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 书摘
1
一定是哪个女佣搞的鬼,只有中国人一上楼才会那么转动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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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交场上,搞科学的人总是被人遗忘。”他笑着说。
5
中国佣人总是会知道一切的,但他们都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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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他们旁边树下的草地上有两把绿色的椅子。
“我觉得我非常喜欢你,请给我时间,让我慢慢习惯你。”“那就是答应了?”他急忙打断说道。“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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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那种闲话不必怎么回答,可有人回应还是让人觉得舒服。要是下雨了,凯蒂说:“雨下得好大啊!瓢泼大雨。”她心里本来希望他会说:“是啊,真是一场大雨!”可他就是闷声不响。有时候,凯蒂干脆摇摇他,让他说话。
“我刚刚说雨好大啊!”
“我听到了。”他答道,脸上露出深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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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他爱她爱到痴狂。为了讨她欢心,他可以去做任何事。他就像是她手里的橡皮泥,任由她捏,对她唯命是从。她看到他表现出来的这一面时,她只能看到这一面,她有一点瞧不起他。他行事作风尖刻,对她所热衷谈论的人和事有一种鄙夷不屑的宽容,让她怀疑这只是他伪装起来隐藏内心深处的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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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容貌最得意之处,是他如山的眉峰下,那一横如水的眼波:蓝蓝眼睛,笑意绵绵,柔情似水,让你确信这双蓝眼睛的主人不可能伤害任何人。
他表现得舒适自然,让人浑身愉悦。他一点也不忸怩作态。在这种氛围里,凯蒂感觉自在惬意,他们谈话内容主要是说笑逗乐,他时而夹杂一点俏皮话恭维她,她非常喜欢这种谈话方式。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们握了握手,他的手特别地使上了劲,让她深深记住,不会对错号。
“希望我不久还能再见到你。”他随意地说着,但他的眼神给这句话增添了一层含义,她领悟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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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个二十五岁姑娘与一个二十五岁少妇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她就像是一朵玫瑰花蕾,花瓣边缘就要变黄,而突然间这朵玫瑰花又完全盛开了。
但他必须首先考虑她,他们有时候在古玩店见面,有时候趁午饭后没人时,到她家幽会。但是她时不时能在许多场合见到他。看到他像对待任何人一样用正式的口吻跟自己说话,她就很兴奋,因为他总是那么热情。谁能想到他现在跟她开着玩笑,而不久之前,他刚刚激情四起地把她揽入怀里。
唉!她多么希望她是查理的妻子,而不是瓦尔特的妻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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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抱歉,上天知道她不想伤害他,可是既然不爱,事情不免要发生。假装演戏还不如说出真相。她希望他不要难过,他们已经犯了一个错误,唯一明智之举就是承认错误。她会一直记住他的好。
会打桥牌?谁在乎这玩意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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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为之一沉,突然感到一股凉气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冷战。她的战栗可以描述为有人在你坟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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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能看出来。他的表情,他吃晚饭时说话的方式。”
“他发脾气了吗?”
“没有,恰恰相反。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可这是结婚后,他第一次睡前互道晚安没吻我。”
“呃,你知道,女人总会觉得男人疯狂地爱着她们,其实并不是这样。”
她忘却了恐惧,不过,刹那间,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儿遗憾,那未来的打算成了泡影。现在,危险都过去了,她倒希望瓦尔特坚持离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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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耐心等。”她莞尔一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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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吓了一跳。她脑子里立刻闪现了一个念头,他走后,她就自由了,能见查理了,无须谁允许,也毫无障碍了。但是,这个想法把她吓一跳。她感到自己的脸刷的一下变红了。他怎么那么看着她?她尴尬地把目光移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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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要听真相就听好了。让你看看事实情况。他巴不得跟我结婚呢。多萝西·唐生也很愿意跟他离婚,我们一获自由,就马上结婚。”
“他是这么明确地跟你说的吗?还是你从他的言谈举止看出来的?”
瓦尔特的双眸闪着辛辣的嘲讽意味,让凯蒂感觉有点不自在。她也不确定查理是不是这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过。
“他说过,说过很多次。”
“那是他在撒谎!你知道那是谎言!”
