

对较多数已经是作家的人来说,通往文学目标的道路用写满字迹的稿纸铺垫。这条道路不是百米赛跑,是漫长的“马拉松”,是必须一步步进行的竞走。这也是一条时时充满了自然淘汰现象的道路。缺少耐力,缺少信心,缺少不断进取精神的人,缺少在某一时期内自甘寂寞的勇气的人,即使“一举成名”,声誉鹊起,也可能“昙花一现”。始终“竞走”在文学道路上的大抵是些“苦行僧”。

母亲养蜗牛

我是早已习惯了寂寞的人,视清静为一天的好运气,一种特殊享受。而且我也早已习惯了自己和自己诉说,习惯了心灵的独白。那最佳方式便是写作。稿债多多,默默地落笔自语,成了我无法改变的生活定律了。

为了排遣母亲的寂寞,我向北影借了一只鹦鹉。就是电影《红楼梦》中黛玉养在“潇湘馆”的那一只。一个时期内,它成了母亲的伴友,常与母亲对望着,听母亲诉说不休。

你得明白,人自己养的东西,是舍不得弄死了吃的。这个道理,是尊重生命的道理……”

儿子顶撞我:“你骗小孩儿!你尊重生命了么?上次别人送给你的蚕蛹儿,活着的,还在动呢,你就给用油炸了!奶奶不吃,妈妈不吃,我也不吃,全被你一个人吃了!我看你吃得可香呢……”

那些甘于寂寞的,惯于离群索居的,羞涩的,斯文的,与世无争与同类无争的蜗牛们啊,谁知它们是否会挨过寒冷的冬天呢?谁知它们明年春天是否会出现在那一棵老树之下呢?它们真的会认识饲养过它们的我的老母亲么?居然也会认识那样一位老母亲的儿子么?……愿上帝保佑它们!

母亲播种过什么?

我的思想是相当唯物的。但受情感的左右,难免也会变得有点儿唯心起来——莫非母亲的母亲,注定了要在这一年的冬季,将她的女儿领走?我没见过外祖母。但知外祖母去世时,母亲尚是少女……

我早知母亲有些干儿女。究竟有多少,并不很清楚。凡三十余年间,有的见过几面,有的竟不曾见过。但我清楚,在漫长的三十余年间,他们对母亲怀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他们当年皆是我弟弟那一辈的小青年。

那个年代,这些平民家庭的小儿女啊,似些孤独的羔羊,面对今天这样明天那样的政治风云,彷徨、迷惘、无奈、亲情失落不知所依。

像一只母鸡展开翅膀,不管自家的小鸡亦或别人家的小鸡,只要投奔过来,便一概地遮拢翅下……

我曾很不以为然过,但母亲对我的不以为然也同样不以为然。她不与我争辩,以一种心理非常满足的、默默的矜持,表明她所一贯主张的做人态度。

给哥哥的信

屈指算来,弟弟妹妹们各自成家,哥哥入院,十五六年矣!这十五六年间。我竟一次也没探望过哥哥,甚至也没给哥哥写过一封信,我可算是个什么样的弟弟啊!

他当年已五十多岁了,自觉力气大不如前了。对于一名靠力气挣钱的建筑工人,每望着眼面前一个个未成年的儿女,他深受着父亲抚养责任的压力哪!哥哥上大学并非出于一己抱负的自私,父亲反对哥哥上大学,主张哥哥早日工作,也是迫于家境的无奈啊!一句话,一个穷字,当年毁了一考入大学就被选为全校学生会主席的哥哥……

信中每嘱我万勿酣睡于荒野之地,怕我被毒虫和毒蛇咬;嘱我万勿乱吃野果野蘑,怕我中毒;嘱我万勿擅动农机具,怕我出事故;嘱我万勿到河中戏水,怕下乡前还不会游泳的我被溺……

其间回过哈市五六次,每次都来去匆匆,竟每次都没去医院探望过哥哥!这是我最自责,最内疚,最难以原谅自己的!

我宁愿要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沉重,而不愿以永失父子母子的天伦亲情,去换一份卸却沉重的轻松。

父亲的演员生涯

但这位老人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

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唉,我为我们导演发愁哇!他就怕这几天下雨……”

全厂两千来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才好发工资,发奖金!你不明白?你一点不关心?

