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龙场悟道
一、龙场驿
正德三年(1508,三十六岁)3月初,王阳明离开湖南,进入贵州,先是经过平溪卫(今玉屏)到镇远,由镇远到兴隆卫(今黄平),再到清平卫(今凯里),再到平越卫(今福泉),再到新添卫(今贵定),最后经过龙里卫,终于来到龙场。
龙场驿是个荒凉、破败到没办法落脚的地方,驿站不仅没有驿舍,连马厩等重要设施也没有。王阳明和两个僮仆只能亲自动手,勉强搭起了一个草屋。但他们都没有过搭建房屋的经验,搭起来的勉强算是草棚、草庵,简陋到连遮蔽风雨都困难。
这种原生态,让王阳明时时恍惚,仿佛像回到了原始时代。身处这样的龙场,忽然又有了当年的狱中之感。
对此,王阳明算得上是有经验了。这种时候往往深入研究《易》,方才能忘却生死,并最终超越生死。而且,他还找到了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玩易窝。
其实玩易窝只是驿站旁小孤山山脚下一个及其逼仄的小山洞。山洞不仅小,而且特别潮湿。就这样一个小山洞,王阳明为它取名“玩易窝”,并写下了著名的《玩易窝记》。
二、阳明小洞天
在龙场驿的东边有一座山,叫栖霞山,当地人简单地称之为东山,它的半山腰有一个洞,远比玩易窝要宜居。王阳明发现这个小山洞时,不禁喜出望外,还给它起了个有趣的名字,叫“阳明小洞天”,并写了一组诗,叫《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于是乎,三人告别草庵,欢欢喜喜乔迁新居了。
没过两天,王阳明就病倒了。幸好王阳明年轻时有五溺,其中一溺是“神仙之习”,也就是道教养生求仙之术,所以王阳明还是懂医道、熟知草药的。
在王阳明的教导下,两个僮仆采来草药,并细心照料,王阳明终于缓了过来。
王阳明才刚痊愈,两个僮仆又一下全都病倒了。王阳明亲自采来草药熬煮,但意外地发现药效在两个僮仆身上并不明显。王阳明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们缺乏一种内心深处鼓舞生机的精神力量。
进士出身的王阳明,是那个时代士大夫阶层中的中坚与核心,而王阳明又是这个这个群体中最为突出的。且自己素来有成圣的理想,所以,反倒是王阳明更快地适应了下来。
而两位僮仆则不同,他们只是纯粹的跟随,对如此艰险之地充满了恐惧与嫌恶,一旦病倒,内心所有负面情绪都被放大,走上恶性循环,草药也没什么疗效。
想通这一层,王阳明觉得豁然开朗,他灵机一动,想到一个绝好的辅助疗法——唱歌。
王阳明放下身段,唱起民歌与俗曲来,竟然一下就别开生面了。《阳明先生年谱》里记载:
“ 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
像王阳明这样的大儒,一旦放下身段,开始接地气,别开生面的效果也就来了。两位僮仆迅速痊愈,王阳明的歌声居然还吸引了当地的土苗。一下子拉近了他与当地土苗的距离。当地土苗也一改初见王阳明时的警惕与不友好,到后来,还跟王阳明他们对起山歌来。
得到苗人的认可,他们居然主动帮王阳明在阳明小洞天旁搭建了一处像模像样的屋子。
王阳明为此写下著名的《何陋轩记》。它的原稿现珍藏于日本东京的国立博物院,日本人视之为珍宝,在日本文化中王阳明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说没有阳明心学就没有日本的明治维新。
可即便有了栖身之所,即便融入了当地百姓的生活,生存的危机依然迫在眉睫,因为他们断粮了。
三、学农
土苗可以帮他们盖房子,但不可能接济他们粮食,因为他们自己种的都不够吃。
按道理,王阳明作为龙场驿丞,当以应该发放基本的生活物资,但王阳明是因为得罪了权势滔天的宦官头子刘瑾被贬谪至此,当地知州包藏祸心,巴不得他自生自灭。
最开始,他们靠采食野菜度日。当王阳明放下一切顾虑、克服情绪的自我与社会角色的自我时,决定 —— 学农,耕种。并写下了《谪居绝粮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诗云:
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愠见。山荒聊可田,钱矰还易办。
夷俗多火耕,放习亦颇便。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
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遗穗及鸟雀,贫寡发余羡。
持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
