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禅宗的佛学革命及其思想的运用

“菩提本无树”的智慧

在《坛经》里面有这样关于惠能身世的描述：惠能是个文盲，不识字，他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机会，跟母亲相依为命，长成了一个普通的体力劳动者，以砍柴火、卖柴火为生。

有一次他走在街上，听到一个人在街边念经，有八个字飘到惠能耳朵边上：“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惠能一听到这八个字，心中突然有领悟，赶紧去问那个念经的人你在念什么。那人说是《金刚经》。

“谁让你念？”

那人说：“湖北黄梅县的东山寺的方丈弘忍法师，也就是禅宗的第五祖，他说过，佛经浩如烟海，我们只需要读其中一本就够了，这部经就是《金刚经》。我听了弘忍法师的话，所以我每天都念诵《金刚经》。”

惠能听到这样的话，心下大喜，当下就发了一个宏愿，一定要找到弘忍法师，让他度自己。

惠能是一个文盲，不识字，他听到《金刚经》中的这八个字心中就有领悟，这说明他是个“上根之人”，慧根很深。

《坛经》中有两个偈句，一个是神秀写的，还有一个是惠能的。当初，弘忍法师知道自己年岁大了，必须解决衣钵传承的问题。他让每个弟子都要作一个偈句给他看，谁作的好谁就得衣钵。

神秀是弘忍法师的首席弟子，他在想，偈句到底要不要作呢？不作的话衣钵肯定得不到，但是如果作的不好，师傅见了说不好，他不光得不到衣钵，在众弟子面前也失了威望。后来他想到一个妙计——偈句还是要作的，但不要署名。于是他在半夜三更的时分把他的偈句写在墙上：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有尘埃。”

弘忍法师见了这个偈句，就跟众弟子讲，你们每天都要念诵这个偈句，念诵这个偈句有大利益。至少神秀的境界比众弟子的高，他修佛不是求福报、种福田，而是要除去我们的烦恼。

东禅寺的弟子们都念诵了神秀的偈句，被舂米房里劳动的惠能听见了。惠能说我不识字，你能不能完整地念给我听？边上一个和尚遍高声朗诵，把神秀的偈句完整地念了一遍。惠能听完了说：我也来作一首，但我不会写字，烦劳你帮助，把我的偈句也写在墙上。惠能念了他的偈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们现在来看，惠能的偈句境界要比神秀要高。神秀的毛病在哪里？有两个，第一个毛病，要问“尘”，也就是烦恼，烦恼本从哪里来？烦恼本就是从我们自己的心里生出来的，请问如何擦？人心才生烦恼，动物没烦恼。有人说动物也有烦恼，动物肚子饿了要吃东西，找不到食物烦恼不就来了吗？但，这不能叫烦恼，顶多叫焦虑。

为什么要把烦恼和焦虑分得这么清楚呢？

我们大多数人在正常的情况下，同时具备这三样东西：食物、安全、健康。我们每天就很开心吗？依旧烦恼不断。

我们有种种的欲求，对未来有种种的期待，如果实现了叫如意，不实现就不如意，烦恼就是不如意。因为我们筹划未来，而未来尚不存在，它还不是事实，还不是现实，我们已经去筹划它了。所以人心生烦恼，这一点也表明人心很伟大。因为心有无限的一面，也就是超出现实，去筹划那尚不存在的未来，这就很了不起。说明我们比动物伟大多了，有了一个无限性。也就是这无限性使人生成了问题，什么问题？如何安顿这无限心？

第二个毛病是若要擦灰，擦灰者是谁？神秀的偈句把“心”和“尘”二元对立起来，然后要保持这两者之间的隔绝状态，那就要有人要来擦，那么擦灰者一定高于“心”和“尘”之上。