记得有天晚上,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妻子和老父母一块儿包饺子。父亲擀皮儿。忽然父亲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唉,人啊,活着活着,就老了……”

父亲所“演”,不过就是些迎着镜头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角色。走得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就十几秒钟。

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大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

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次奖状的建筑工人。

父亲的遗物

从少年时期至青年时期至现在,我几乎一向处在多愁善感的心态中。我觉得我这个人被那一种心态实在缠绕得太久了。我怕陷入不可名状的亲情的回忆。我承认我每有逃避的企图……

父亲逝前一个月,我为父亲买了六七盒“蛋白注射液”,大约用了近三千元钱。我明知那绝不能治愈父亲的癌症,仅为我自己获得一点儿做儿子的心理安慰罢了。父亲那一天状态很好,目光特别温柔地望着我笑了。

一个月后,父亲去世了;母亲回哈尔滨了……心里总想着应向母亲认错,可直至母亲也去世了,认错的话竟没机会对母亲说过……

父亲在世时,常对我儿子说:“你呀,你呀,几辈子人的福,全让你一个人享着了!

现在,我自己竟每每想到死这个字了。我也不怕死。只是觉得,还有些亲情责任未尽周全。我是根本不相信另一个世界之存在的。但有时也孩子气地想:倘若有冥间,那么岂不就省了投胎转世的麻烦,直接地又可以去做父母的儿子了吗?那么我将再也不会伤父母的心了。

兄长

老人而有老孤儿的感觉,这一种忧伤最是别人难以理解和无法安慰的,儿女的孝心只能减轻它,冲淡它,却不能完全抵消它。

。我祈祷他起码再活十年,不病不瘫地再活十年。我不奢望上苍赐他更长久的生命。因为照他现在的健康情况看来,那分明是不实际的乞求。我也祈祷上苍眷顾于我,使我再有十年的无病岁月。只有在这两个前提之下,他才能过上十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较自由的生活。

是的,此前我许多次地恨过哥哥。那一种恨,可以说是到了憎恨的程度。也有不少次,我曾这么祈祷:上帝呵,让他死吧!并且,毫无罪过感。
我虽非教徒,但由于青少年时读过较多的外国小说,大受书中人物影响,倍感郁闷、压抑了,往往也会像那些人物似的对所谓上帝发出求助的祈祷。

到过我家里的父亲的工友曾同情地对母亲说:“梁师傅太仔细了,舍不得买食堂的菜吃,自己买点儿酱买几块豆腐乳下饭,二分钱一块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

他快五十岁了,为了这个家,每天仍要挑挑抬抬的。他竟没在饥饿的年代饿倒累垮,想来也算是我家的幸事了。

父亲又对哥哥说:“老大,你要为家庭也为弟弟妹妹们做出牺牲!”
哥哥却说:“爸,我想过了,将来上大学的几年,争取做到不必您给我寄钱。”
父亲火了,大声嚷嚷:“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儿子?难道我在这件事上就一点儿也做不了主了吗?”

等列车开远,我对哥哥说:“哥,我恨你!”依我想来,哥哥即使非要考大学不可,那也应该暂且对父亲说句谎话,以使父亲能心情舒畅一点儿地离家上路。可他居然不。

一九六二年,在哈尔滨市,底层人家出一名大学生,是具有童话色彩的事情。这样的一个家庭,全家人都是受尊敬的。

饥饿像一只大手,依然攥紧着大多数中国人的胃,从草根草籽到树皮树叶,底层中国人几乎将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吃光了,并尝试吃许多自认为可以吃的,以前没吃过不敢吃的东西。父亲在大西北挨饿,哥哥在大学里挨饿,母亲和我们在家里挨饿。

哥哥上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开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学校发来的电报:“梁绍先患精神病,近日将由老师护送回家”。电文是我念给母亲听的。
母亲呆了,我也呆了。