断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孔夫子也曾“在陈断粮”。问题摆在面前,总要靠行动取解决。他立刻从观摩和亲自学习耕种入手。有《观稼》诗云:
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种蔬须土疏,种蓣须土湿。
寒多不实秀,暑多有螟蟘。去草不厌频,耘禾不厌密。
物理既可玩,化机还默识。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
这种劳动唤起了王阳明作为人的本质与自然的深层联结。诗中最后感慨“物理既可玩,化机还默识。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此时的王阳明在细致观察土壤及气候等自然因素对人耕种成果的影响中,重新审视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学农与耕作中收获体悟和快乐。
王阳明留下的十四首田园诗在田园诗史上有独特的价值和地位。
历代文人喜欢写田园诗,本质上时将田园诗当成某种寄托或心境的抒写。士大夫阶层的心理优越感,与农业文明以农为本的时代性,催生了中国田园诗的独特内涵。它们或表现文人优而不仕,或表现文人附身微察、放下身段的平易,即便“躬耕南亩”,也大多纯属“摆拍”。
所以,就像有的学者所论,要么诗“远距离的素描”,要么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王阳明的田园诗则大不相同,他不再是田园生活的审视者,而是田园生活的亲历者。他的田园之乐早已超越乐一般文人的友农、颂农之乐。
劳动为王阳明供给乐必需的生存资料,还提供了积极的情感支撑。从身体力行实践劳动到执笔感怀抒写劳动,王阳明既完成了对劳动生活的再认知,也完成了对这片“奇绝”土地的再认知,所以他的田园诗,具有独特的审美与哲理价值。
所以从田园诗史来看,只有王阳明和陶渊明,在放下身段的田园劳作与农事亲历中,“明”了他们的本心。
王阳明与陶渊明既有相同,也有不同。最大的不同在于,陶渊明终究只是诗人,而王阳明终究是位哲人。王阳明在一篇优秀的五古创作《溪水》中写道:
溪石何落落,溪水何泠泠。坐石弄溪水,欣然濯我缨。
溪水清见底,照我白发生。年华若流水,一去无回停。
悠悠百年内,吾道终何成。
在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没有“欲辩已忘言”的悠然忘机,只有“吾道终何成”的终极追问。这就是哲人和诗人的区别。
四、瘗旅文
正德四年(1509,三十七岁)秋,王阳明透过何陋轩的篱笆墙看到三个衣衫褴褛、行色匆匆的汉人,将要去更远的地方上任,路过龙场,投宿在一户土苗人家。王阳明想见见这个人,在龙场这么长时间,与内地断绝消息,难得见到中原来了一个人。结果第二天他派人去探视,吏目三人都死在了龙场驿前面的蜈蚣坡下。王阳明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伤感,想到他们的尸骨暴露在荒野无人认领,便要带着两个僮仆拿着簸箕和铁锹前去埋葬他们。
摆上祭品之后,王阳明一声长叹,突然忍不住落泪。并写下了著名的瘗旅文。
《瘗旅文》写的就是吏目的命运以及王阳明安葬了吏目之后在他墓前哭祭这件事。这让人想起释迦牟尼,在真实的历史中,他是怎么开悟的?其中最关键的一个转折就是他出东南西北四门,观人世间生老病死之苦,而明悟慈悲之心,要救苦救难,要度众生归于光明之彼岸。
这种慈悲就是王阳明此刻“为尔者重,自为者轻”的“悲伤若此”的关键。这样对生死的明悟,和他自身的生死经历结合在一起,得到了升华。
据王门弟子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记载,王阳明花了不少力气做了个石棺,经历过吏目死亡这件事后,他每天晚上就睡在那个石头棺材里,直面生死。
《年谱》里说,王阳明“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
终于在一个风雨之夜,他突然从石棺里坐起来,放声长啸。啸声照见万古长夜。
《年谱》里说,阳明先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
王阳明纵声长啸之后,说了一番极为重要的话:“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这一晚,王阳明大彻大悟,悟到的便是心学中极为重要的奠基理论——
心即理!心外无物!
阳明心学也就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