我们做了一年的情人,我深以为傲。他对我来说,就是整个世界。我很高兴,你终究知道这件事了。我们烦透了偷偷摸摸、将就凑合这些事。嫁给你,真是个错误。我真不该嫁给你!我真傻!我从来就没在乎过你。我们身上没有一点共同之处。你喜欢的人,我不喜欢;你感兴趣的事,我烦得要命。谢天谢地,都结束了!
“我对你不抱幻想。”他说,“我知道你愚笨轻浮,知道你头脑简单,但我还是爱你。我清楚你的追求和理想庸俗不堪,可我爱你。我知道你就是个二流货色,但我爱你。我努力去喜欢那些你喜欢的东西,我把自己隐藏起来,在你面前展示出我无知粗俗、爱嚼舌根、傻里傻气。想想我做得多可笑啊。我知道,你看到聪明人有多么恐慌。为了让你看到我跟你交往的其他男人一样,是个大傻瓜,我竭尽全力、煞费苦心。我知道你只是为了权宜之计才嫁给了我。我深深爱着你,我不在乎这些。据我所知,大多数人付出爱情却得不到回报时,会感到失望,会越来越愤懑,越来越刻薄。我不是。我从没期望你会爱上我,我也没觉得你应该爱上我,我不觉得自己非常惹人喜爱。能爱着你,我就感激不尽了。偶尔,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时感到满意,或者看到你眼神里有一丝愉悦的爱意,我就高兴极了。我尽力不让你厌倦我的爱,可我知道我做不到,但我还是时刻提防,看你有没有厌烦我的痴情,不放过一点儿蛛丝马迹。大多数丈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在我这儿,我视作恩赐。”
凯蒂长这么大习惯了听人家夸赞奉承,还没听过这种话呢。她怒火中烧,盲目的怒气驱散了恐惧,在心头升起,仿佛要呛住喉咙。她感到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血脉膨胀抽动起来。伤害女人的虚荣心所引发的仇恨比抢夺母狮子的幼崽所引发的仇恨还厉害呢!凯蒂原来有点方正的下巴,现在突出来,像猿猴一样可怕。她漂亮的眼睛也充满了仇恨,显得越发乌黑。然而,她压住了火。
“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是男人。你知道我跟查理在房里,你当时怎么不冲进来?你起码也该揍他一顿。你害怕吗?”
她这话一说出口,就一下子羞愧得脸红了。他没有回答,但凯蒂从他眼里看到了冰冷的蔑视之意。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或许我就像个历史上的人物,不屑于大打出手。”
凯蒂想不起该说什么,就耸了耸肩。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我觉得,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想象不出我和查理有多么相爱。这是唯一重要的事。让我们为爱做出牺牲就是小菜一碟,易如反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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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谈过了。我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他说他已经掌握了他想要的全部证据。”
“你没承认吧?你什么都没承认吧?”
她的心一沉。
“没有。”她答道。
“你确定吗?”他急切地看着她,问道。
“我非常确定。”她又撒了个谎。
“我觉得你还没有意识到瓦尔特多么怒不可遏。你没见他那脸色,那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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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不跟你离婚,瓦尔特就会上法庭告你。”
啊,宝贝,男人爱你时说的话不能字字较真的啊。”
“你当时不是这个意思吗?”
“那时是。”
“我怎么理智?对我来说,我们的爱就是一切,你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对你来说,我只是一段插曲,这让我怎么舒心得起来?”
“你当然不是插曲。但是你知道,你让我跟我无比依赖的妻子离婚,再跟你结婚,那就是自毁前程,你要的太多了。”
一个人可能深深爱着一个女人,但并不想跟她共度余生。
凯蒂勃然大怒。
“是我当初对你投怀送抱了吗?是我求着你,让你不得安宁,你才不得不接受我的爱吗?”
“我没那么说。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当初不是你清清楚楚地暗示要和我上床,我也不会想到要跟你上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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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要理解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在他看来,你这个小东西做事儿太淘气了,他要带你远离伤害。我一直都觉得他始终都不想跟你离婚,他给我的印象不是那种人。不过,他向你发出他认为慷慨的邀请,而你却拒绝,惹恼他。我不是说你,就算是为了我们,你也要好好考虑考虑。”
“刚开始,我也觉得太震惊了,不过你镇定下来再想想,也就释然了。这样的经历,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这是霍布森式选择——别无他选,对吧?”
“是吗?”