那时天已黑了,北方迎来了第一场雪。护送哥哥的老师说哥哥不记得往家走的路了,但对母校路熟如家。

哥哥那种喃喃自语对于家人不啻是一种刑罚。一旦超过两个小时,人的脑仁儿都会剧痛如灼的。而哥哥却似乎一点儿不累,能够整夜自语。他的生物钟也黑白颠倒了。

于是一辆精神病院的专车开来,哥哥被几名穿白大褂的男人强制性地推上了车。

哥哥住了三个月的院,在家中休养了一年。他的精神似乎基本恢复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师将他推荐到一所中学去代课,每月能开回三十五元的代课工资了。

一切似乎都朝良好的方面进展。
那一年已经是一九六五年了。
然而哥哥的大三却没读完——转年“十年动乱”开始,各大学尤其乱得迅猛,乱得彻底。
哥哥又被送回了家里。
这一次他成了“政治型”的疯子。
他见到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妈,我不是‘反革命’!”

他又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语了。他很可怜地对母亲解释,他不是自己非要那样折磨亲人,而是被特务们用仪器操控的结果,还说他的头也被折磨得整天在疼。母亲则只有泪流不止。

每月能挣四十多元钱啊!我要无怨无悔地去挣!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费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就获拯救了。

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
母亲说:“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他就不会拖累你了……”

哥哥一见我,高兴得像小孩似的笑了,他说:“二弟,我好想你。”
算来,我竟二十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那年,哥哥快六十岁了。他除了头脑、话语和行动都变得迟钝了,其实没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表现。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来。
我说:“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俩一块儿生活。”
哥哥说:“我听你的。”

我问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
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
我又问:“为什么是童话?”
哥哥说:“妈妈认为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改变咱们家的穷日子。妈妈编那个童话,我努力实现那个童话。当年我曾下过一种决心,不看着你们几个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我自己是绝不会结婚的……”

对于绝大多数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责任而已。参透此谛,爱情是缘,友情是缘,亲情尤其是缘,不论怎样,皆当润砾成珠。

我问大娘:“你们看望的是什么人啊?”
她说:“我儿子。”看儿子一眼,她又说,“儿子,慢点儿吃,别噎着。”
大爷说:“为了给他续上住院费,我们把房子卖了。没家了,住女婿家去了……”
他们的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似乎老父亲老母亲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到。
我心接着一疼。这一次,疼得格外锐利。

当爸的感觉

。甚至可以在几个儿子之间采取小小的“重点政策”,使儿子们相互嫉妒,认为当老子的写了谁,乃是谁的殊荣。那我不是就变被动为主动了么?无奈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我明白,我再也辅导不了儿子数理化了。从那一天起,直至永远。当年我初三下乡。当年的初三数理化教材,比如今的初二教材只低不高。我太不自量太无自知之明了……
自己承认了这一点,使我内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悲哀。以后,不管他写作业到多么晚,不管他看上去多么需要一个头脑聪明的人的指点和帮助,我是再也不往他跟前凑了……

我与儿子

而我半点喜悦也没有,只感到舒了口气,卸下了一种重负。好比一个人被按在水盆里的头,连呛几口之后,终于抬了起来……

从这些方面讲,我真不是一位好父亲。人们都说儿子是个好儿子,许多人非常喜欢他。我的生活中,已不能没有他了。我欠儿子的责任和义务太多,至今我觉得对儿子很内疚。我觉得我太自私。但正是在那一二年内,我艰难地一步步地向文坛迈进。对儿子的责任和自己的责任,于我,当年确是难以两全之事。

只要你认为你是对的,谁也别怕。什么也别怕!

归根到底,我的作品,也许都微不足道。但我教育出怎样一个人交给社会,那不仅是我对儿子的责任,也是我对社会的责任。

关于母爱

母爱是母亲的本能,这一点已经是人类公认的了。这本能之无私,往往是惊心动魄的。

动物界没有。
动物界往往相反,它们的母亲几乎一向“明智”地抛弃生存能力太差的后代。

因为有些杂种早已开始不停止地攻击我是什么可笑的“道德论者”了。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中有人对我的不停止的攻击是由于不停止地拿了一小笔又一小笔的雇佣金。尽管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拿起笔做刀枪”的受雇行径不道德,尽管我非但不惧怕他们反而极端地蔑视他们,但我却不愿又留下空子给他们钻……

我的世界观基本上是唯物的。但我每每也不禁地相信一下上帝,或类似上帝的神明的存在。

我祈祷我们的国家早日富强,使一切母亲的不幸的儿女,也都有处处乐园,从而使母爱的特征,不再苦涩忧郁和沉重……无私无怨无悔之事,虽感动人,却不见得都是美好之事啊!

