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死而生

零、缘起

写这个读书笔记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写得确实不错，再次摘抄以表达对阳明先生的尊敬；二是打算在下下周一分享一下这本书。据说阳明先生死前，弟子问他有什么想说的，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是“微晒”，这个微晒，很有意思，晒就是嘴角上扬，说了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这就是阳明先生的一生，他的终极关怀。做此笔记以时时勉励。

一、叛逆的“官二代”和独立的少年

说起王阳明的家世，若以今天人们的眼光来看，王阳明应该是个标准的“官二代”与“富二代”。

“旧时王谢堂前燕”中的乌衣王氏，就是王阳明的祖上。这个家族中还有大名鼎鼎的王羲之，王阳明到了弱冠之年曾寻访王羲之故居，并居家搬迁至绍兴。当然，家族中对王阳明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爸——王华。

王华是当朝状元（明宪宗成化十七年——1481），充经筵讲官（皇帝的日讲官），成为孝宗皇帝的老师，又任东宫少傅，是后来的武宗皇帝的老师。在当时也可被称为“大儒”了。

王华最了不起的事，还得是生了王阳明这个儿子。王阳明本名叫王云。明成化八年（1472），据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里记载：“祖母岑梦神人衣绯玉云中鼓吹。送儿授岑，岑警寤,已闻啼声...祖竹轩公异之，即以云名。乡人传其梦，指所生楼曰瑞云楼。”

就是说王阳明生下来后，祖母岑氏说她昨晚梦到有个仙人身披紫霞圣衣，脚踏五彩祥云，在万众瞩目中自云端而下，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送到了岑氏手上。祖父王天叙听了感到很惊奇，于是为了纪念这个梦，就给孩子取名王云。“云中送子”逐渐在当地传为美谈，乡人也都认可这件事，把王阳明出生的那座楼称为“瑞云楼”。

王阳明就是传说中伴随着祥瑞出生的孩子，这种孩子往往独有异象、天赋异禀，但王阳明到了五岁却还不会说话。当大家都很着急的时候，王阳明的爷爷王天叙却不这么想，他对他的孙子很有信心，每日都把他带在身边。在王阳明近六岁的时候，有一僧人经过王宅，远远看到正在门前玩耍的王阳明，便走上前来摸他的头，闭目沉吟半晌之后，感慨道：“好个孩儿，可惜道破。”正在屋内读书的爷爷王天叙听到了，沉思许久，片刻后恍然大悟。自己特意给孩子起名叫王云，但是“云”字还有一个意思，所谓“人云亦云”。僧人的“道破”就是说王天叙把这个事儿在名字里就给说破了。因为名字里说破，所以这个孩子就不说话了，所谓“过犹不及”。

于是王天叙要给孙子改名，古人的名字往往非常讲究，除了寄寓着长辈对子孙的美好期望之外，名门望族往往还要表达出对儒学的志愿与追寻。所以王天叙取《论语》“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的典故，为孙子重新取名叫王守仁。

所以，王阳明其实名守仁，字伯安。因为他曾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自号阳明子，以后每到一处筑室修学，多以“阳明”名之，被当时的学者尊称为阳明先生，故后世普遍称他为王阳明。

改名的效果立竿见影。第二天，王家和往常一样气象平和：父亲王华正在读书习课，为下一场科举考试做准备；母亲郑氏正在做针线活；爷爷王天叙铺开笔墨纸砚，准备练习书法，提笔一挥，写了四个大字——大学之道。王天叙看着尚未干透的墨迹，口中反复沉吟“大学之道”四字，脑中自有读书人的恣肆徜徉。但一旁的王阳明却坐不住了，五年多来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小朋友以为爷爷忘记了后面的句子，忽然朗声说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顺畅自然、铿锵有力。

王阳明直到五岁一句话没说过，一张口，不是要吃要喝，而是背诵儒家经典，仿佛此生就是“为往圣继绝学”而来。王阳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此后读书不仅过目成诵，而且精力拔群，广泛涉猎。对此，王天叙大感欣慰，但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却不以为然，在他的眼中，王阳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叛逆少年。

等到王阳明七八岁的时候，父亲王华已经是一名秀才了。他希望儿子能就着这个劲头读经诵典，考就一个好功名。但王阳明圣贤书读了两天，便被深邃的象棋迷住了，每天不是在下象棋，就是在下象棋的路上。