她不说话了。她隐隐约约看出头绪。有点儿像是学一门外语,读一页书时,起初你完全看不懂,直到某个词语或某个句子给你一点点头绪,然后一刹那间,你似乎灵光一现,你的猜测在混沌的头脑里一闪而过。她似乎明白瓦尔特的心计了。他的心地如同一片黑魆魆的可怕的原野,一道闪电把它照亮,而后又被黑暗笼罩。那一瞬间所见的东西让她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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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忆着他们对彼此说的话,想到他们的谈话变得那么尖酸刻薄、讨价还价,她就感到黯然神伤。她还没说自己想说的话,还没有用她想用的语调说话呢。要是能让他看到她那深深的爱,她心里的那一片深情,还有她无助的样子,他绝不会这么无情无义地让她自生自灭。一切都让她措手不及。他说不在乎她时,她听得比看着更清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就是她没怎么哭的原因,她已经茫茫然不知所措了。在那之后,她哭了,哭得心如刀绞。
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她没有了生活的寄托。二十七岁,人生就戛然而止,太凄惨了。
29
你会因为被残酷伤害就不爱一个人了吗?她伤害瓦尔特还没有查理伤害她那么深呢,可是,只要查理有个暗示,无论如何,就算她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她也会不顾一切付出所有,飞向他的怀抱。就算查理舍弃了她、不在乎她,就算他无情无义、麻木不仁,她依然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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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一阵绯红,继而变得苍白。她的神经崩得紧紧的,一见到陌生人就紧张起来。
“沃森就是这儿的传教士吧?”
“是,他是个好人,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带你到他墓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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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教士都有这么一张大餐桌。”沃丁顿解释道,“他们隔一年多就会生下一个孩子,结婚之初,就要买好大桌子,以备新来的小家伙有足够空间。”
在这间已故的传教士的屋子里,就在这个瘟疫肆虐的城市里,他们仿佛与这个受灾的城市形成反照,仿佛跟整个世界远隔十万八千里。在屋子里的是三个既孤独,又彼此陌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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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如此心旷神怡过,仿佛她的身体只是她双脚支撑的躯壳,她那纯洁灵魂的寓所。这就是美。她对此深信不疑,就像信徒相信吃到的圣饼代表着上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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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的时候,你们逢场作戏,你们两人都这样,但是你们的戏演得糟透了,天啊。如果那是你们最好的演技,那你们在巡回剧团演出,一个人一周也赚不了三十先令。”
“是的,死亡让其他所有事情都变得微不足道。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人。你看着他,根本没法相信他曾经活着。很难想象,数年前他还是个小男孩,在山上奔跑着放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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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看修道院长,不由得猜想她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美人儿,但转念之间又顿悟——像修道院长这样的女人,她的美来自于她的品行,这种美会随着年岁与日俱增。她讲话时嗓音深沉轻柔、拿捏有度,不论讲英语还讲法语总是慢条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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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丁顿对瓦尔特也大为赞赏,只有她先前未能察觉他的好。为什么呢?因为瓦尔特爱她,而她不爱瓦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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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不单是被关在修道院门外,也被关在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某个神秘的精神花园之外。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这正是她哭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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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不自禁地想,希望你懂我的意思,一个愚蠢的女人背叛了你,你为此苦恼,这有多荒唐多不值得。我一无是处、微不足道,不值得你把我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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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相貌堂堂,为人诚实可靠,而且才华出众,可就是无法捕获她的芳心,多么奇妙。她以后再也无须忍受瓦尔特的爱抚,她如释重负。
凯蒂问瓦尔特强迫她来这里是不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瓦尔特缄默不语。这个谜团使她又好奇又恐惧。瓦尔特那么善良,决不会这般险恶。瓦尔特当时一定只是想吓吓她,报复查理(这才是瓦尔特一贯的讽刺做派),后来又因顽固的心态,或是怕下不了台,才坚持让她遭遇这一切。