这种想法就接近于西方宗教了——上帝就是擦灰者，但中国思想中没这个想法，心生烦恼，还是心自己来解决。

所以惠能的偈句来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心是怎样存在的？它若不认识自己，也就不能存在。这是一个原则，叫“本心自悟”。本心自悟就是用禅宗的语言说出来的主体性。它的存在，本心的存在和本心的自我领悟是同一件事，这就叫“精神”，而精神就是主体性。

什么是精神的存在？精神的存在和它的自我意识是同一件事——这是黑格尔讲的。

禅宗讲的本心自悟，境界是一样的。心生烦恼，也用我们的心把烦恼去掉，这是同一个心。所以烦恼就是不如意，这个不如意是我们的心向外驰求，有一个趋高避低、趋贵避贱、趋富避贫的追求。若我们回归呢？回归本心。本心是我们本有的，一旦回归，这就叫悟了，它就存在了。这样一条原则，被惠能把握到了。

“下下人有上上智”的智慧

《六祖坛经》里面记载惠能到了黄梅县东山寺，弘忍法师接见了他，直接问了两个问题：“你从哪里来？你来求什么？”

惠能如实回答：“我从岭南那个地方来。”

弘忍法师就说了：“汝是獦獠。”

中原一带的汉人，当时是瞧不起南方人的，把他们看成是蛮子。

“汝是獦獠，如何学得了佛？” —— 这是有意考考他。

惠能当即回答：“人有南北之分，佛性本无南北。”

这句话一说出来，弘忍法师心里就明白了，此獦獠“根器大利”。这样的人最适合把佛法传给他。

后来惠能在舂米房里听到有个和尚在念神秀的偈句，他听完之后说：“我也来作一首。”那个人就笑了：“你这个獦獠，还作什么偈句？到舂米房里舂米去吧。”

惠能马上说了：“切不可轻视初学者，轻视他人有无边无量的罪。”

那个人听了有点慌，惠能继续说：“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志。”

此话如何理解？我们有没有智慧，这件事情难道和我们的社会地位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

惠能说“下下人有上上智”，是因为“下下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没办法“住相”，如果他老是把自己跟别人比，每一次比，他都发现别人比他高，他活还是不活？他还得活下去。上有老母需要奉养，下有孩子嗷嗷待哺，边上有妻子或者丈夫需要互相帮助，他每天投入到生活的真谛中去了，养家糊口，他没办法“住相”的，物质生活水平也是最低的，社会地位也没有，他每天都投入到生活的真谛中去，所以有“上上智”了。

至于“上上人”呢？比方说你地位很高，每天遇到你的人都争着吹捧你，都向你鞠躬，你一出行，可能前呼后拥，还警车开道。你昨天晚上还读了《金刚经》，想好了不“住相”，第二天早晨起来，你的司机和秘书都在楼底下等你，你一出行，前呼后拥，遇到你的人一律向你表达敬意。他们每天都在提醒你“你是个地位很高的人”，昨天晚上的《金刚经》又白读了。

对于“上上人”来说，不住相很难。因为别人要提醒你的。

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发表过演讲，在斯坦福大学毕业的学生都志存高远，想象着自己一旦进入社会，很快就应当成为社会精英。乔布斯跟他们说话了，发表演讲，突然有一句话出来了：Stay foolish，Stay hungrey。

乔布斯应当学过佛的。一个人既愚笨又饥饿，这种人是什么人？下下人，惠能说了：“下下人有上上智。”

乔布斯是在告诫斯坦福的毕业生们，你们将来可能成为社会精英，你们即使成为了社会精英，也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下下人，你才能有智慧。

惠能自己就是“下下人”，但这个“下下人”。完成了佛学革命，让中国老百姓相信自己也是有佛性的，自己的本心能够起来。

“众生平等”的观念

惠能在《六祖坛经》里说过这样的话：“凡夫即佛。”

前念迷是凡夫，后念悟即是佛，众生是佛——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佛事已经觉悟了的众生。