象棋之乐，于今而言可能可以说是高雅之趣，但在古代儒士大家看来，却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儿子沉迷下棋，父亲很着急，偏偏儿子还怎么听他的话。彼时的王阳明还不能口若悬河，虽不言不语，但总是屡教不改。王华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夫人趁王阳明睡觉的时候把和象棋有关的一切统统扔河里。等王阳明醒来发现的时候，已经无计可施了。小王阳明很伤心，写了一首诗来纪念他的棋子们。诗云：

象棋终日乐悠悠，苦被严亲一旦丢。
兵卒堕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
马行千里随波去，象入三川逐浪流。
炮响一声天地震，忽然惊起卧龙愁。

“卧龙”二字，说明王阳明在象棋中获得的并不是左右厮杀的快感，还有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进行脑力角逐的畅快。

这首七律非常工整，可以看出王阳明的天赋之高。但象棋被扔掉之后，王阳明也并没有把注意力转回到儒家经典上来，而是继续沉迷在其他五花八门的道上，坐实了父亲眼里的叛逆少年形象，什么兵家、道家、佛家之流，统统玩了个遍，这些后来被挚友湛若水称为王阳明的“五溺”。

王阳明十一岁的时候，王华高中状元，在北京当了翰林学士。在开启他的仕途之时，望子成龙的他也希望给自己的儿子铺就一条阳关大道，遂打算把王阳明带入北京求学。全家人欣然同意，王天叙也希望孙子能在京城接受最好的教育。

王天叙打点好行装，打算亲自把这个孙子从浙江送到北京。祖孙二人从余姚出发，沿大运河北上，经过镇江时，王天叙的一帮老友在金山寺的妙高台设宴，盛情款待。酒逢知己，又是文人雅士，少不了流觞曲水、吟诗作对。众人酒酣耳热、闷头构思之时，只见十一岁的王阳明突然上前，拿起大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倏尔挥就了一首七言绝句：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这首诗格律工稳，想象奇特。前两句对扬子江的描写可以说是神来之笔，随后又说，酒意正酣的自己倚着妙高台上的明月，站在这绝胜高妙之处，吹一曲萧曲，可以让那神仙洞府中的真龙都陶醉无比。

众人大吃一惊，称赞之际不免心生质疑，这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写的？肯定是王天叙提前于家中所作，再让小孙儿背诵，好博得满堂彩。于是有一位老友对王阳明说，小儿若真有此等本是，吾老另有一题，看这妙高台蔽月山房，能否为此一作？作势便要为王阳明磨墨，当下王阳明摆手道，无需磨墨，我要像曹子建那样七步成诗。王阳明眼睛一转，小嘴一撇，出口成章：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眼前有山和月，为什么山比较大，月亮比较小呢？这是因为自己的视角是自下而上的，若换一个视角，有人眼大如天，自九霄之上往下看，所谓的高山也不过沧海一粟，而只有夜色下的千古明月才是永恒的辽阔。这首诗蕴含了朴素的辩证法思想。不单证明了王阳明的文采，更证明了王阳明是个思维上的天才。

抵达北京后，王阳明在王华的安排下入塾就学。

据《阳明先生年谱》记载，有一次王阳明在长安街上遇到一位相士。相士碰见王阳明后非常惊异，驻足打量了片刻，径直说道：

吾为尔相，后须忆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相士这段话，意为王阳明有圣贤之命。这段话给幼年的王阳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了塾馆之上，王阳明突然起身向先生发问，这在讲究师道尊严的古代是不常见的，但王阳明不但敢于发问，问的问题也不简单，他问了一个对古代学问家而言天大的命题——

“何为第一等事？”

先生琢磨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他说：“惟读书登第耳。”

可王阳明听了连连摇头，不以为然，他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

先生听了又惊又叹，也只能笑笑说：“你这个第一等事可真够高的。”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父亲王华耳中，父亲略带诘难道：“汝欲做圣贤耶？”

听说你想当圣人啊？

王阳明郑重点头，肯定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王华进而问道：“你要做圣人，你可知何为圣人？”

这可难不倒王阳明，当即朗声道：“圣人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

王华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心里不知道是喜是忧。自己何尝不明白张载的“四为说”？但古往今来成圣的又有几人？圣人岂是人人可当的。

王华只能说：“那不过是理想主义的呓语，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不料王阳明立刻反驳道：“孔子不就是这样的圣人吗？夫子是人，我也是人，他能做圣人，我凭什么不能？”

王华当场愣在原地。这句话在少年王阳明的心中扎根发芽，成为他往后人生中的重大命题。阳明心学的诸多成就，都由此而来。这也是前人儒者诸如父亲王华都无法参悟心学，其成就被王阳明所超越的根本原因。