第一支钢笔

它是黑色的,笔身粗大,外观笨拙。全裸的笔尖、旋拧的笔帽。胶皮笔囊内没有夹管,吸墨水时,捏一下,缓慢鼓起。墨水吸得太足,写字常常“呕吐”,弄脏纸和手。

母亲叹了口气,为难地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这月买粮的钱,是向邻居借的;交房费的钱,也是向领导借的;给你妹妹看病,还是向领导借的钱。为了今天给你买一支吸水笔,你就非逼着妈妈再去向邻居借钱吗?叫妈妈怎么张得开口啊?

我却不管母亲好不好意思再向邻居张口借钱,哭闹得更凶。母亲心烦了,打了我两巴掌。我赌气哭着跑出了家门……

我一直跟在车后跑,车停了,我也站住了。那拉车人刚转过身,我便向他伸出一只手,大声说:“给钱。”那拉车人呆呆地望着我,一动不动,也不掏钱,也不说话。我仰起脸看他,不由得愣住了。“他”……原来是母亲。雨水,混合着汗水,从母亲憔悴的脸上直往下淌。母亲的衣服完全淋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了她那瘦削的两肩的轮廓。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的少年时代

我的童年和少年,教我较早地懂了许多别的孩子尚不太懂的东西——对父母的体恤,对兄弟姐妹的爱心,对一切被穷困所纠缠的人们的同情,而不是歧视他们,对于生活负面施加给人的磨难的承受力,自己要求于自己的种种的责任感,以及对于生活里一切美好事物的本能的向往,和对人世间一切美好情感的珍重……

也谈“四十不惑”

女人们,如果,你们的丈夫已接近四十岁,或超过了四十岁,那么,我劝你们,重新认识他们。
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善意的忠告。
否则,“他”也许不再是你当初认识所自以为永远了解的“那一个”男人了

用庄子的话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不是,绝不是,从来也不是一切的男人,到了四十岁左右,都是到了“不惑之年”。人家孔子的话,那是说的人家自己,原文,或者说原话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欲,不逾矩……
吾,非是吾们。

中国男人们的人生阶段,就多数人而言,大致是这样的:十七十八清华北大(指希望而言)、二十七八电大夜大、三十七八要啥没啥、四十七八等待提拨、五十七八准备回家……

中年感怀

人也是一台车床,运转便磨损。不运转着生产什么,便似废物。宁磨损着而生产什么,不似废物般的还天天进行保养,这乃是绝大多数人的活法。人到四十多岁以后,感觉到自我磨损的严重程度了,感觉到自我运转的状况大不如前了,肯定都是要心生惆怅的。

全世界的中年人本质上都是忧郁和惆怅的。成功者也罢,落魄者也罢,在这一点上所感受到的人生况味儿,其实是大体相同的。于是中年人几乎整代整代地被吸入了一个人类思想的永恒的黑洞——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
中年人比青年人更勤奋地工作,更忙碌地活着,大抵因为这乃是拒绝回答甚至回避思考的唯一选择。而比青年人疏懒了,比青年人活得散漫了,又大抵是因为开始怀疑着什么了。

中年人成熟了,又成熟又疲惫。咬紧牙关扛着社会的焦虑和不安,再吃力也只不过就是眸子里隐藏着忧郁和惆怅。
他们的忧郁和惆怅,一向都是社会的一道凝重的风景线。

爱与机缘

理性强的人并不都是“好人”。俗言的“好人”,却通常都是自设理性樊篱较多的人。“好人”大抵奉行维名立品的人生原则。但是,当“好人”的理性和“好人”的人性相冲突时,“好人”们又是多么可能犯难以纠正的错误啊!

