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心外无物

一、心即理

心即理，是相对于理学而言的终极判断。

理学的主流，即被各个封建王朝所认可并推崇的官方学说，是程朱理学，程颐标举“性即理”，甚至为此主张“存天理，灭人欲”。朱熹继承并大大发扬了这一学说，到了封建统治者手上成为了禁锢人们思想的利器。

王阳明继承程颢陆象山一脉，主张心即理，本质上是一种思想的解放。当王阳明喊出“心即理”时，本质上是对程朱理学的反动，是打破精神禁锢的解放。

心学为什么具有精神解放的力量？—— 这要说“心外无物”了

二、岩中花树

“心外无物”关系到阳明心学的本体论本质。

说到心外无物，就要说到五百年来中国哲学史上争议非常大的一个公案，即《传习录》中所记载的——岩中花树。

有一次，王阳明和学生一起去游南镇。学生看到南镇的山岩中有一棵开花的树，觉得很美。学生转头问王阳明，先生你说心外无物，但你看这颗树，所谓“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如果我们没到南镇这个地方来，这棵树它就不开花吗？它就不美丽吗？我们现在是见到了，如果我们不来，它在我心之外，但花开花落花满天，它就没有美丽可言了吗？

王阳明说这个问题问的好，刚好借此解答他说的“心外无物”到底是什么。王阳明接下来说了一段最让人费解、也是屡屡引起争议的话：

汝未来看此花时，汝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

王阳明说得非常玄妙。他到底在说什么？

似乎让人想起了贝克莱所说的“存在即被感知”。

有的人据此判断阳明心学是主观唯心主义，甚至是极端唯心主义。其实，这不过是不负责任地简单“贴标签”罢了。

如果从训诂的角度来看他这段话，可能会别开生面，另有蹊径。

既然是训诂，就要看关键字，这句话中的关键字在“寂”，寂寞的寂。

寂，上面是宝盖头，“宀”，最早是房子的意思，但这房子不是人住的，指的是祭祀的场所。下面的字根是“叔”，甲骨文中的“叔”的原意是用手去捡一个豆器，也有一种说法是用手去捡一根木杖。豆器原是食器，后来成为祭祀中一种很重要的礼器。木杖，则是祭祀中常用的法杖。

祭祀中什么时候要去捡拾豆器或木杖呢？

先来看“寂寞”这个词，“寞”也是宝盖头，字根“莫”的甲骨文性质是上下四角有四棵草，喻指草丛，而草丛中间有个太阳，这是指太阳落山了，落到草丛中去了。

太阳落下去，代表了什么？说明祭祀已完成。祭祀完成，神灵退去，然后要收拾祭祀的器物。这种状态，就叫作寂寞。

古人认为，失去了心中的价值归属与核心价值崇拜，人的精神没有了依托，这叫寂寞。

所以“汝未来看此花时，汝花与汝心同归于寂”。王阳明用的这个关键字，其实很有讲究。

其次，“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那么，花有颜色吗？

其实，花本来没有颜色，只是在你眼中有如许的颜色。只不过因为人眼的构造，因光谱效应，从而形成所谓的颜色。

所以，“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就说得大有玄机。

在甲骨文中，“白”是一口多舌的意思，形容一个人在极尽表达，反复陈说。我们要表达一个人特别能说的时候，用俗语讲，就是他很能“白话”。“白”就是说的意思。巫师理解了神的意志，要告诉部落的众人，要把神的意志告诉大家，叫“白”。把部落的精神归属，把这种价值，反复陈说，宣示给所有人，这就是“明白起来”。

关键词训诂明白，我们就明白了，王阳明不是在说“存在即被感知”，他说的是一种价值存在。

学生问的是一种物理存在，而王阳明回答的却是一种价值存在。

心外无物是一种价值存在。简单地斥之为主观唯心主义，是不了解王阳明这番话的出发点。事实上，从哲学的角度来看，价值存在是包含物理存在的。

量子物理学中有特别有名的一个思想实验，叫“薛定谔的猫”。这个实验是这样的：

一只猫被封在一个密室里，密室里有食物有毒药。毒药瓶上有一个锤子，锤子由一个电子开关控制，电子开关由放射性原子控制。如果原子核衰变，触动电子开关，锤子落下，砸碎毒药瓶，猫必死无疑。原子核的衰变是随机的，物理学家所能精确知道的只是半衰期。如果一种放射性元素的半衰期是一天，则过了一天，该元素就少了一半，再过一天，再少一半。但物理学家无法知道它在什么时候衰变，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

