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固其其

    那一年我忽然很不好，每天都觉得很困，很困。无论怎么样子眼睛都睁不开，实在没有办
法了。于是我辞掉了生活，坐上长途汽车，回到了最北方的乡下奶奶家。
奶奶家有一铺炕，很暖很暖。我一扔下包就爬上去睡着了，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迷迷糊
糊中奶奶给我拉了被子，然后就再不记得什么了。等我醒来后都是第三天的上午了。
奶奶只是给我端来一碗荷包蛋，然后就笑眯眯的看着我。从来没问我是什么让我这么困，
是什么让我这么能睡，是什么让我这么想忘却。也或是什么让我伤心了。
从那以后，我就和奶奶在一起厮守着，扫扫地啊，喂喂小鸡，有时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碰
见一两个熟悉的邻人就拉拉家常。无外乎说的都是苞米土豆什么的。当然这些都是在我睡
醒后的事儿了。
    我特别困，白天睡到晚上，晚上睡到白天。奶奶把土炕烧得热乎极了，我盖着暖暖厚厚的
被子，黑甜的睡着。
    晕乎乎中，听奶奶絮叨着，絮叨着。她在那里悠悠的讲着，大固其其。已经讲了二十年的
大固其其了。我从小就听过无数遍也不厌烦的大固其其。
在她的描述里，那是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

    大固其其是个好地方，好多好多人都知道。当然最了解的是那些曾经去过的人。它在黑龙
江最源头的地方，一片大得看不到边而且春天会开满达子香的草甸子上。最出名的那里的
一家店。大固其其店。那是一个门脸很小很小的店，刚刚好容一个人进去。门上种着许多
的土豆花，一大块土豆露出头来算作是门把手。里面是很多的房间，很多的床。按奶奶的
讲法，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来了，这个店也是装得下的。反正里面是大得不能再大的。

    大固其其一年只分两季，夏天和冬天。它的夏天太阳是永远不落的，冬天永远都是黑夜。
周而复返。许多许多的人来都到这个地方，来过这个地方的人，这一辈子就都忘不了它了
，而且都会过得很好。


    我把被子拉在脖子那，靠着烧得火热的墙。听着奶奶讲着大固其其的故事。
煤油灯的光是金黄色的，一闪一闪。奶奶一边补着一件大襟，一边悠悠的讲着。

“以前呀，有一个做生意的人。
他有一个女儿，他特别爱他的女儿，比爱这世上任何的任何都爱。可是他女儿生病死了。
他难过极了。他什么也不做了，也不睡，天天坐在那里想他姑娘啊。他老婆一劝他，他就
拍着胸脯痛哭，只会说那么一句话，“我的姑娘啊！我的姑娘啊！”他老婆只好象抱小孩
儿一样把他抱在怀里，任他那样子，再不敢说什么。
他一天天瘦下去，眼看就要不行了。他老婆没有办法，就把他送到了大固其其。在一个全
是土豆香味的房间里，他住下了。大固其其的冬天只有夜晚，他开始还睁着眼睛一夜夜熬
着，可是这黑色太浓烈了，终于他还是睡着了。这一睡就是好长好长的时间。他每天都在
梦里梦见他的女儿，从刚出生的时侯，到学会走路，到后来再到后来，他不愿意醒来，就
梦里梦见他的女儿，从刚出生的时侯，到学会走路，到后来再到后来，他不愿意醒来，就
希望这样睡着睡着。春天来了以后，达子香开满了原野时，因为是在黑夜里开的花，他也
不知道。那一天，他仍在梦中，梦见女儿坐在一大片白色的土豆花中，慢慢的飞上天空，
和他挥手告别
了。从那以后，他就醒了。夏天也来了。外面是明亮得不行的日子。
他老婆来接他了，他倒是白胖极了，他老婆又黑又瘦，他抱着他老婆哭了。他老婆什么都
不说，轻轻的摸着他的脸，最后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到冬天的时侯，我也想在里面睡
一觉。”于是整个夏天他们都没有离开，就在草甸子上生活。到了冬天时，他老婆去睡的
时侯，他就乖乖的在外面等着。象一只看家的小猫一样。结果他老婆只睡了一夜就出来了
，很满足的样子。老两口就拉着手回去了。听说后来一直过得挺好的，还做生意，也挺赚
钱的。”