老妪

人心的尊贵,一旦近乎本能的,我们也就只有为之肃然了。我觉得我的类同施舍的行径,对于老妪,实在是很猥琐的……

瘦老头

就这样,我们几个才上小学四五年级的孩子,以后竟成了那么一个身患绝症的瘦老头的学生

瘦老头很会教学生,比如他每教我们识一个新字,都会从那个字一千多年以前是怎么写的讲起。他说每个中国字都是长寿佬,都有婴儿时期和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阶段。每经过一个阶段几乎都要变一次,到再也不变的时候就是固定在最美妙的时候了。

我看得出来,他是在无声地哭,尽管我窥到的只不过是他的背影。

我们当年真傻,虽然都亲眼看到了他疼痛的样子,却没有一个往癌症那方面去联想。也可以说,那时的我们,其实是很排斥他患了不治之症这一个事实的,也特别讨厌大人们判断他活不了多久的话。我们宁愿相信,他能那么干瘦干瘦地活很久,很久,等我们都长成了大人,还活着。我们已经看顺眼了他的瘦,反而都觉得,如果他不那么瘦,就不符合‘咱们老师’应该怎样的条件了。

十六路公共汽车咏叹调

当年北太平庄一带,远没有今天这么热闹。没有远望楼饭店,没有专利局大厦,没有它旁边的电影学院新址,没有电影学院旁边的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

我想我活到二十八岁还没自己做主过什么事。我总得试试自己替自己做主的能力。于是我就爱上了她。

妻早已了解了我的十六路公共汽车情结。每每地调侃我:“当年的十六路是你‘心口永远的痛’吧……”如今,当年的她已不再变化发型。奥斯丁说过:“假如哪个女人不再变化发式,证明她已迈入了人生的安稳阶段。”我衷心祝福她。

在城市里恋爱的青年男女,掌握附近公共汽车运行时刻的规律,是不无必要的啊!

我和橘皮的往事

以后我受过许多险恶的伤害,但她使我永远相信,生活中不只有坏人,像她那样的好人是确实存在的……因此我应永远保持对生活的真诚热爱!

看自行车的女人

仅凭此点,以我的经验判断,在牙科医院前的人行道上发生的那件事中,这外地的看自行车的女人,她是毫无疑问地被欺负了……这世界上有多少事的真相,是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之下被掩盖甚至被颠倒了啊!这么一想,我不禁替她不平……

我不知她从农村来到城市,除了看自行车,还能干什么?如果她仍在北京的别处,或别的城市里做一个看自行车的人,我祈祝她永远也不会再碰到什么欺负她的人,比如那个抢夺了她书包的胖女人。

羊皮灯罩

北京对她最有益的教诲那就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之下,都千万别变成一个脱离现实的人而自己懵懂不悟。

玻璃匠和他的儿子

一年四季,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冒酷暑,顶严寒,为的是一家人的生活。

而从前一把玻璃刀一百几十元,相当于一辆新自行车的价格,对于靠镶玻璃养家糊口的人,谈何容易!并且,也极难买到。

玻璃刀贴着尺在玻璃上轻轻一划,随之出现一道纹,再经玻璃匠的双手有把握地一掰,玻璃就沿纹齐整地分开了,在孩子们看来那是不可思议的……

刀头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钻石,是会被弄掉的。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掉的,可能掉在哪儿了?就算清楚,又哪里会找得到呢?就算找到了,凭他,又如何安到刀头上去呢?他对我说,那是他人生中所面临的第一次重大事件。甚至,是唯一的一次重大事件。

我老父亲的遗像,沐浴着夕照,他在对我微笑。他也曾是一位脾气很大的父亲,也曾使我们当儿女的都很惧怕。可是从某一年开始,他忽然似的判若两人,变成了一位性情温良的父亲。

孩子和雁

在北方广袤的大地上,三月像毛头毛脚的小伙子,行色匆匆地奔过去了。几乎没带走任何东西,也几乎没留下明显的足迹。北方的三月总是这样,仿佛是为躲避某种纠缠而来,仿佛是为摆脱被牵挂的情愫而去,仿佛故意不给人留下印象。

之后,他又总会这么补充一句:“我希望人的聪明,尤其一个孩子的聪明,不再被贫穷逼得朝这方面发展。”那时,人们望着他的目光里,便都有着宽恕了……在四月或十月,在清晨或傍晚,在北方大地上这处景色苍野透着旖旎的地方,常有同一个身影久久伫立于天地之间,仰望长空,看雁队飞来翔去,听雁鸣阵阵入耳,并情不白禁地吟他所喜欢的两句诗:“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便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人们都传说——他将会一辈子驻守那地方的……

种子的力量

当然,种子在未接触到土壤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力量可言的。尤其,种子仅仅是一粒或几粒的时候,简直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那么的不起眼,谁会将对一粒或几粒种子的有无当回事呢?