这就走中国思想史上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众生平等”。众生之间千差万别，出生的门第有高低，天赋有差别——有人智商高，有人智商低，到了社会以后，地位有差别，财富有多寡，地位有高低，这些都是千差万别，还有男人跟女人性别都是差别，如何平等的了呢？佛性本无差别，这就是众生平等了。

《坛经》里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一个韦刺史，说禅宗的历史里有一个掌故，达摩和梁武帝相遇了，梁武帝也笃信佛教，还几次想出家，梁武帝跟达摩讲：我这辈子不知道造了多少庙，供养了多少和尚，你看我这功德大不大？达摩直截了当回答：这不是功德，“无有功德”。梁武帝听了很不高兴。

韦刺史就拿掌故来问惠能：“达摩说的对不对，造了那么多庙，供养了那么多和尚，居然还不叫功德，这对还是不对？”

惠能说：“切勿怀疑先圣所言。”“武帝心邪，不识真理。”——意思是说梁武帝的心不正，他不知道佛教的真理，他造庙布施供养和尚，其实是求福报，不是功德，那韦刺史难免要问了：“何为功德？”

惠能马上来说了，“见性是功”——自己见到自己的本性，那就是功。就是你心灵所达到的境界，就是“见性”了。“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

内心达到了见性德“功”的这个境界，用来跟人与人打交道，那就是平等。学佛的人跟人打交道，一定敬重每一个人。

所以做好事得福报，但是禅宗同时指出，这只是福德，不能叫功德。我们修行是为了求福报吗？还就是世俗德幸福的追求。

修行的根本目标是解脱生死之苦恼，达于涅槃的境界。要求我们修功德。而禅宗认为根本的功德就是“普敬”，永不轻视他人。

这件事很难，禅宗要求我们每一个修行的人从根本认识到这一点：任何一个人包括做了坏事的，不光道德上不能接受他，法律上还要惩罚他，判刑，把他关到牢里，不让他继续危害社会。面对这样的人，你仍然不可轻视他，为什么？他佛性在的，他做这么多坏事，其实是迷了，没见到自己本有的佛性，所以叫凡夫——“前念迷是凡夫，后念悟即是佛”，他还是能悟的，因为佛性在。

没有一个人是没希望的——在佛学看来，在禅宗看来，每个人都有希望，因为他佛性在。这在根本上提出了“众生平等”，众生平等的根据就是每一个人，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引车卖浆者流，都有佛性。于是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我们都能修佛成功，见性成佛。这就是惠能发动的这哲学革命的基本内容。对于打破长久以来的等级观念来说，是革命性的。

所以惠能完成了一次哲学革命，把禅宗这在精神活动从少数文人圈子里面解放出来，让他注入了每个中国老百姓的内心深处去，他本人就是人民群众的一员，成为广大老百姓内心的信念。

“心、佛、众生三无差别”

惠能完成了佛学革命，最根本的一条：众生平等。

当然还有条：在生活中修行。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人生无处不是道场。佛法在世间，离开世间的生活谈觉悟，走错了。

这就是惠能所发动的哲学革命。一、众生平等；二、在日常生活中修行。

可以概括为这样一句话：心、佛、众生三无差别 —— 我们本心起来就是佛了，叫即心即佛，心和佛无差别，每个人都有心，也都能自见佛性。所以众生跟心与佛也无差别。

大乘佛教主张“度众生”的，怎么叫度众生，把自己看成救世主吗？不是的，众生的罪过也是我自己的罪过，众生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别以为我最好、最干净。发现别人有问题了。或者有差错了，甚至有罪过了就帮助他，不是在度人吗？也在度自己。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单个人得度，人总处在与他人的关系中。

你怎么与他人相处？如果你是修佛的，你就按照佛家的精神跟人打交道，这叫“心、佛、众生三无差别。”

佛性是真正的人性，不朽的人性。不管时代有多大的差别，过去的时代，今天的时代，未来的人类社会，这一点不会变。只要是人类社会，人的世界，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惠能成了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

禅宗为中国思想的下一步发展准备好了材料。那就是宋明新儒家。