因为和父亲的这段对话，王阳明更加坚定了做圣人的决心。但是如何才能做得圣人呢？为天地立心，太空了；为生民立命，太远了；为往圣继绝学，他这个年龄不现实。剩下只有为万世开太平了，这个好像看得见、摸得着。于是少年王阳明就琢磨着从这条开始，将所有的兴趣一下子全都转移到了研习兵法上，整日忙着排兵布阵。

父亲王华又着急了，在那个重文轻武的时代里，文臣世家，子女习武，在世人眼里确实有辱门风。王华绞尽脑汁，说：“你这成天舞枪弄棒、不务正业的，哪有圣人是这样的呢？”

王阳明却说：“怎么没有？孔夫子孔圣人不就是文武双全吗？”

这话说得还真没错，孔子教六艺。礼乐书数射御，既教礼仪、音乐，又教语文、数学，还教射箭和驾车。王华哑口无言，只好搬出过来人的身份劝道，你要学孔子就应当好好读书，准备科举考试，最好像我一般高中状元，你看我现在可以为官造福，这不就是为生民立命了吗？

王阳明又发问道：“既然当状元这么好，能不能传给子孙后代啊？”

王华以为他终于开始对科举感兴趣了，当即自傲的说：“我十年寒窗，好不容易熬出头来，你要是想考中状元，就得像我这样好好学习，别不务正业，一心只读圣贤书才可以。”

结果王阳明听罢，不屑地说道：“按照爹的意思，状元也只能是自己一代，不能传及子孙，只能光耀一门一世；而建功立业，为万世开太平，却功在千秋。所以，考取状元不是必要的，建功立业才最重要。”

这时候的王阳明已经不再是那个被扔了象棋却说不上话的孩子了，几番对话，王华又败下阵来。

王阳明的这份逆反，明显远不同于我们今天想象中的“官二代”与“富二代”的形象。回过头来看少年王阳明的种种行径，其背后隐藏着是他及其独立的灵魂。独特的才情、独特的志向，造就了他独特的行为方式。

二、“寻觅”与“五溺”

王阳明立志做圣贤以来，便一直在寻觅成为圣人的方式和途径。正如他的好朋友湛若水为其撰写的墓志铭总结的那样: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

少年王阳明在长安街上“长而任侠，驰马试剑，古人出入”，颇有京城大少的风范。

王阳明喜欢兵法，年轻时最崇拜的偶像是大明一代奇才于谦。当年土木堡之变（明朝正统十四年（1449年9月1日）明英宗第四次北伐），于谦把瓦次也（蒙古人）挡在了北京城外，保住了大明的国祚。少年王阳明经常跑到于谦祠里瞻仰偶像，还为于谦写过一副传世的挽联：

赤手挽银河公自大名垂宇宙
青山埋白骨我来何处吊英贤

王阳明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决定私出居庸关。对边塞的风土人情、地势地貌进行实地考察。途中遇到两个鞑靼（蒙古人的一支），二话不说“嗖嗖”搭弓放箭，把两人吓走了。王阳明在后面放声大笑，仿佛有一股英雄之气充斥于胸臆之间。

王阳明离家出走回来后，挨了父亲一顿骂，但他不以为意，当晚还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去参拜伏波将军庙。伏波将军是东汉时期的一位名将——叫马援，曾西坡羌人，南征交趾，立下赫赫战功。据说王阳明在梦里得了一首诗：

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诗尚不磨。

通过这首绝句，我们不难感受到王阳明那种尚武、昂扬的姿态所散发出来的与生俱来的气质。

私出居庸关事件后，王阳明有一天给皇帝写了一篇奏疏，叫《帝国平安策》，请父亲代为转呈。这篇《帝国平安策》现在已不可考，王阳明的对策是老生常谈，还是针砭时弊，已不清楚，但我们能看到这份少年起便立志建功的热枕。

王阳明十七岁时，父亲王华送王阳明回家完婚，南昌完婚后回浙江途经广信府，当时理学大师娄谅在此讲学，于是王阳明向娄谅大师虚心请教如何才能成为圣人，娄谅目光如炬，十分明确地告诉王阳明，答案只有四个字——格物致知。于是，著名的阳明格竹就来了。

结果什么也没格出来，还格出了一身病，从此，王阳明对理学“格物致知”这套理论产生了怀疑。无法格而成圣，只好转向辞章之学，一头钻进诗词歌赋和科举考试里。

弘治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499年（二十七岁），王阳明以二甲第七名（全国第十名）高中进士。