我们兵团大面积耕种的经验是,种子入土,三天内须用拖拉机拉着石碾碾一遍,叫“镇压”。未经“镇压”的麦种,长势不旺。人心也可视为一片土。

“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圆则圆,置之方则方”——古人在理之言也。

心灵的花园

谁不希望拥有一个小小花园?哪怕是一丈之地呢!若有,当代人定会以木栅围起。那木栅,我想也定会以个人的条件和意愿,摆弄得尽可能地美观。然后在春季撒下花种,或者移栽花秧。于是,企盼着自己喜爱的花儿,日日地生长、吐蕾,在夏季里姹紫嫣红开成一片。虽在秋季里凋零却并不忧伤。仔细收下了花籽儿,待来年再种,相信花儿能开得更美……
真的,谁不曾怀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都市寸土千金,地价炒得越来越高。拥有一个小小花园的希望,对寻常之辈不啻是一种奢望,一种梦想。某些副部级以上的干部,而且是老资格的,才有可能把希望变成现实。于是令寻常之人羡眼乜斜。
我想,其实谁都有一个小小花园,谁都是有苗圃之地的,这便是我们的内心世界。人的智力需要开发,人的内心世界也是需要开发的。人和动物的区别,除了众所周知的诸多方面,恐怕还在于人有内心世界。心不过是人的一个重要脏器,而内心世界是一种景观,它是由外部世界不断地作用于内心渐渐形成的。每个人都无比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心脏的健损,以至于稍有微疾便惶惶不可终日。但并非每个人都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的内心世界的阴晴,己所无视,遑论他人?

谁不希望拥有一个小小花园?哪怕是一丈之地呢!若有,当代人定会以木栅围起。那木栅,我想也定会以个人的条件和意愿,摆弄得尽可能地美观。然后在春季撒下花种,或者移栽花秧。于是,企盼着自己喜爱的花儿,日日地生长、吐蕾,在夏季里姹紫嫣红开成一片。虽在秋季里凋零却并不忧伤。仔细收下了花籽儿,待来年再种,相信花儿能开得更美……
真的,谁不曾怀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羡眼乜斜

我想,其实谁都有一个小小花园,谁都是有苗圃之地的,这便是我们的内心世界。

心不过是人的一个重要脏器,而内心世界是一种景观,它是由外部世界不断地作用于内心渐渐形成的。每个人都无比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心脏的健损,以至于稍有微疾便惶惶不可终日。但并非每个人都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的内心世界的阴晴,己所无视,遑论他人?

我系俗人,仅能以俗人的观念和方式教子。至于禅家乃至禅祖们的某些玄言,我一向是抱大不恭的轻慢态度的。认为除了诡辩技巧的机智,没什么真的“深奥”

故我对儿子首先的教诲是:人的内心世界,或言人的心灵,大概是最容易招惹尘埃、沾染污垢的,“时时勤拂拭”也无济于事。心灵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好比人的居处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而根本不拂拭,甚至不高兴别人指出尘埃和污垢,则是大不可取的态度,好比病人讳疾忌医。

我说:“你学过一个词,叫‘幸灾乐祸’,你能正确解释这个词吗?”他说:“别人遭到灾祸时自己心里高兴。”我说:“对。当然,红领巾被老师收去了,还算不得什么灾。但是,你心里已有了这种‘幸灾乐祸’的根苗,那么你哪一天听说他生病了、住院了,甚至生命有危险了,说不定你内心里也会暗暗地高兴。”

你内心里这一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完全是由嫉妒产生的。你看,嫉妒心理多丑恶呀,它竟使人对朋友也幸灾乐祸!”