因为瓦尔特从前把她当洋娃娃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供奉在圣殿里,后来发现这洋娃娃败絮其中,他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她。瓦尔特的心灵受到重创。过去,瓦尔特活在虚幻中,当现实把虚幻击碎,他错以为现实被击碎了。瓦尔特不能原谅凯蒂,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这再清楚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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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悲伤真是有罪,我知道她善良纯洁的灵魂已经直升天堂,她是圣徒,但是人的懦弱总是很难克服。看来我还是没法始终保持理智。”
“你知道,我的好孩子,人无法从劳作或愉悦中得到安宁,也无法在现实世界或修道院里得到安宁,只能在自己的灵魂中找到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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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发现修道院的工作让她精神焕发。每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她就去修道院,直到西沉的太阳把那条窄窄的河流和拥挤的舢板镀上一层金色,她才返回住处。修道院长让她照看年纪较小的孤儿。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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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貌是上帝赐予的礼物,最稀少最珍贵的礼物,如果我们有幸能够拥有美貌,那就应当感恩,如果我们没有美貌,那就应当感恩拥有美貌的人给我们带来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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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了寺庙,看到低矮的庙堂零星搭建在河边,绿树成荫十分宜人,笑容满面的和尚为他们带路,他们穿过佛门庄严而空寂的庭院,参观各处庙堂里威猛可怖的佛像。宝殿里供奉着一尊佛陀,面容淡然慈悲、哀婉,似在冥思,却又露出笑容。一切都笼罩在悲伤之中。寺庙虽然看似堂皇,实则粗制滥造,而且损毁殆尽。佛像落满了灰尘,当初人们雕塑这些佛像的虔诚的信仰似乎也日渐消泯。和尚们似乎是勉为其难才留在寺里,他们好像在等着一声令下,各作猢狲散。住持恭敬有礼,笑容里透出一种行将隐退的自嘲之意。终有一天,和尚们会离开这片阴凉宜人的树林,这些摇摇欲坠、惨遭遗弃的庙堂也将遭受暴风雨的肆虐,湮没在四周的荒野之中。野蔓将缠绕着爬满颓坏的佛像,野树将长满庭院。到那时,神明佛祖已不再栖身于此,只留下邪恶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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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付出爱才重要,而被爱是不重要的。你甚至不会对爱你的人心存感激,如果你不爱他们,他们只会让你感到厌烦。”“从来没有其他人爱我。”沃丁顿反驳道,“爱我的人就她一个。”
人生太奇怪了。我就像一个一生都生活在鸭塘边的人,突然被带到了大海边。眼前的景象让我有点喘不过气,却又让我欢欣鼓舞。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开始感受到一股新的勇气。我感觉自己像年迈的水手,扬帆前去人迹未至的海洋,我想我的灵魂渴望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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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要找什么吗?”沃丁顿笑了,耸了耸肩。“道。我们当中有些人从鸦片里寻找道,有些人从上帝那里寻找,有些人从威士忌里寻找,还有些人从爱里寻找。这一切都同属一个道,而道通向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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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苦短,苦痛繁多,还如此折磨自己,难道不可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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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长可以与你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上,处理世俗凡事,显然却生活在你高不可攀的更高境界,这会让你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惊恐而又敬畏。
“修女仅仅不断地向耶稣祷告是不够的,她必须向自己祷告。”
修道院长停顿片刻,叹了叹气说:“这对我父亲来说太残忍了。我是他唯一的女儿,男人又经常偏爱自己的女儿胜过爱儿子。”
“人都长着一颗心,多么不幸啊。”凯蒂笑着说。
“赢得人心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让自己变成值得别人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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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迷迷糊糊地思索着,与修女们的交谈让她感触良多,她从中领悟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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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吵醒了凯蒂。敲门声与凯蒂醒来时正在做的梦交杂在一起,凯蒂一时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敲门声持续不断,凯蒂这才意识到声音一定是从院门传来的。