三、诏狱、生死、龙场

入仕之后，王阳明被安排到工部观政，相当于现在的住建部实习。接到的第一项人物是负责一个具体的工程，为威宁伯王越修建坟墓，威宁伯王越也是明朝一代奇才，是一个传奇的儒生兼儒将。墓修好了之后，为了感谢王阳明，王越的儿子居然主动把父亲当年征战威宁海时的配件送给了王阳明。命运的齿轮流转，王阳明后来也是儒生兼儒将，平宁王之乱，受封新建伯（说起来也巧，明朝共有三个文臣以儒生身份行儒将之实，一个是英宗朝王骥，封靖远伯；一个是王越，封威宁伯；还有一个是王阳明，封新建伯，前后一百年内，奇的是都姓王）。

工部观政之后，适逢遇到刘瑾乱政。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明朝政治有两大特点：一个是特务政治，依赖宦官；还有一个是文官政治，依赖文官集团。明代是宦官乱政最激烈的朝代之一。一开始是英宗朝宦官王振乱政，是个人现象；第二个阶段是武宗朝以刘瑾为首的“八虎”的宦官集团乱政；第三个阶段是熹宗朝的魏忠贤乱政，以魏忠贤为代表的阉党和文官集团水火不容，最终以文官集团惨败收尾。

王阳明入仕正赶上荒诞的武宗朝，武宗朱厚照，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玩。他给自己另取了一个名字，封自己为威武大将军朱寿，要在兵部注册，让户部发工资。而另一位主人公刘瑾，是穷苦出身，流浪到京城后，投靠了一个刘姓的太监，做了干儿子。刘瑾颇有心机，做事狠辣，为了谋得出身，十几岁的时候挥刀自宫，做了太监。他为人又很活络，善于察言观色，得到了弘治皇帝赏识，被派去东宫陪伴太子，也就是朱厚照。刘瑾与朱厚照从小玩到大，刘瑾年龄比朱厚照大，而且在三教九流里都混过，特别会玩儿，整天就带着朱厚照，爱玩的朱厚照特别喜欢他，登基后更一发不可收拾，哪里都离不开刘瑾。

在刘瑾的唆使下，朱厚照不住皇宫里，而是弄了个豹房。豹房里不仅有老虎、豹子这些珍奇的动物，还有搜掠来的民女，甚至还有妓女。有一次，皇宫大火，朱厚照在豹房，抬头一看乾清宫都烧着了，高兴得拍手大叫，说好大一捧焰火。

武宗上台之后，刘瑾当道。三位顾命大臣刘健、谢迁、李东阳坐立难安，一看刘瑾乱政之势已成，便商量要剪除刘瑾。

为了剪除刘瑾，这些文官放下身段，和当时的司礼监大太监王岳合作。文官们只有上疏、劝谏这一个办法。三位顾命大臣发动所有有正义感的官员，到最后不仅内阁学士们上疏、九卿六部也一起联名上疏。

但文人上疏劝谏的方法实在太过简单了，而且文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当时的吏部尚书焦芳就没有骨气，早前要进翰林院，刘瑾不同意，便投靠了刘瑾。在关键时刻通风报信，将文官联名上疏的事情告诉了刘瑾。当天夜里，刘瑾就与“八虎”一起来到武宗的寝宫，围着武宗磕头痛哭流涕，说不是内阁大学士那帮文人们、而是司礼监大太监王岳要置他们于死地。朱厚照一听便问王岳为何如此？刘瑾便说王岳一直与“八虎”不和，说我们政体飞鹰走狗，陪着皇上玩儿，王岳自己也干过啊！他只是看不过我们真心帮着您。那帮文官们也是这样，就怕您身边有跟您一条心的人。他们把我们赶走，把我们杀了，就可以彻底孤立、架空您了！

这话说到朱厚照心里去了，他的心思立马就转变了。大发其火，说早就觉得王岳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收拾收拾他，这时候刘瑾趁热打铁，最后说得朱厚照立马撤了王岳的司礼监大太监之职，让刘瑾来做。刘瑾大权在握，立马开始抓人，明朝的东厂、西厂作为特务机构，可以不经审判就抓人。一夜之间，八虎迅速翻盘，开始血腥报复。京官为此受难者，不计其数。南京的言官也纷纷上奏，但刘瑾此时权势滔天，二话不说把这些上疏的言官抓到北京，先廷杖，再扔进锦衣卫的诏狱里百般折磨。