人心里一旦怀有这一种嫉妒的愤恨,就会进一步干出不计后果、危害别人、危害社会的事,最后就只有自食恶果。一切怀有嫉妒的愤恨的人,最终只有那样一个下场……”

“大人尤其嫉妒。一旦嫉妒起来尤其厉害,甚至会因嫉妒杀人放火干种种坏事。也有因嫉妒太久,又没机会对被嫉妒的人下手而自杀的……

比如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当上当不上班干部,并不说明什么。好好儿学习,才是首要的……

儿子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我经常同他谈心灵。不是什么谈心,而是谈心灵问题。谈嫉妒、谈仇恨、谈自卑、谈虚荣、谈善良、谈友情、谈正直、谈宽容……
不要以为那都是些大人们的话题。十几岁的孩子能懂这些方面的道理了。该懂了。而且,从我儿子,我认为,他们也很希望懂。我认为,这一切和人的内心世界有关的现象,将来也必和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有关。

初恋杂感

她们的存在,只证明作为一个男人,我喜爱温柔的,善良的,性格内向的,情感纯真的女性。

缱绻

男女知青打打闹闹,是违反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的,是要受批评的。

对于当年的我们,政治荣誉是第一位的。情爱不知排在第几位。

那时我是位尽职尽责的小学教师,二十三岁,已当过班长、排长,获得过“五好战士”证书,参加过“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但没爱过。

我的存在,不过是为她壮胆,好比一条警觉的野狗——仅仅是为她壮胆。

因为那种拘谨心理,最是特定年代中一代人的特定心理。一种荒谬的道德原则规范了的行为。如果我对她表现得过于主动亲近,她则大有可能猜疑我“居心不良”。如果她对我表现得过于主动亲近,我则大有可能视她为一个轻浮的姑娘。其实我们都想接近。想交谈。想彼此了解。

我发现她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女军装——当年在知青中,那是很时髦的。还发现她穿的是一双半新的有跟的黑色皮鞋。我心如鹿撞,感到正受着一种诱惑。

我们相爱了。拥抱过。亲吻过。海誓山盟过。都稚气地认为,各自的心灵从此有了可靠的依托。我们都是那样地被自己所感动。亦被对方所感动。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之中,能够爱一个人并被一个人所爱,是多么幸福多么美好!但我们都没有想到过没有谈起过结婚以及做妻子做丈夫那么遥远的事。那仿佛的确是太遥远的未来的事。

领导找我谈话,我矢口否认——我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我爱她,更不能声明她爱我。

你连替你所爱的人承受伤害的能力都没有,这真是令人难堪的事!

想来你已经结婚了,所以请原谅我不给你留下通讯地址。一切已经过去,保留在记忆中吧!接受我的衷心的祝福!

初恋所以令人难忘,盖因纯情耳!纯情原本与青春为伴。青春已逝,纯情也就不复存在了。

“大概我们已痛感成熟的衰老和污秽……事实上纯真早已不可复得,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们还未泯灭向往纯真的天性。我们丢失的何止纯真一项?我们大大地亵渎了纯真,还感慨纯真的丧失,怕的是遭受天谴——我们想得如此周到,足见我们将永远地离远纯真了。嚎啕大哭吧,不再纯真又渴望纯真的人!”

也许是错过的缘

因为当年最好的手表是“上海”牌,最好的自行车是上海出产的“凤凰”牌,最好的缝纫机是上海出产的“蜜蜂”牌,好像一个时期内曾改为“蝴蝶”牌,而最好的收音机也是上海出产的。

都认为上海人说的永远比干的漂亮,这话其实欠公道。我当年见识过不少善于夸夸其谈的女知青。有哈尔滨的,有北京的,有天津的,可在我的记忆中,却没有一个上海女知青是那样的。

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过我居然会跨入复旦大学的校门。我成为复旦的学生,对我是太意外的机遇,太大的幸运。

因某几个同学存心制造的一些小事端,因当年复旦特殊的政治背景和氛围,我受过一些委屈,于今想来,不过是小委屈,实在不值得耿耿于怀的。
现在,四十四岁的我,忆起往事,心中只存一片温馨。

上海,你如果问我上海最好的是什么?我悄悄告诉你:对我来说,最好的是上海的女孩子和上海的女人们。
我还想悄悄告诉你,我曾很希望有一位上海妻子呢!真的。上海的好姑娘和上海的好女人,也许是中国最善于,最天生的善于慰藉男人心灵的了!