我们不揭开密室的盖子，根据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可以认定，猫或者死、或者活。如果我们用薛定谔方程来描述薛定谔的猫，则只能说，它处于一种活与不活的叠加态。我们只有在揭开盖子的一瞬间，才能确切地知道猫是死是活。

在量子物理环境下，那只猫的生或者死取决于观察者的意识投射。没有观察者的意识投入，那种客观物理存在就永远无法确定。

再从逻辑上讲，价值存在同样包含物理存在。

宇宙是什么样子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现在通过科学所了解的那个样子吗？如果我们所说的客观物理存在就是我们现在科学所研究的那个样子，那就证明物理学再也不可能超越，再也不可能发展了。而人类的科学史告诉我们，未来的科学一定会超越现在的科学。这就从逻辑上证明了。所知的、现在的、绝对的、客观的物理存在，也不是绝对的、客观的物理存在，所有的存在，都离不开人类意识的参与。这恰恰又证明了王阳明的心外无物。

因为有了这种价值存在，“心即理”的终极判断才促成心灵的解放。一切认知不再是被动的、机械的接受，而是主动的、有意义的探求。人生，也因此有了一个出发点，成长，也因此获得价值支撑。

三、心学的正能量

王阳明龙场悟道，悟出心即理，心外无物，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阳明心学就此横空出世。

有人说心学本质上就是佛家的禅悟之学，王阳明大彻大悟之时的放声长啸，明明和禅宗的顿悟一个样子。

王阳明曾在佛、道两教中追寻良久，后来反省后彻悟，感慨道教法术是“簸弄精神，非道也”。至于对佛家的超越，就更明确了，他曾在杭州大慈山虎跑寺点醒已经面壁三年的神僧，用儒家的亲情伦理来破除佛家的顽空虚寂。

弘治十七年（1504，贬谪前，三十二岁），王阳明主持山东乡试，所出考题为：“佛、老为天下害，已非一日”。由此可见，王阳明的观点非常鲜明，极具批判性。

王阳明在龙场悟道之前，不论是思想上还是行为上，都表明了他儒家正宗的姿态，表明了与佛学、道家的道途不同。

而从龙场悟道之后的表现来看，王阳明的大彻大悟也与禅宗的顿悟大不相同。佛教顿悟后，讲求的是放下；而王阳明龙场悟道后，追求的却是拿起。

这是佛学与心学在处世与处事态度上的根本区别。佛教最后求得是解脱，所以要放下；心学最后求的是担当，所以要拿起。

《红楼梦》里贾宝玉最后是什么结局？宝玉出家了，宝玉最后出家时，对着贾政拜了几拜，贾政追出来的时候，只见一僧一道，夹着宝玉已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听到三个人里头不知谁在唱——“谁与我逝兮，吾谁予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这真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哪儿来归哪儿去，把世间一切都放下了，这就是佛教的大彻大悟。

但王阳明龙场悟道后又做了什么？据《年谱》记载，第一个表现是着手写了本书，叫《五经臆说》；第二个表现是重建何陋轩，除了修缮何陋轩之外，他又建了个更大的堂屋，取名“宾阳堂”，又在何陋轩前建了个亭子，叫“君子亭”，并专门写了《君子亭记》与《宾阳堂记》，它们合起来有一个名垂史册的名字——龙岗书院。

据《贵州通志》记载，龙岗书院一时间名声大噪。所谓“士类感慕者云集听讲，居民欢聚而观如堵焉”，成为当时一大景观。

龙岗书院虽简陋至极，但王老师仍教得有模有样。首先，王老师不仅讲学，还组织考试。他得《试诸生有作》一诗写的就是考试后愉悦的心情。王老师还进行教改。他的《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里有一句：改课讲题非我事，研几悟道是何人？调侃之语中透漏出他在教学上的用心。

王老师不仅是一线教师，还是教务长、校长，他亲自拟定的《教条示龙场诸生》非常有名，以立志、勤学、改过、责善四事相规，这是王老师对诸生从学之意、受教之情的报答。

这就是心学的大境界，是进退裕如、发而中节、中和笃定的“良知”之境。

一天课后，阳明先生与学生夜谈，并作长篇《诸生夜坐》，诗的最后，他发自肺腑地感叹：

讲习有真乐，谈笑无俗流。
缅怀风沂兴，千载相为谋。

王阳明一生最爱是讲学。自孔子而下，王阳明可以算是儒家最好的老师之一，这也注定了王阳明的心学能在千年后“拨乱反正”，真正传续孔子儒学的精神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