在八虎的淫威之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朝廷黑云压城。这时候兵部的年轻主事王阳明却突然挺身而出，给武宗皇帝写了一篇奏疏，叫做《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文章鞭辟入里，一下子就点中了关键之处，然而，任王阳明文笔再好、思想再深刻，也敌不过刘瑾不择手段，刘瑾彼时虽不了解王阳明，也不清楚这位兵部主事什么来头，但还是立刻把他抓了起来，廷杖四十。

朱元璋建立的廷杖制度，本来是对文官、对知识分子的一种侮辱。刘瑾乱政以前的廷杖，是可以穿棉裤的，但自刘瑾开始，要扒了裤子打，护具撤掉之后，有的人当场就被打死。

王阳明被打了四十大板，皮开肉绽，然后被扔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就这样，王阳明从一个养尊处优的状元公子，一下子变成了囚犯，可谓从天堂跌倒了地狱。

身处诏狱之中的王阳明，虽然是撑下来了，却已经是奄奄一息，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极大的煎熬，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于是他写下了《不寐》：

天寒岁云暮，冰雪关河逈。
幽室魍魉生，不寐知夜永。
惊风起林木，骤若波浪汹。
我心良匪石，讵为戚欣动！
滔滔眼前事，逝者去相踵。
崖穷犹可陟，水深犹可泳。
焉知非日月，胡为乱予衷？
深谷自逶迤，烟霞日悠永。
匡时在贤达，归哉盍耕垅！

那个时期的诏狱主要关押的都是政治犯，一般人很难想象里面究竟恐怖到什么程度。但王阳明还是找到了自救的方法，他开始把兴趣、注意力转移到了《周易》上面。王阳明这时候有首诗叫《读易》：

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
瞑坐玩羲《易》，洗心见微奥。
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
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
蹇蹇匪为节，虩虩未违道。
《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
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
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当一个人的人生困顿至极、别无出路的时候，受环境的压迫，反而会去寻找生命的本源意义。王阳明便是在诏狱里开始研究《周易》的。王阳明在诏狱这个狭窄、困顿、窘迫、肮脏的环境里，什么人都无法依靠，唯有依靠自己的内心，反而从自己的内心中找到一种终极的力量。

王阳明在狱中挺过来后，刘瑾也没办法，只能把王阳明贬到贵州龙场驿去做驿丞。

这样的安排其实用心更是险恶，明代这点和宋代一样，贬官外放，其实就是流放，就像把苏东坡贬到海南岛一样，本意是希望被流放者就死在那里，别指望再回来了。

正德二年（1507，三十五岁），按照规定，王阳明必须立刻动身，当王阳明走到杭州的时候，发现有锦衣卫的杀手跟着他们，刘瑾居然上了双重保险。王阳明急中生智，设局金蝉脱壳。《阳明先生年谱》里说：“先生至钱塘，瑾遣人随侦。先生度不免，乃托言投江以脱之”。在杭州圣果寺与友人相聚的时候，王阳明发现杀手已然跟了上来，便在这个夜晚题了两首七律绝命诗，其中一首诗云：

学道无成岁月虚，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许国惭无补，死不忘亲恨不余；
自信孤忠悬日月，岂论遗骨葬江鱼。
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潮声泣子胥。

这是以死明志。为了把戏做足，王阳明一头扎进了钱塘江，锦衣卫的杀手追上来之后，看到王阳明的绝命诗以及他留在江边的衣物，相信王阳明已经投江自尽，就回去复命了。

王阳明跳江之后被商船上的人救了，就跟着这艘船，结果遇到了台风，一路吹到了福建，王阳明告别船主，寻路而行，不知不觉走进了武夷山中。

王阳明在山中的一座寺庙里遇到了一个道士，道士知道了王阳明的经历，就问他作何打算。王阳明迷茫了，一方面心如死灰，想从此隐藏行迹，开始隐居、融化于天地之间。一方面又担心家人逃不过刘瑾的毒手。道士一笑，说要给王阳明卜上一卦。卜得的卦象是“明夷”。

明夷卦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六卦：“明夷，利艰贞”。此卦的主旨是讲，人的内在要意志坚定，而外在要旷达顺从。柔顺以待外，坚定以守内，自然困厄尽变。王阳明看到这明夷卦，一时大彻大悟，当即回去写了一首七绝，诗云：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这就是王阳明诗作中最为人所传诵的名作《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