“再讲一个吧，我想听。”我赖赖的说。
奶奶点点头，扯了一下线头，接着又说了一个。
“有一个姑娘，她伤心了。因为喜欢的人要和别人结婚了，这个明晃晃的世界让她害怕。
尤其是冬天，白白的雪晃得眼睛疼。她就往黑色的地方跑，于是无意中就撞进了大固其其
。跑进了有土豆花的店里，拉过一床印满紫色土豆花的被子就睡着了。
这一冬睡得象冬眠的熊一样，真是香啊。她梦见好多的人，小时侯帮她写作业的男孩儿啊
，上学时暗恋的那个人，还有现在这个喜欢的人。还梦到了将来，梦到了将来其实她找到
了一个更喜欢的人，过着比现在要幸福多的日子。到了夏天的时侯，她从房子里跑出来做
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照镜子。然后她大喊着，“呀，我胖了这么多，得敢快去减肥了，要不
没有人要啦。”然后她就头也不回的跑开了。看样子，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来时的心情啦。


我笑得在被子里打滚，“奶奶，真的是这个样子吗？”奶奶特认真的点头。“我什么时侯
骗过你呢？骗谁也不能骗你啊。你是我的孙女儿嘛。咱们老李家单传，就一个孙女儿啊，
从你姑姑往上，再一个姑姑，都是一个呀。还有还有。。。”奶奶又开始往上说了。
“奶奶，再讲讲大固其其吧。咱们家的事儿都讲过一百万遍了。”
“嗯，好好。再讲讲吧。
其实大固其其那里的夏天也是非常值得一说的。太阳是永远不落的，到处都是白天。达子
香一直不败，草甸子上野鸭成群。更多的人来呢。”
“你见过黑乎乎的人没有？”
我摇摇头，“没有。”
“就是有那样的人啊，全身黑乎乎的，完全看不到本来的颜色了。这样子的人活得就辛苦
得不行，于是就会跑到大固其其来。在草甸子上晒一夏天就好了，都是亮堂堂的回去的。

还有湿乎乎的那种人，全身浸透了水的。也不知道是被水淹的，还是哭的阿。反正都愿意
来这里晒晒，晒干了晒透了，就挺乐呵的回去了。
他们天天就在草甸子上溜达，困的时侯就睡在软得不能再软暖得不能再暖的干草上。象小
孩一样，吃啊玩啊。”
我听着听着，慢慢的又睡着了。

后来天气有些暖了，我搬张小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奶奶拿着几块碎布在那里连连补补
。几只小鸡在脚前脚后的跳着，啄着。门口偶尔有路过的村人，偶尔没有。我在那里悠然
神往着大固其其。
有一个疑问在我心里，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奶奶，你去过大固其其吗？
奶奶慢慢放下针线，轻轻的点点头。“去过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年你
爷爷刚刚没了，只有你爸爸和你姑姑在我身边。日子真的是过得太难了，我也是很困啊。
我做了一个梦，你爷爷回来了，他带我去了一次那里，不过我没有睡着，只是拉着他说了
一夜的话。好象那一夜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后来他就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这么
多年我也没有梦见他。不过你看，你爸爸和姑姑都成人也成家了。你都这么大了。
唉，大固其其。”奶奶的眼睛有些润了。她低下头又开始弄那几块碎布，一针一针，她想
连一块小垫子。一个可以让人坐得舒服坐得柔软的小垫子。

我在奶奶家里度过一整个冬天，也睡过了一冬。
到了回去的时侯，奶奶给那块小垫子里絮了好多的棉花，软软的送给了我。在回来的车上
我一直坐着它，暖和和的，象是奶奶家火炕的味道。无论怎么样也不困了，整个人都好象
那么的有精神。就象是，哦，对，就象是刚从大固其其回来一样。

大固其其到底在哪呢？在黑龙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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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当礼物，拥有的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