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往何处。道路似乎永无休止。他们就不能再快一点了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时间正在流逝,拖延片刻可能就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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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俯身靠近瓦尔特,想听他说话。不过瓦尔特非常清楚地说出口:“死的却是一只狗。”
一阵烟雾消散在空气中,那就是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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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时后,他们把瓦尔特下葬了。瓦尔特被殓装进一具中式的棺材里,就像被放在一张特别奇怪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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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天提到 ‘道’。”凯蒂停顿了一会,说道,“跟我说说它是什么。”沃丁顿瞅了她一眼,迟疑片刻,然后他滑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回答道:“道,就是路和行路人。那是一条永恒之路,万物都行走在其间,但道生于无,因为道本身也是物。道是有也是无。道生万物,万物皆循其道,万物复归于道。道是形却无棱角,是声音但不为耳朵听见,有形象但无形状。道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如海洋,却恢恢不漏。道是万物的避难所。道不在任何地方,可是你不用探窗户就能看见它。不管它愿意与否,它都教会你万事行事的法则,然后任它们自由发展。依循道,谦卑的人能保全自己,驼背的人可以变得挺拔。失败是成功的奠基石,而成功潜藏着失败。但是有谁能知道两者何时交替。追寻和善的人会平顺如孩童。平和能使攻者获胜,防者安身。征服自己的人是最强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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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们的情况不同,我亲爱的孩子。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永远地离开了家。”
“再见,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孩子。”修道院长把凯蒂搂在怀里好一会儿。“记住,尽职尽责没什么了不起的,那是你必须做的,和手脏了要洗手一样不值一提。唯一有意义的是热爱自己的职责,当爱和职责融为一体时,上帝的恩宠就在你身上,你将享受出人意料的幸福。”修道院的门最后一次在凯蒂身后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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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认为瓦尔特的死对她是种解脱,她可以坦诚地说,如果她一句话就可以让瓦尔特起死回生,她一定会说出那句话,但她不禁觉得瓦尔特的死在某种程度上让她的生活变得稍微容易了些。他们俩永远不可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要分开也极其不易。想到这些,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想,如果人们知道她这些想法,定会认为她无情、冷酷。不过人们不会知道。凯蒂好奇,人们心里是不是都藏着可耻的秘密,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别人窥探。
一个念头不断地敲打着凯蒂的心房,就像交响乐复杂的和声之中始终贯穿着竖琴欢快的琴音织成的富于变化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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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我非常不喜欢您,觉得您相当不检点。您知道,我是个老古板,而且容不下异己。”凯蒂匆匆瞥了唐生太太一眼。言下之意,唐生太太最初认为凯蒂是个放荡的女人。尽管凯蒂脸上不露一丝声色,心里却大笑起来,她现在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后来听说您随丈夫深入鬼门关,没有一丝迟疑,我当时觉得自己真是下贱。我太羞愧了。您太伟大、太勇敢了,跟您相比,我们其他人显得庸俗不堪。”眼泪顺着唐生夫人那善良朴素的脸庞倾泻而下,“我没法形容我有多么钦佩您,多么敬重您。我知道自己无法弥补您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但我想让您知道我对您是真心实意的。只求您允许我为您尽点力,这是我莫大的荣幸。不要因为我误会了您而怨恨我。您那么英勇,而我不过是个愚昧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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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凯蒂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那个乞丐蓬头垢面,破烂的蓝布衫遮不住他那骨瘦如柴的四肢,他倒在院墙边已死去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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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问之辞过后,查理对待凯蒂的态度并不像凯蒂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变故,倒像是她刚刚做完阑尾手术,从上海散心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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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萝西收到过沃丁顿写来的信,他在信中大谈特谈凯蒂在修道院的奉献精神,谈凯蒂的勇气和克制能力。当然,他这是巧妙地戏弄她们,这不老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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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鬼,”她朝着镜中的自己喊道,“下流胚子。”