何妨减之

依他们想来,所谓积极的人生肯定应该是这样的——使人生成为不断地“增容”的过程,才算是与时俱进的,不至于虚度的。

那一夜,我失眠。年薪,我所欲也;股份,我所欲也;宝马或奔驰轿车,我所欲也。然商业风云,我所不谙也;管理才干,我所不具也;公关能力,我之弱项也;盈亏之压力,我所不堪承受也;每事手续多多,我所必烦也。那一切的一切,怎么会是我“比较能做好的事情”呢?我比较能做好的事情,相对而言,除了文学,还是文学啊!

爬格子虽然也是耗费心血之事,劳苦人生,但比起当导演,两种累法。前一种累法我早已适应,后一种累法对我而言,是要命的累法……

现代的社会,足以使人在年轻时就明白自己适合做什么事。只要人肯于首先向自己承认,哪些事是自己根本做不来的,也就等于告诉自己,这种人生自己连想都不要去想。如今浮躁二字已成流行语,但大多数人只不过流行地说着,并不怎么深思那浮躁的成因。

中国的面向大多数人的文化在此点上扮演着很拙劣的角色,不厌其烦地暗示着每一个人似乎都可以凭着锲而不舍做成功一切事情;却很少传达这样的一种人生思想,更多的时候锲而不舍是没有用的,倒莫如从自己人生的“节目单”上减去某些心所向往的内容,这更能体现人生的理智,因为那些内容明摆着是不适合某些人的人生状况的……

“过年”的断想

《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不是曾这么夸奖过女儿么——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穷人家向穷人家借钱,尤其逢年过节,大概是最不情愿的事之一。

我如何面对困境?

一名高干子弟,我的一名知青战友,曾将他当年的日记给我看,他下乡第二年就参军去了,在北戴河当后勤兵,喂猪。他的日记中,满是“逆境”中人如坠无边苦海的“磨难经”,而当年在别的同代人看来,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又是何等幸运何等梦寐以求的事啊!

我以为,于所谓的“逆境”而言,也似乎只有某些曾万般顺遂、仿佛前程锦绣之人,一朝突然跌落在厄运中,于懵懂后所深深体会的感受,以及所调整的人生态度,才更是经验吧?好比公子一旦落难,便有了戏有了书。而一个诞生于穷乡僻壤的人,于贫困之中呱呱坠地,直至于贫困之中死去,在他临死之前问他关于“逆境”的体会及思想,他倒极可能困惑不知所答呢!

知道了许许多多别人命运的大跌宕,大苦难,大绝望,大抗争,我常想,若将不顺遂也当成“逆境”去谈,只怕是活得太矫情了呢!……

人性薄处的记忆

每一个人,当他的生命临近终点,记忆便一定早已开始本能的质量处理。最后必然发觉,保留在心里的,只不过是一些人性的感受,或对人性的领悟。而那,便是记忆所能提供给我们的最为精粹的东西了。

他写的是:“读完《沈从文自传》,我很感动。书中客观而不夸大的叙述观点让人感觉,阳光底下,再悲伤、再恐怖的事情,都能够以人的胸襟和对生命的热爱而把它包容……”

体现于人类政治中的最大不幸,莫过于隔代的清算。

可怜是俯视意味的。怜悯是相同感受的人们之间相互的不言而喻。

人看待社会看待他人的目光,如果在需要温良之时从内心里输向眼中一缕温良,倒或许会使目光中除成熟而外,再多了一份豁达。而深刻和犀利与豁达相结合,似乎更可能接近世事纷纭的因果关系……

在人性的丝棉的网罩之下,记忆的棉花才会长久地保持成被的形状而不四分五裂太快地成为无用之物……人性的薄处,亦即人性最透亮之处。这一种透亮,在《点点记忆》中多方位地呈现……

posted @ 2022-06-25 09:42  zh89233  阅读(950)  评论(0编辑  收藏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