他表现得如此堂而皇之。他是对的,的确不该娶她,因为她一钱不值,她和一个妓女相差无几。哦,比那些女人还要糟糕,那些可怜的女人出卖肉体是为了生计。多萝西不但把她领进这栋宅子,还使她坠入悲伤和难熬的孤寂!她呜咽着,臂膀颤抖着。一切都完了。她以为她已经变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变坚强了,她以为她回到香港将是个冷静自制的女人了。新的想法就像阳光下飞舞的蝴蝶那样在她的心头撞来撞去,她希望她的未来也能越过越好。自由像光的精灵一样向她招手,而整个世界像一片广阔的平原,任她昂起头,迈着轻盈的步履散步。她曾幻想过自己从欲望和虚幻的激情中解脱出来,自由地过上纯粹而健康的精神生活。她曾把自己想象成黄昏时候,悠闲飞过水田的白鹭,而它们的静美就像她脑海里翻飞的思绪终得休憩。可她只是个奴隶。脆弱啊,太脆弱了!自由是痴心妄想,连尝试的努力也于事无补。她就是个荡妇。
“我知道这件事让你难过,亲爱的。”她离去的时候对凯蒂说,“但是你必须鼓起勇气来。我确信你挚爱的丈夫不希望看到你为他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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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觉得我还是个人,倒觉得我是一只动物。一头猪或者一只兔子或者一条狗。哦,我不怪你,因为我也和你一样是个坏透了的人。我屈服于你只因为我想要你。但那个我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那个令人厌恶的、像野兽一样的、放荡的女人。我和她已经脱离干系了。我自己的丈夫尸骨未寒,而你的妻子多萝西对我那么好,好到无法用语言形容,那个躺在床上渴求你的人不是我。它只是我身体里隐藏的野兽,就像一个邪恶的灵魂一样阴暗、恐怖。而且我已经和它一刀两断了——我恨它,鄙视它。而且从那以后只要我想起它,我就会恶心想吐。”
“你的确是天底下最虚荣最自满的蠢驴,我一定是造了孽才遇到你这种混蛋。”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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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尚且稚嫩时总能得到双亲的溺爱,哪怕只有一点小病父母也会心急如焚,而且孩子们也十分依赖父母,全身心地爱着、仰慕着他们。几年之后,孩子们长大了,这时旁人已经取代了他们父母,成为带给他们幸福感的人。对父母的漠不关心取代了他们之前盲目而且本能的爱意。彼此见面也会产生无聊和烦躁。一度曾经连一个月的分别也会肝肠寸断,而现在却期待能长年累月地远离父母
凯蒂在甲板上呆立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她无法想象出母亲生病的样子。她总是记得她母亲那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样子。要是别人闹了点小病小灾,她绝对会感到不耐烦的。突然,一个船员走近她,递给她一封电报。怀着沉痛的心情告知,你母亲已于今晨去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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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凯蒂见过的所有遗体中,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曾有灵魂寄寓的躯体,这实在是奇怪。她感觉不到悲痛,因为她们彼此间曾有过太多的爱恨纠葛,以至于如今她心中没有一丝真切的敬爱之情。而且当她回首自己的成长经历时,她明白自己会变成那样正是她母亲的“杰作”。然而,当她看着那个曾经顽固、盛气凌人、野心勃勃的女人,如今只能僵硬而安静地躺在这儿,死亡已挫败其所有卑劣的人生目标,凯蒂心里顿生几分感慨。她母亲花了一辈子时间玩弄心机,追求的是低劣而没有价值的目标。凯蒂怀疑,也许在另一个星球上,她母亲此时是不是惊愕地回望她在尘世的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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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觉得她和父亲说话的时候,他们父女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比刚刚初遇的陌生人还要生疏,因为如果他们真是陌生人,他会对她感到好奇、满怀兴趣,但是他们共同的过往岁月现在反而成了一堵冷漠的墙,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
他在家中被认为是个多余的人,而他的存在一直被视为理所当然——一个负责养家糊口的人,可他又因为不能为这个家提供半点奢华的生活而受鄙视。她曾经想当然地认为既然他是她的父亲,那么他就理应疼爱她。而事实上他内心对她没什么感情,这使她大为吃惊。她知道全家人都对他烦透了,但是她从来没想过他也同样受够了她们。他从来都是善良温和的,但是她从苦难中练就的对悲伤的洞察力告诉她:他打心眼里讨厌她,尽管他自己从未承认过这一点,而且也永远不会承认。
“什么也不欠我的。”她激动地重复着,“一想到我们这些孩子是怎样一直靠您喂饱肚子却没有回报您一点东西,我就非常内疚。我们甚至吝啬给您哪怕一丝一毫的爱。您这辈子过得并不幸福。您能让我去弥补一下过去吗?”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突如其来的情感令他感到尴尬。
“我想要个女儿,因为我想把她养大——让她不会走我的老路。当我回忆自己过去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我对自己感到厌恶。但是我已经没机会重来了。我要好好地抚养我的女儿,让她成为一个自由而且独立自主的姑娘。我带她来到这个世界,养育她,爱护她,把她带大,绝不是为了将来某个男的特别想和她睡觉、甚至乐意包养她一辈子。”
我决不会让我女儿重蹈我的覆辙。我希望她无所畏惧地活着。我希望她活得像个人,一个能自己掌握命运而独立的人,而且我想看到她自由地活着,能比我活得更好。
现在她顿悟了:如果她能坚持沿着眼前这条越来越清晰的小路走下去——不是滑稽的老沃丁顿说的哪儿也到不了的路,而是修道院里和蔼可亲的嬷嬷们谦卑行走的路,那些她犯过的错误和遭受的不幸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因为那将是一条通往安宁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